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作者: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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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旗亭红裳小


      华浓躺在床上微微闭了闭眼睛,并没有眼泪,怕是早就流干了。作为皇室宗祠,她知道自己的下场绝不是最惨的。宫陷之时,父皇尤做困兽之斗,携一众皇子阵前迎敌。梁鋆手起刀落,刀刀毙命。后宫更是哀鸿遍布,自中宫皇后始,所有贵妃、妃、嫔、美人、未嫁的公主……为保名节,要么受赐三尺白绫,要么饮鸩自尽。

      父皇的头颅被高悬在城门的第二天,苏棠亲自趋车拉着她来到神武门前。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往他怀里缩,却被他无比嫌恶地一把挥开。她只好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哀求。平日里那样温文儒雅的一个人,名满帝京的风流苏郎,一言不发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仰起头来。父皇狰狞的脸模糊在她的泪眼中,苏棠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话却字字敲在她的心上:“抬起头好好看看你丑陋的父亲。韦氏一门三族,世家五代,六百三十四条人命压得我这十几年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那里面有我恩比天高的师傅,才华绝世的姑姑,疼我至亲的姐姐,肝胆相照的挚友,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可看清楚了,如今我可是终于讨回来了!”

      她耳边嗡嗡作响,当下只觉腹中剧痛,似有一股热流从□□流出,人接着昏厥当场。

      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之后。睁眼看到的便是眼前清冷的屋子。身边也只余一个哭肿了双眼的翼儿。

      她肚中的孩子在她的哀恸中也随着前陈皇室的显耀一同消散了。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近些日子,她茶饭不思,愈发显得瘦骨伶仃,衣服又是宽袍大袖,腰身那里并不显。府中除了她和翼儿,竟没有一个人看出她已有了身孕。自梁鋆他们起事伊始,她就很少能见到苏棠了,彼时她还只以为他忧烦国政,不敢叨扰。

      后来,陪都渭城城破的消息传入郦京的当天,苏唐彻夜未归,她忧心不已,辗转难眠,直至凌晨才迷迷糊糊小寐了一会儿。朦胧中似有人抚摸她的脸,骤然惊醒,只见苏棠坐在床边,满面尘霜,一双湛色眸子目光灼灼,似是要将她噬穿。她从来不曾见过他那样狠戾的表情,不自觉往床角瑟缩了一下。他却比她还快,似得到某种进攻信号的苍狼,一把攫住她的肩,毫不犹豫欺身上来,没有任何安抚与缠绵,一路攻城略地,似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痛得哭出来,楚楚哀求,他却不依不饶,花样百出,没完没了地索取。那样凌厉辗转的折磨,也没让她生了戒心。她只当他城破心灰,悔疚哀伤,还天真想着能多给他一分慰藉与安抚。

      可自从那日起,她和翼儿便被软禁在深闺。屋外层层护卫,插翅难飞。还是翼儿先起了疑心,夜半偷偷贴耳听得将士们私语这才恍然大悟。她却仍是不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传令要见驸马,左右将士答令:“国之将倾,相爷日夜忧劳,恐难分身。愿公主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语气中竟无半分敬意。

      她惴惴难安,日夜以泪洗面,不久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既喜且忧,嫁入苏门已经三年她始终未能有孕,如今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不巧。细细一想却又是一身冷汗。原来他们以前每次燕好之后,苏棠都会亲自喂她喝一碗味道奇怪的汤。苏棠说她身子弱,那汤是用来滋阴补血的。她一片懵懂情愫,早已为他神魂颠倒,哪有半分不从的道理?唯独上次他发了疯一样地要她,事后她承受不住昏死过去,大半天都下不了床。醒来后,他已经抽身走了。如今想来那汤可不是大有文章?

      这么一想,这孩子的事是万万不能跟他说了的。

      谁能想到天意弄人,这样的机关算尽到头来也终不过是枉费心机。

      华浓看着翼儿哭肿的脸,更觉痛不可抑,却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其心不死:“他……他知道孩子的事情了么?他……他是怎么说的?”

      翼儿悲声大作:“公主,你可死了心吧!那日你浑身是血地被送回来,大夫过来看了一眼,只道您惊痛小产,草草开了方子就走了。我气不过闯到主屋去找他,他却是连个面都没露的,只让下人传了话,说孩子没了倒干净……他还下令将我们赶到这荒废的北屋,连个起居伺候的人都没有,您身子这么弱,他怎么就那么狠?……”

      华浓惊痛莫名,只觉心灰意冷。有翼儿在,她却是想死也死不成。可她居然还可耻地不想死,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血统和尊严总会一遍一遍拷问她:“苟活至今,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有些话,她是连翼儿都不敢说的。

      她还想见苏棠一面,她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发疯一样的想念他,她居然还在爱着他。她这样无用,真是枉为天女帝姬。

