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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荼靡剑
姑苏安仁巷是个有些冷清的巷子,逼仄的弄堂即使在白日也显得幽深静谧。巷尾的高墙阻住了一亭好景,剥落了大半的朱漆红门上横挂着黑漆匾额,“谢府”两个篆字在暗灰石板映衬下显得清瘦硬挺。然而,进了院中顺着侧门一路前行,竟是别有洞天。白松,龙柏,石楠遍植庭中,假山嶙峋,一溪碧波顺着中庭蜿蜒而下。东面廊榭的尽头处,小小白楼隐在大片梨树之中。
“啾——”碧云天上传来犀利的鸟鸣,一只苍健的鹰隼冲破长空朝着重门深庭后的梨花小筑俯身而下。
临窗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鹰隼啸叫一声,稳稳落在了那只手上。
那只有力的手熟练的解下覆在鹰爪下的信筒,苍隼垂下脑袋,亲昵地啄着主人的手指。
与武林中人常用飞鸽传信不同,风雨楼素来是用的却是凶猛难驯的鹰隼,尤其是楼主清都公子的破云,锋锐敏捷,机警通灵。
此刻,穿云单爪抓着架子,敛了翅膀将头缩进羽翼中开始打盹,几案后,他的主人正展开那一卷帛书,细细地看着。
高挑的眉峰轻轻皱起,风雨楼主以手叩几,轻轻的沉吟着。
上次北方玄武堂来报,居延城附近最近出现了小股中原武林人士,一批批极其隐秘的活动,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居延是边塞要城,北接堙砂海,南邻夏州,再往东是无定河,往西走就快出关到西域了。这群中原武林人,跑到北塞干什么呢?
居延,儿时的遥远回忆里父亲曾经讲过的那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居延么?流沙莽莽、雪山皑皑的堙砂海,北塞咽喉、回望长安的夏州,胡姬旋舞、羌管驼铃的西域。记忆仿佛在这一刻苏醒过来,如果不是那一场噩梦,当年父亲本是准备带着家人重回塞上,隐退天山的;那么他,是不是如今也会在边塞的朔风里放马呼啸,做个弯弓射雕、畅饮高歌的儿郎?
再想这些又有什么呢,也不过是庄生迷梦,徒引伤怀罢了,十五年前重新拿起那柄剑时,不是就已经清楚的知道了么?那样软弱的情绪,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只是多余而无用的,黑衣的楼主勾唇露出清冷的微笑,掌心搓动,锦丝帛书转瞬间化做指尖的粉齑随风散开,似乎要将那些遥远的回忆都一并烧尽殆灭。
“什么?你说你要和我一起回洛阳?”清脆的声音宛如银瓶乍破在碧纱笼罩的玲珑阁里响起。青衣少女跳了起来,手里的茶盏在惊讶中被甩到了桌上,兀自滴溜溜打着转。
“你急个什么劲啊,”伸手扶好杯盏,夏青梅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说道:“要不是爹的命令,你以为我想一路被人踢到洛阳啊!”
“你!”葛怀砂气急,忽而想到他话里的意思,忙问:“又关夏伯伯什么事了?”
“哼,亏你舅舅那么疼你,云掌门五十大寿你都不记得。”夏青梅撇撇嘴,酸溜溜的说道。
“啊——”被人这么一说,葛怀砂顿时像被燎着了尾巴的猫,急的满室打转:“这可怎么好,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备下,下月初八一晃就到,那时拿什么做寿礼啊。”
听见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夏青梅忍俊不禁:“我看呀,你少闯点祸,好好想想怎么把自个儿嫁出去,为云剑门甩走一个大祸害,你舅舅就该阿弥陀佛念佛啦。”
“哎呦,别打。”他躲开掷来的镇纸,跳着说道:“本来就是,你备什么还不是云剑门的钱,转个圈不定又成了你的了,哈哈。”
“这倒也是。”少女歪歪脑袋,若有所思:“先时离家出走,还闯了那么大的祸,舅舅必是气急,可得备一份特别的大礼好好哄哄他才是。”
玉轮轧露,清宵细长,点春别院里寂无人声。外墙黑影一闪,仿若一只展翅的大鸟瞬间越过墙边花架。
谢灵修足尖轻点间,已如黑鸢般飞速掠开,熟络的攀上南楼廊柱,凌空一翻,交绮木窗被吱呀推开。阁楼上的青衣少女正睡眼朦胧的支着腮,听到动静的瞬间眼神突然一亮,飞快扔开手里的书卷,好像一只出笼的小鸟疾奔过去。
“灵修,灵修,真的是你呀,”她满足的叹息着,眸光着闪动着欢乐的神采。
一抹笑意在玄衣男子唇边淡淡晕开,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让她找探梅阁帮忙,小姑娘翘着嘴,十二分的不乐意:“我才不要找那个臭屁自大的夏青梅呢。”
“探梅阁久处江南,又是名门大派,况且赵令琨行为不端在先,这样的事,找他调和最适合不过。怀砂,你总不想被赵仲恒恶人先告状找上云剑门,到时候云掌门为了面子也少不得发落你。还不如趁着现在乖乖回去,你先低了头,赵仲恒看着南北两大门派的面子,也为难你不得。”
“可是,可是••••••”女孩子低了头,指尖绞着剑柄的流速,半天才讷讷的说道:“我怕回去就见不着你了。”
“呵,”男子低笑起来,抬手抚着她乌鸦鸦的发丝:“傻丫头,到时我去看你。”
“真的呀?”灵动的大眼瞬间亮了起来,她抬头,开心的笑了。
“只是你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
看着她疑惑不解的样子,谢灵修笑道:“我这人懒散惯了,不喜欢名门正派里的那些应酬。”
