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
　　一万年前。
　　当他还是一个刚刚修行了百年的道士时，她已是有了千年道行的桃花妖。
　　他永远忘记不了那场初遇。

　　桃花伴雨，微雨婆娑。
　　一个身着纯白，长裙拽地的女子打雨中而来。
　　她清眉慈目，言笑款款，只是脸色有些煞白，似梅花般庄重，却不似桃花般妖艳。
　　她对他道：问川君，这是要走了么？
　　语中不带挽留，仿佛只是一句客套的话。
　　那时的他，在那片桃花林之外修炼；百年之后，他便要入凡尘历练。林中有一个桃花妖，他一直知道，却从来没有见过。
　　她是一个千年桃妖，他只有百年道行。
　　纵是他有心收她，也无可奈何。何况他从没想过收了她。
　　如此美好的桃花，便是需要这样一个桃妖相守相伴。他想。若是有这样一个桃妖相伴，这样的桃花该是多么美好？
　　他浅浅一笑，布出一桌一壶酒两酒樽，道：谢姑娘借道场，此杯别后，后会有期。
　　她却未接酒樽，只莞尔一笑，淡淡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凡尘事多，他本不愿卷入红尘万丈。
　　他敛眉浅笑，只是笑看苍生浮云变换，他处于尘世之中，却浊世独华。
　　又九百年眨眼而过。
　　若不是遇到灼华，他想他还会继续如此下去，直到再次到达飞仙之日，便可成为仙。
　　遇到灼华的那一日，天又是下了小雨。
　　他与其他几位朋友一道，坐着游船泛舟湖上，一览江波烟雨。

　　魂兮梦兮意所长，
　　骓不逝兮美难忘。
　　桃之夭夭芳华尽，
　　君且去兮还故乡……

　　那是一艘，很平常的花船，却有动听的歌声传出来。
　　后来他想，他本不应挑开那道帘子，不该有修道之人不该有的好奇心。
　　于是，他见到了灼华。
　　灼华，灼华，十生十世，乡音未改，容貌未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仍是灼华。
　　美目盼兮，魂之所归。
　　他，恍然。

　　十世之前，他还未修仙，他还在红尘万丈中挣扎时，他还是一个五指不沾阳春水风华正茂的少年时，他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
　　她是卖花女子，专卖桃花。他记得那时她笑颜灿烂，美目流光。他爱极了她的笑，爱极了她明媚的眸子，爱极了她仿若桃花般的纯净。
　　他对她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那一日，她的笑仿若天上的月亮，皎洁而美丽。
　　在他眼中，天下无双。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狗血，若不是狗血，他便不会走上了如今的这条路。
　　她被他家中反对的父母送入了万丈青楼，她誓死不从，最终撞破了柱子，枉自死去。那时他刚刚从家中逃出来，正好看到她血溅三尺。
　　时间定格。
　　只有她的声音犹在耳边：
　　灼华此身，只以问川；生生世世，不死不绝！
　　万念俱灰。

　　师父说：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你欠了什么，就要还上什么。
　　师父说：就因你万念俱灰，所以尘缘已断，因此我与你有了师徒之缘。
　　师父说：你的性子，真是适合修仙。
　　只是言笑之下，多了几分怅惘与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适合修仙，他只知自己清心寡欲了千余年，仿佛那年少时的爱恋缠绵也只是年少时的懵懂冲动。修仙以来，竟没有分毫撕心裂肺，只觉是过眼云烟。就连后来无意知道她堕入轮回，十世为娼，他也从未假手干涉。就连寻，都未寻过一次。
　　不知是那清心咒起了作用，还是他果真无心无情。
　　若是无心无情，他当初怎会爱上一个女子，爱的那样至死不渝，甚至万念俱灰之下堕入空门？
　　然而若是有心有情，为何至今他的心若一潭死水，无波无浪，就连曾经的海誓山盟，也只剩下残余的一点身影？就连她的样子，也是看到了，才忆起，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
　　大略是清心咒的缘故吧。
　　他想。