      她虽长于九重宫阙,却并不谙政事。身享一身荣宠,却也从不恃贵自居。她不过是长在深闺的一朵幽静飘摇的芙蓉花,虽艳色摄人,却只是暗香明媚,只满足于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娱自乐。

      她的七姐华清公主梁蓉自幼便饱读史书,见解非凡。英气凛凛,顾盼神飞,只恨没生作了男儿身。每每见了她专心鼓捣些胭脂水粉,沉溺于闺阁艳曲,便止不住地恨铁不成钢:“华容公主艳名远播,原来还真真只具艳色。”

      她听了却也不恼,只悠然一笑,上前挽着她的胳膊撒娇:“我的好七姐,像您这样的雅量高才,钟灵毓秀,一人就占尽了天地间八斗的灵气,剩下的二斗还要恩泽众生,哪儿有多余的肯放给我呢?”

      梁蓉气极反笑,抬手便捏上她双颊:“你啊你,这张巧嘴,真是甜得让人想打!”

      华浓吃痛,哀哀求饶,姐妹二人嗤嗤笑闹作一处。

      好不容易停下来,梁蓉将她抱在怀里,轻抚她云鬓,却是暗暗一叹:“若说独占天地灵气八斗的人物,我自然是配不上的,不过咱们大陈还真有……”

      华浓好奇不已,从姐姐怀中挣起身:“真的吗?谁人能让七姐这般嘉许?”

      梁蓉见她粉面含春,人比花娇,不觉也笑了:“这些人如今都是不能提的人了,不过他们风流傲世的时候,你虽小,这些年却也应该听过他们的名号。苏诗韦字,你总不会不知道?”

      华浓兴致盎然,不觉脱口而出:“苏诗韦字?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皇祖母曾说过‘三日不读苏诗便觉口臭,愿付黄金万两求一韦字’,可是他们么?可自从皇祖母薨逝之后,这些年便再没旁人提起了,我学诗的时候,还为此事问过母后呢,谁知她竟发了好大的脾气……”

      梁蓉冷然一惊,不觉拽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你可怎么没拿这些话去问父皇呢?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这些话不仅不能去问皇后娘娘,对旁的人也是万万说不得的。当年韦氏一门参与琅琊王谋逆,未交三司会审,就已被满门抄斩。苏家虽逃得一死,却也是元气大伤。民间万千学子,一生俯首苏韦。此案一结,虽是铁板钉钉,却也引来万千非议。文人铁笔如刀,都道父皇暴……暴戾,也有苏韦门生上奏力保,却是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的……”

      华浓越听越冷,这样血腥冷酷的屠戮,已远远超越了她的想象。她自幼便是景帝掌珠,父慈女孝,承欢膝下,从不知父皇在民间早已坐实了暴君之名。可听到七姐这样冷冷道来,此案竟似真有冤情。她难受不已,却也只糯糯地问了一句:“七姐,那韦氏是真的造反了吗?他们家现在可还有子孙在世?”

      梁蓉却慢慢起身,黯然凝视窗外:“反正我认识的人都绝不会是背国叛君的人……他们当年都等着三司堂辩,哪里想到连夜等来的却是‘斩立决’令,怕是一个也没走成的……谁能想到当年名震大陈的郦京双杰中的韦琅居然是这样死的,他那样傲气的一个人,死时居然却背负着一身污名……”

      梁蓉语意中已带了哭腔。华浓大惊,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七姐。正欲上前抚慰,梁蓉却已擦干眼泪,飒然回首:“好好的不提这些伤心事了,韦氏虽亡,苏太傅也歿了,但小苏还在啊,苏郎既在,我大陈文人风骨便不会亡……”

      苏郎,那是华浓第一次听到苏棠的名字。

      她同无数怀揣绮梦的少女一样,偷偷地找来他的诗集一遍一遍吟诵,却更加不可自拔地沉溺于他的绝世风采。

      而父皇一道婚旨更让她如坠云雾,恍惚不可终日。

      洞房花烛夜,他轻挑她的凤冠红盖,满面清华,却俯首在她耳边低吟:芙蓉春睡褪红妆,蝶粉蜂狂安可待?直羞得她满面通红,他居然这样不正经。

      夫妻三载,他虽一向待她淡淡的,但他们也未尝不是鸾凤和鸣,神仙眷侣。

      只是,昔日的举案齐眉怎抵得住今日的红颜恩断?一夕变故,她国破家亡、情断魂伤。旧日种种似只有她一个人在缅怀,她不能相信也不想相信那些都是假的。

      他的手上虽有大陈皇室累累血债,可华浓却没出息地对他恨不起来。他终归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他英姿天纵,却少逢大变。十年来殚精竭虑,忍辱偷生。他本恨她父皇入骨,却也不得不以身伺虎,虚与委蛇。

      只是现如今国帜易色,世局如新,他终究得尝夙愿,一展抱负。还留着她这个亡国之人有何用?

      华浓在这屋子呆久了,心慢慢也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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