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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惜春未晚
五、惜春未晚
一夜春宵乱云雨,怎堪晓霾惊楚梦。一身伤痛易治,千载心病难医……
不孤山峭壁千仞,云阶盘转,云深慢慢沿阶而行,欲下山去。
却听一阵风起,眼前已多了个人影,正是广陵。
广陵绷着脸问道:“你到哪去?”
“……我伤已近愈全……不必再劳烦……”
“我有允许你离开么?”广陵寒声道。云深忙抬眼望他,眉头微蹙。
广陵道:“祝岚兮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我怎会放你一走了之?更何况你的身份可疑,又是妖类,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纵。”
义正辞严,仿佛不徇私情,却是刻意压抑,再不念想昨夜之事。
只见云深摇头苦笑道:“……仙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仙人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不做丝毫分辩,云深别过头,却更莫名挑动广陵怒火。
“……在我查清一切之前,你留在我身边,不得私自逃脱。”
云深仍是那副苦闷无奈的神情,低低道:“……这又有何意义……”
广陵不等他说完,断然扯过他的袖子,身法瞬移,腾空而去。广陵从未料过自己也有如此暴躁无理的一日,只觉不能让云深离去,却又道不清为何。
说是不能放纵严加看管,可广陵却容云深如往常般食宿无忧,山苑中来去自如,不让他离开,又不去见他。各自躲避,各怀心机,默契又更胜从前,分明在一处,就是谁也不肯轻易开口说一句。
一日广陵在山亭中看山对酒,冬日将尽,不孤山又有结界护持,倒不觉得十分寒冷。正酒酣微醺,却见云深也步到亭里,瞥见广陵,便急急调头要走。
广陵冷声道:“站住。”
云深便就停下,疑惑地望着。
冷情的仙人先开口打破了僵局:“……过来一道喝一杯罢!”
……
云雾撩人,莠草随风,一杯苦酒二人酌。恍然记起那个春日,他尚不识祝岚兮,便已为祝岚兮风光满城的婚讯黯然神伤,喝得酕醄大醉。而那时相伴左右的,便是这云深,那个雨意绵绵,摧红打绿的氤氲春夜,他就已经在自己身边陪伴,涩涩地道:“…………若你想喝,我陪你。”……
云深相随的日子,原来竟已这么久,这么久……
广陵一杯酒下喉,闷闷问道:“……我从未关心过你之真身,你是妖类,却又带有仙气……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云深双目飘向远处苍松巉岩,半晌低声道:“……我是……松……”
“松?……你是松树化成人形?”
“……是……我是南山上,一棵不老松……”
南山之上的不老松,想是有数千载的年岁。生于南山清圣之地,必定沾染仙气,又是这千百年间,或许默默目睹了他与那人当年情事,或许也在一个个月夜听过那人一曲凄凉箫,或许是也因欣羡化作那人模样……
“……你身上,那个刺青……”
云深些许惊异道:“……你……看见了?”
广陵抓住他手,继续逼问:“……那个刺青,那八字誓言,是怎样一回事?”
云深话在喉头,又不知从何说道,手臂被抓得更紧,广陵一脸焦虑又期待道:“是不是岚兮……岚兮的魂魄附在你身上了,对不对?”
云深一瞬愣了,生生咽下满腔话语,眼神随即黯淡下去,道:“……没有。我不是祝岚兮……”轻轻挣脱广陵,背过身走出亭去:“……不是刺青,是剑痕……我是那棵你刻上誓言的不老松……”
话音缥缈,一点点散在冬末山风中。
他是那株初识之地的不老松,他是那株铭刻誓言的不老松……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广陵恍惚想到什么,却一阵阵头疼,只看着那青影愈走愈远,缩成一点,没入山道尽处……
广陵关在丹房里的时间变短,也不下山,终日只在山上无所事事。云深身上仍旧有一大堆谜题不解,还刻意躲避着,又有那夜肌肤相亲,广陵见他也有些觍颜。云深不是祝岚兮,却又胜似千年之前的祝岚兮,一双影儿交杂错置,辨不清,道不明。时常摩挲着千年之前那支碧玉箫,思绪如千年前一般混乱。
又一夜凉风冷月,松枝飒飒,每见这般情景,广陵心下总微澜忽起,也不知怎地,临风步月,倒来到云深窗前。
愣愣地瞧着窗纸上灯影模糊,举手欲敲,又生生停在半空。那窗儿忽地自里推开,便看见云深眉目如画,竟也有几分超俗仙气,若神仙中人。双瞳与广陵相对,有些讶然。
广陵好容易冷下一张脸,面无表情道:“……出来罢,我有话问你。”
云深垂了眼,也不多话,便熄了火烛出去。
说是有话要问,二人一前一后,始终差着一步,但就是缄默不语,无人开口。出了山苑,绕了山径,苍月为灯,松涛作屏。那小小一步,他不曾停下等,他毕生追不上;他不曾回头看,他永世穷望眼……
不孤山之巅,一望群峰峭立,众山延绵。霜风过耳,月影披衣,广陵忽而从广袖里掏出那支碧玉箫道:“……吹一曲罢。”
云深会意接过,方触到那支箫,不由眼波一动,身子微颤。
“怎么?”
