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裙腰

　　一个上午，崔浩和崔宁都在书房陪着拓跋焘，与拓跋焘同来的还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五个人从历史典籍谈到时事政局，从圣人古训说到轶闻野史，谈古论今，谈天说地，气氛甚好。崔宁和拓跋焘话都很少，崔宁因是所有人中地位最低的一个，父亲又在场，不便发言，问到他才答几句，拓跋焘听得很仔细，只偶尔发问，声音还带着少年刚变声时的沙哑。
　　因怕人多嘈杂，只有寒锦一个人在书房里间门口候着，还有几个丫头都在书房外等候差遣，没有进来。
　　寒锦悄没声息地站着，适当的时候默默地添水换茶，一直保持着几个人杯中的茶水温度浓淡都适宜，动作轻柔，除了崔宁，可能没有人注意到她。
　　崔浩书房藏书很多，两个中年书生仔细看了看四周的书柜，连连称赞“好书，好书”，其中一个还说：“这书房收拾得也好，连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我家比不上呀，崔大人真是有讲究。”
　　崔浩连声谦虚：“过奖过奖，两位见笑了，我这藏书鄙陋，不登大雅。只是丫头倒还勤快，多收拾着些而已。”
　　寒锦仍是静静垂首站着，但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崔宁看着自己笑了一笑，接着又感觉到似乎那位大皇子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应该是他，冷冷的压迫感，忍不住偷偷看去，他又没看自己，正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书来，一翻开，一页纸飘落出来。
　　寒锦心想，这下要出丑了，那可能是自己读书时随手写的什么，夹在书里忘了取出。
　　拓跋焘展开纸片，上面是抄录的一段诗经，看得出写字的人写得很认真，但字却不怎么样。
　　崔浩过去一看，陪笑道：“让殿下见笑了，这是丫头写着玩儿的。”转头敛了笑容，略为严肃地对寒锦说：“锦儿，快收拾了，怎么疏忽了。”
　　寒锦赶紧走到拓跋焘身边，举起手准备接过拓跋焘手中的纸片，拓跋焘却没有马上给她，拿着又看了看。寒锦空举着手，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来，抬头向拓跋焘看去，他真的好高，看到他脸的时候，自己脖子都完全仰起来了，刚接触他的眼神，又赶紧垂下头，要当皇帝的人，眼神真不是一般的深刻。
　　寒锦正准备缩回手，拓跋焘就把纸片放到了她手中，她赶紧拿到外间扔了，转身时听见拓跋焘对崔浩说：“崔大人府上果然是书香门第，一个婢女也如此好学。”
　　崔浩笑着说了些什么，没有听清，回来时，几个人又谈起了别的话题，没再注意寒锦了，只有崔宁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眨眨眼睛表示没事。
　　午饭时间崔浩领着贵客们去饭厅用膳，寒锦收拾了书房，随便吃了几口厨房送来的饭，又等候差遣了。大皇子没有走，所有人都得原地待命。
　　果真，吃完饭，几个人又回书房来了，寒锦正想着这些人怎么说了一上午也不累，却听见崔浩对拓跋焘说：“殿下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这荷塘边上凉爽些。我和许大人、陆大人去那边凉亭下棋，殿下休息好了就吩咐人叫我们。”
　　拓跋焘点点头，崔宁急道：“殿下，我去叫两个会伺候的大丫头，给您捶捶腿，打个扇吧。”
　　拓跋焘道：“不用麻烦，我只休息片刻，不喜人多，刚才那个丫头轻手轻脚的，挺好。”说罢转身就进了书房。
　　崔浩示意寒锦好生伺候，带着另外两个大人往凉亭去了。崔宁怕寒锦累着，不情不愿，频频回头，却不能再说什么，只有走了。
　　书房里只剩寒锦和拓跋焘，寒锦觉得这个大皇子冷冽的气质逼得阳光都无法进入，房间里冷冷的。拿出一条薄的锦被放在崔浩平时休息用的一张榻上，沏一壶茶放在榻边小几上，寒锦就站着不知道做什么了。她只会做书房的事，没有伺候过卧室里的事情，崔浩平时午休很随意，都只是和衣躺上一会儿，真的累了要睡午觉就会回房，所以怎么伺候这个身份贵重的大皇子午休，寒锦不知所措，心中暗想崔大人也过分信任自己了吧。
　　拓跋焘却没有走向床榻，直直走到窗边，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荷叶荷花。