　　师父说，千年历劫，劫归，方可升仙。
　　师父问，问川，你是真的想要成仙的么？道士还可以反悔，成了仙，就没了后悔的退路。
　　他微微一笑：从来，就无路可退。
　　但不知为何，脑中浮现了道场里盘旋不散的桃之夭夭。

　　他想，入尘百余年，未曾有劫，莫非灼华，便是他的劫么？
　　是因他，她堕入轮回；是因他，她世世为娼。
　　如此想着，心底便生出了一丝愧疚；因这愧疚，他对她愈发的好。
　　几度春秋，他浑然不知。

　　灼华是个好女子。
　　他想。若是不成仙，便与这样的女子共相携手，共度一生，也是难得的神仙眷侣。
　　但如何能不成仙？
　　灼华这样的女子，纵是对她好，也未必是爱情；纵是她再好，也留不住他的脚步。

　　灼华为他斟酒，轻言：问川君，灼华可否长伴您的左右？不求名分，只求伴在左右。
　　他却执杯而笑，眼睛不知看向了哪方，许久才道：灼华，灼华，你是桃夭，我却不是你的良人。
　　不久，他便为她寻了一门亲事。
　　他为那人卜了一卦，那人必会善待灼华，给灼华安定的一生。
　　却不知为何，心里缺失了一块，补不回来。
　　然而他没有想到，凤冠霞帔，鞭炮鸣响，红衣之下那绝美的风华，竟成了一道绝景。
　　她满目柔情，将他送与他的桃木钗刺进自己的咽喉，他听到她在鲜血喷涌时那断断续续的话语：
　　灼华此身，只以问川；生生世世，不死不绝！
　　他当场，醍醐灌顶。

　　他用七绝针封住了她的三魂七魄不让魂魄离体；又用一千年的道行为她续了一个月的命；再用隔世符，将前来抓魂的小鬼全部烧死……
　　他红了眼睛，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只为把她带回他的道场，只想带她看一场一千年前他陪她看得桃花雨。
　　在他的记忆里，常年桃花不散的，便只有这一片桃花林。
　　只因为有一个千年的桃花妖在这里。
　　如今算来，她已经有了两千年的道行。
　　只怕，该要成仙了吧？

　　那里，并没有桃花盛开的桃红，没有花瓣飞舞的花雨，更没有一袭白裙的桃花妖。
　　那里，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桃树，干枯的枝桠，残破的枝干已经死去，只剩下一片萧索。
　　他忍住心中忽然升起的悲怆，请出身居地下的土地，问是怎么回事。
　　那土地打着哈欠，淡淡的道：你说那个桃花妖啊，她早就走了，如今算算，刚好有一千年了吧……那桃花妖也真是可怜，孤苦伶仃的堕入妖道，只是为了给他那昏迷不醒的夫君续命。续了一千年，这命终于是救回来了，她那薄命的夫君又被神仙给抢走了，还害得她被打回了原形……
　　见他没了反应，土地觉得没趣，便又继续睡去。

　　此时，他怀中的灼华却睁开了眼睛。
　　她说，问川君，原来你还记得这片桃林。
　　她笑，仿佛末世芳华，她轻轻的道，你记得这片桃林，却不记得桃树下的灼华。
　　她最后眷恋的看着他，仿若想要把她映入灵魂，轻启朱唇：灼华此身，只以问川；生生世世，不死不绝！
　　她说，问川，你被改了记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你。
　　她说，问川，问问那忘川水，你究竟取了哪一瓢？
　　她说，问川，若是忘了两千年，那便不要忘了九百年。
　　渐渐，她的身形变得模糊，渐渐，她唇边的那抹浅笑，再也看不见。
　　她的身体忽然散落成无数的桃花瓣，宛若一场桃花雨，漫山遍野，满林飞扬，她飞过之处，桃树枝头重新发出新的嫩芽，又是片刻，满林桃花。
　　桃花伴雨，微雨婆娑。

　　他忽然想起——
　　那是哪年，白衣胜雪，面带羞赧，手持一支待放的桃花，问他：公子，可要一支桃花？
　　那是哪年，桃枝花下，青衣白裙，他为她戴上亲手雕刻的桃花钗，问她：灼华，你可否伴我一生？
　　那是哪年……
　　忽然，桃花雨打在脸上，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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