云深摇头,直把那箫凑到唇边,向月一曲。仍是苍烟寒月,云海松风,仍是青衫独立,玉箫在握,只是这回之曲,更是哀怨凄绝,有怨生慕死之苦,掣泪离鸾之痛。
千年间身影再度重叠,叫人头昏神乱,眼睛发痛,只怕一曲未尽,愁肠先断,广陵恍惚道:
“……你很像……千年前的一人……”
箫声戛然而止。云深偏头凝望他,神色忧伤,深青衣摆飞扬,身影颀长,正如月下古松……
广陵强定心神,叹道:“若非华虚真人亲口告诉岚兮是当年那童子,我简直要把你当做那人……云深,为何你偏偏与祝岚兮的死有关……告诉我你为何要对他下手?”
云深不应,广陵又继续道:““……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定会寻回祝岚兮的魂魄……他死之前已服用过多炼制失败的丹药,又偷习太多不能驾驭的心法,走火入魔,魂归无处……他一介凡人,若非有人偷取典籍给他,他岂会知晓这些玄机?还有那夜,你为何也出现在丹房中?”
云深转过头,鬓发纷乱,望不见表情,良久只听他闷闷道:“……横竖我说什么都不会叫你相信,那便当做如此好了……是我害死他,我认。”
听他就这么不甘不愿却不加辩解地认了,广陵心中却好似被人重擂,毫无喜悦反更郁结了,便有些愠怒道:“但你的理由呢?你为何会害他……左思右想却并无合适理由。”
云深苦笑:“我既认了,连理由还得自己编么?”星眸一瞥,深深望向广陵:“……仙人想要何种理由呢……仙人早已明白云深的心,却要一直装作无知,要我亲手把伤疤挖了,心肝掏出,明明白白摆在仙人眼前,把那些伤口脓血不化的尴尬一一展现了……要我痛死,仙人才满意了么?”
语声平静,却暗含怒涛汹涌,一声声泣血,这样悲愤着的云深,广陵还是首次瞧见,一时间被他那些悲泣言语怔住,云深强自压抑的痛苦,他分明感触。可他是广陵真人,他模糊明白这妖精的心,可他毕竟是诡诈的妖,祝岚兮的死若与这样一颗心有关……
于是他寒声问道:“……果真如此……那么那夜,你是故作祝岚兮的样子来引诱我?”
云深愕然,身子不由轻颤,不敢置信从广陵口里说出这话般,转身而去。
“为何不敢回答?”广陵厉声问道。
云深未回头,只道:“……若仙人以为那夜非是心甘情愿,便当我是引诱罢……”
“你对我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云深的心思,仙人岂能不知……莫再作践我了……我宁愿从头到尾没有心……”云深顾不得广陵,径自离开。背影落寞,步伐凌乱。
广陵望了半晌,方才省起那人的碧玉箫还在他手里,想要取回,偏偏迈不开步子。也不知为何,思及那妖说道真心时的伤怀沉重,忽而钝痛起来……
月笼峰头,山风猎猎,无人并肩,箫声无存。广陵只觉心里空荡一块,剩风来风往,愈吹愈凉。……那妖对他的心……他岂是不知,他只是未信……
这年春早,人间还未到四月芳菲尽时,山上桃花便已盛开。碧桃初绽,桃枝烂漫,春光醉人。伴着流云幻散,碧溪潺湲,整个不孤山正是别有天地非人间。
可再是艳丽春光,也不叫云深出来走动,他比冬日更常呆在屋里,甚至连夜里也不愿出去,只在禅房内寻些经文典籍,打发时日罢了。
广陵倒曾偷偷来瞧过几回,在门外逡巡一阵,又有些气恼地离去。
算着清明将至,广陵不免要下山一走,到祝岚兮坟头拜祭一番。
正要踏剑而去,却又折回身来,也不知为何便走入了云深的房里,道:“你,随我一同下山。”
云深微讶,仍是点点头,随后出了门。
要去到离不孤山数百里开外之地,广陵自是御剑飞行。如今带着云深,也没顾忌,便立在剑上,朝那青衣的人影伸出手去……
一时间二人皆愣了眼。那时广陵与祝岚兮初逢,他亦是站在剑身之上,朝他伸出手,然后四目相交,一瞬千言万语,两手相执,交会前世今生。他记起载着祝岚兮抟风而上,睥睨山河,他想起了祝岚兮一脸雀跃,红衣飞舞如霞。
而眼前这青衣小妖,满怀期待,怯怯地伸过手,要将掌心叠上自己的手掌……
广陵却忽而心下一颤,忙缩回手去,急急扭头,堪堪使那人的手僵在空中。
广陵冷声道:“……你从前是怎样跟上来的,这回便怎样跟罢。”说罢便运气起剑,纵身飞入云霄之中……
他刻意无视那松树精殷切向往的眸子暗了又暗,他只一遍遍默念着祝岚兮,那个最爱凭剑破风,四处巡游的人,广陵的佩剑上,只容他红衣如火的身影。他只一遍遍告诫自己,那剑上空出的位置,决不允许谁来填补,绝不容许……