　　他不动，寒锦也不敢动，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站了半晌，只听见花园树上的蝉懒懒地叫着。寒锦在拓跋焘背后，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见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他的深色背影，宽肩窄腰长腿，寒锦暗想，这样的骨架，如果生在草原，一定是骑马打猎的好手。
　　忽的，寒锦听见一个轻轻的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拓跋焘在自言自语：“母妃，荷花开得正好，这是您最喜欢的，不知在天上，您还能不能见着……”
　　寒锦先是一愣，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门口，他在跟他去世的母妃说话，自己不便在旁听着，想起自己远方的母亲，不禁心中酸楚，对这个陌生的大皇子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又过了好一阵，拓跋焘才回头，看见站得远远的寒锦，身形略略滞了一滞，似乎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没说别的，仍是没有表情地淡淡吩咐：“去告诉崔大人，我要走了。”
　　“是。”寒锦轻声答道，然后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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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月余，按崔宁的话来说，寒锦斗大的字能识得一箩筐了。每日里，教的人是尽心的教，学的人是尽心的学，只是这学的人埋头书本时聚精会神，没有发觉这教的人时常凝望的目光。
　　其间，大皇子拓跋焘又来过一次崔府，崔浩那日不在，只崔宁陪着，没有待多久，在荷塘边略坐了一会儿，品了一杯茶就走了，仍是寒锦在旁伺候。
　　寒锦收拾完盏碟时，崔宁送走拓跋焘又折回来，望着荷塘叹息几声。
　　寒锦轻笑一声，道：“宁少爷今天有何感慨，竟叹起气来？”
　　崔宁指着荷塘中间的几株荷花，道：“看见那几朵荷花没有？略带紫色，与别的粉红色不同。”
　　寒锦凝目看过去，果真有几朵荷花是白中带紫的，因颜色浅淡，平时竟未注意。
　　“这是父亲从南方寻回来的紫荷，整个平城也只我们家有。当初杜贵嫔偏爱荷花，皇上曾要过几株去送给她，她喜爱非常，养得很好，听说她这一走，那几株紫荷也死了。”
　　“杜贵嫔？”
　　“哦，你不知道，杜贵嫔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我看他今日来，也是看看这几朵花。”
　　寒锦看着紫荷在风中摇曳的绰约身姿，也不禁叹了口气。
　　崔宁笑道：“刚才笑我，现在自己又感慨起来。”
　　“我是女子，你是男子，自是不同的。”
　　“鲜卑女子不是也豪爽大度吗？有时气概更胜我们汉族男子。”崔宁想起那天她喝酒的模样，又是一笑。
　　寒锦瞅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鲜卑女子就千人一面的豪爽似男子？鲜卑女子也有婉约细致的，我娘就是这样的鲜卑女子。况且，鲜卑女子即使性格开朗些，也不是就粗犷得像男人了呀。”
　　崔宁拱手弯腰，连声赔罪：“是是是，是我无知，是我误解了，请寒锦姑娘恕罪。”面上仍是含着浓浓笑意。
　　寒锦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懒得搭理他，转身要走。
　　崔宁连忙拉住她，道：“我自是知道鲜卑女子绝不是就像男子的，但有一点，她们骑马的技艺之精，多少汉族男子是比不上的，对吧？”
　　寒锦听他似乎话里有话，看着他不语。
　　崔宁接着悄悄在她耳边道：“过几天父亲又要出门，等他走了，我带你去骑马，还有烤全羊。”
　　寒锦眼睛一亮，“真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
　　“当然真的。”崔宁肯定地点头。
　　寒锦很开心，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然后笑道：“骑马是可以，但这样的天气，烤羊会不会太热了？”
　　崔宁道：“等到天冷要什么时候了？不怕热，晚上也不会有多热的。”
　　“晚上？可以待到晚上吗？”寒锦问道。
　　“可以。父亲不在，娘会同意的，一切交给我，你不用担心，”
　　寒锦抿着唇，点点头，笑容满面，灿若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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