“哦呀,是不是就像系马高楼的侠客一样,放达不羁,受不得拘束?”女孩子拍着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系马高楼的侠客,呵呵,真是好骗呢。
那个时候他借着浓郁的夜色,在点春别院里一间间搜寻着那个少女的踪迹,自风雨楼声名鹊起之后,这般的夜探他已是久不曾做了。然而推开南楼小窗的一刻,看到那个少女和今日一般的欢快神色,一向清冷的楼主还是忍不住笑了。
“灵修灵修,你真的来看我了?”清泉般的大眼里闪着惊喜,带笑的眼角飞扬明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一定是说话算数的。”
眼前的人儿与记忆里重叠起来,他低头,眉山目水柔化开来。
“灵修,”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犹疑的开口:“二师兄说,后日我们就要回洛阳了,我每天晚上都不敢睡着,你又好久不来,我还以为•••”清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少女轻轻咬了咬唇,垂下头说不下去了。
听见她的话,玄衣的男子愣了愣,半月未见,从前那个欢快明丽的女孩子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么。
“等到了洛阳,我再去看你。”缓了缓,他沉声说道。
“那怎么行呢,出云山庄守卫严密,更何况舅舅马上五十大寿,来往武林人士众多,山庄里的暗卫巡逻恐怕要比平时严上不止一倍。”少女长眉紧蹙,忧心忡忡的说道。
呵,没想到这个天真的女孩子能想到到这么多,恐怕也是在心里盘算了好久吧。
“云掌门大寿,你备了些什么呢?”似乎不与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玄衣男子转开了话题。
五十大寿,云柬之,我该送你怎样一份大礼呢?眉梢微凝,一丝寒芒几不可见的掠过眼底。
青衫少女眉眼间就现出焦急之色:“今天青梅哥哥告诉我,他要和我们一道去洛阳给舅舅拜寿,我这才记起来的,冥思苦想了一个下午也不知怎么是好呢。”
“那要看云掌门喜欢什么了。”
“青梅哥哥说,我送什么也都是花舅舅的钱买的,想想也是啊,这回,我得送个独一无二的大礼给舅舅。”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那声软软的“青梅哥哥”,谢灵修心里却觉得有些别扭。
“独一无二,”他沉吟一声,突然拉起少女的手掌,移形换物,烛火摇曳间已如惊鸿飞速掠出小窗。
夜凉如水,瘦西湖畔二十四桥上,两道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交错闪过,“叮”兵器相接的声音在玉带般飘逸的桥上远远传开。重柳长堤深处,玄衣男子扬手拔剑,内力将周围的空气激散开,他的身影也如如水波般虚化起来。剑气纵横间,利刃劈空之声不断响起,柳叶削落,在他周围三尺之内飞舞旋转,徐徐坠下。
“怀砂,看好了。”古剑吟啸,谢灵修的脸上显出一派冷厉肃然。
“峡云无迹”,暗沉的夜色里挽起一片迷蒙的剑网,交织的剑光带起剑风呼啸,一如情人无奈的低喃,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
“吴娃双舞”,乌黑的古剑似是被突然劈开,一化为二,二化为四,虚虚实实,左右相击,环环相扣。
“公主琵琶”,剑势由疾更疾,探身而去,上击下袭,一招之中连攻对方十处大穴,有如琵琶铮铮,余响不绝。
“湘帘卷梦”,足见点过汉白玉栏柱,斜身回旋,一剑横封,直取而过,犹如湘帘忽卷,碧纱锁梦。
“雪晓清笳”,清冷剑气恰似雪落关山,风动寒林,一点幽光泠然刺出,单薄而又锋锐。
“楚帐饮剑”,腰身一折,长剑反向削出,断金切玉,好像女子凄然决绝的誓言。
“惊鸿照影”,长剑游走,瞬息万变,一如临水照影的孤鸿,涉江而过的汉女,只在行走的梦里开落,转瞬间消失于宿命的彼岸。
“长河星辰”,苦楚的涩意在剑尖隐泻,流光飞舞,星辰坠落,沧海桑田,好像那个羽化的女子回望长河,眉目间早已是万水千山。
长剑回转,刷然割裂沉沉夜色,谢灵修收剑回鞘,冷峻的脸上依稀残留一丝惘然:“这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一套荼靡剑,你将它练好,到时候献给云掌门看。”
“荼靡剑?”
“嗯”,缁衣的剑客弹指抚剑,古剑在鞘中隐隐回鸣,他低头,微细的声音在夜空里几不可闻:“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母亲,当你挥剑的瞬间,想到的是不是也是这句话呢?
葛怀砂愣愣的看着他,深眸如夜,仿佛吸落九天星辰,少女山泉般的眼里第一次显出懵懂的光华,然而直到几年以后,当她经历过爱恨情仇,将这一套剑法使的炉火纯青,无人能敌时,才渐渐的有些明了当初创出这套剑法的女子,是用了怎样的心情将满身的情伤化作了漫天如雪的剑影。
“灵修,”女孩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满是期冀的仰脸望他:“到时候,你可以来看我舞剑么?”
“好。”玄衣男子点头应下,云柬之,这样的一份大礼,我焉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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