只一百里,广陵真人便停剑歇息,在座小邑里闲晃,又到一家酒栈坐了。他本是日行千里的仙人,竟顾念着那妖的脚力,因而途中停下待他跟上。广陵倒未曾设想云深会趁机半途逃跑,只是笃信着他定会追随而来,如往常的每一次……
广陵不由懊恼,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妖道,一颗心被那恼人的松妖不上不下地吊着。明明该是恨之入骨的人,怎么却……广陵真人那颗如死灰止水般的心,只怕又要落了俗网之中……淡定不复,广陵也只能更添恼怒。
正思索着,只见青布帘子掀开,一道青影缓缓踱进。正是云深。
云深双颊微红,气喘未平,额上一层薄汗,像是追赶途中耗费太多真气。见广陵冷冷瞅着,便闷闷地走过来坐到桌边,调整内息。不知从前那些千里相随的时日,这松妖可也是这般,每每追得心神倶疲……
广陵推过去一杯茶水,凝眉不语,云深一滞,将那杯温茶捧在手中,好似捧的是件珍奇宝物,久久不肯入口……
此夕二人便在客栈休息,一宿无话。翌日晨起,广陵正要御剑而去,瞥了云深一眼,蓦地又把剑收起,面无表情道:“横竖清明尚早,倒不如一路行走过去。人间春日晴暖,当做游春也不错。”
云深不露喜怒,点点头:“都随你罢。”
于是这一仙一妖,结伴同行,胜游春色,共看莺花。
看过春山暖日,晴霁千里;看过小桥流水,柳岸渔灯;看过云冉草纤,花外青骢,一路餍足目力,饱看春光,自不必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自然也有那细雨空濛,烟霭闲缭时候,冒着花针般细小沾衣欲湿的雨,一脚一脚深浅不一走在那泥泞的林道上,两人发鬓微湿,却都瞧着对方狼狈,会心一笑……那骑驴的书生拿着袖子遮雨,披簑笠的老农仍在田间闲侃,牛背上梳着羊角辫的牧童,咬着一根茅草,手里折了一枝柳条,在赶着回乡祭祖的人问路时,调皮地举手朝那杏花深处一指——
广陵好似从未如此细心体味过人间春色,从前与祝岚兮同游,只觉春光繁丽绚烂,婉转旖旎,却不知春色亦有这平静清闲,清丽淡然一番滋味。而这样体味,似乎每每都是与云深一道,方才察觉……
云深这样的人,本也是清俊容貌,气态非凡,可站在靡丽非常的春光中,总让广陵莫名觉得不合,好似他本是个不容于春的异类。再是晴光灿烂,热闹秾丽的春景,也不能叫他开怀。只那些冷落清淡,凄凉肃杀的景象反倒衬他。这一路他对着繁花丽柳都神色恹恹,也只有天阴落雨时才肯舒展一会儿。
一同坐在半幅青帘高挑,酒旗迎风的小栈中,望着窗外雨润桃杏,草碧花红,看翠帘沾湿,檐下水珠点滴而下,雨脚细细。两人只要了春水煎煮的清茶,一点小菜,并不为饱肚,只为细细品味,这无所不在的人间春色。
广陵提壶将自己的茶碗斟满,又顺手给云深满上。只这么个小动作,便叫云深诚惶诚恐般地捧住了那碗茶,热气喧腾,不觉氤氲双目。一抬眼,正对上广陵若有所思的双目。
无人将目光移开,就这么凝眸,任茶烟飘摇,模糊对方容颜。一刻间以为这样闲静对坐,已是千年。
广陵先轻声低叹道:“……或许不是你害了岚兮……我承认,我无法说服自己是你害死岚兮……但愿你真是清白无辜,不然我广陵真人这次对一个妖物的妄信,恐怕贻笑大方。”
云深一颤,眼角尽湿。放下茶碗,竟缓缓伸过手,拽住了广陵手臂,春星样的眸子直直注视广陵,痛苦与心酸不断在眼里变幻。他哑了嗓子道:
“广陵……你可知只这一句话,云深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对你的心,你知……对我好一点……”这些话也不知压抑了多久,云深已然哽咽,眼睛却仍不避丝毫地对着广陵,泪盈满眶,句句真切,字字摧心: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的信任,待我好一点……于你来说不难……你不会知晓这一路春行,我是如何如何珍惜……”
这沉默隐忍的妖,吐露心事倾尽所有勇气,说得痛切只因忍到极致,这哀求抛尽颜面,孤注一掷。从前哪怕差点死在广陵剑下也不曾掉过半滴眼泪,而今却默默泣下涟涟。
话太苦涩,广陵开不得口,百感交集,也只得将云深肩头揽过,抚慰地拍拍后背……仅是要一分信任,只是要待他好一点,兴许这对上天入地神通广大的广陵真人来说,真的不算为难之事罢……广陵看着他面上那两道水痕,片刻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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