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

　　【壹】
　　仲夏的桂林城闷热得像是蒸笼。
　　文澜坐于树下看书。
　　是一本随手从书架上拿的明清笔记，她偶来兴起罢了，却看见上面用馆阁体小楷工整地做着批注，一字一句都形端绵密，小言无心道：“这许是军长以前当老师时做的。”
　　老师？文澜喃喃道，却看见天空云压得正低，阳光昏暗着，小言叫着文小姐咱们进屋吧，这雨怕是要下下来了。
　　说着天上真的掉下豆大的雨珠来，文澜有些怔忡，不知多久以前也是这样突至的大雨里，她被一只手紧紧地牵着，耳旁雨声磅礴，花香钻进发间吟唱，而她低头竟能听得见自己心中咚咚地跳着，手心传来的热度将她凉薄的身子暖热。
　　穿廊下，文澜看见胡思聪也跑过来，着实呆了半晌，他身形峻拔，臂膀宽阔，正吩咐下人替她打来热水洗身，以免着凉，而后无话杵在那儿，气氛尴尬到不行。
　　文澜将那本书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来，尽管小心保护，却仍然湮了水迹，她家家教严谨，对书最为爱护，她将书轻轻用衣角摩挲着，却见胡思聪望着自己，温柔的神情中透着一丝落寞，心突然一跳，赶忙将视线转移向别处。
　　落眼处一枝广玉兰肥瓣盛放，水汽氤氲着映进眼帘来，他看着她紧盯着那花，又抿着嘴，越发显得可爱：“你进来还住得惯吗？”
　　她略点了点头，看他着挺阔军装，因大雨淋湿而显得有些马虎，但通身气宇轩昂遮掩不过，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介莽夫，却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倒似师专里那些白衫长袍的先生，便没有先前进府来时的抵触，却在望见他眸里星光时又更着慌。
　　这时侧门传来细微的声音，是下人依令端了烧好的热水替她梳洗，她看他一直盯着自己，双眼将自己瞬了瞬，才意识到贴身的棉布衬花旗袍被大雨沁湿，脸上竟似烧着般，忙不迭推开房门，将那道热烈的目光关在门外。

　　【贰】
　　这天晚上，文澜迷迷糊糊地耽在梦境里，全是胡思聪望向她时的微笑，然而又蓦然变换成另外一张面孔，正深陷梦境臆想时额上有凉意熨帖上来，“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一些烫呢。”她睁开眼，见胡思聪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换额上降温的毛巾，恍然记起小时候娘亲也是这样，用嘴一点点地给滚烫的额吹着气，一想到这儿身子便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摇篮里，没多久又沉入昏睡。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白，同字格花窗若剪影，衬着花枝簌簌颤动，有人替她梳妆，又有人去厨房端药端食，又有人去军署报告，一时间未免显得手忙脚乱。
　　“文小姐，军长这么多年来未曾为谁这么焦虑不安过，昨儿个你生病他却一直照顾你到今儿半晌，刚才才起身去的军署。”小言在胡府算是老人儿，说起话来门门儿清，文澜拿着帐上的流苏来玩，将手指绕了个密密匝匝，一时专心，手指被勒出红道道也浑然不觉。
　　想当初她父亲病重，留下一爿书铺，轮到她手里已是一个虚壳，她孤苦无助背着家里到大世界跳舞，穿上开高叉旗袍、烫了大波浪头的第一天便遇见了他。
　　桂林城驻城军长，胡思聪。
　　其时她在大世界门口正被几个流氓围着没辙，忽然由黑暗里钻出辆黑色老福特车，车子风驰电掣开出去大概十多米，又徐徐退回来，有人沉沉地断喝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那些人便立即扔下她逃跑。
　　忽见一个理着漂亮八字胡的脑袋探出来，盯着她看了好久，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桂林城新掌权的蒋司令，而胡思聪就在旁边，那八字胡司令好似与他说着什么，她心里忐忑，冲车里道了谢便跑开了。
　　回家的途中她恍然记起曾见过他，是在年前学校举办的感恩节舞会上，她与顾联立跳着舞，忽然一阵骚乱，说抓人了，顾联立慌忙中带落了她的面具，她一转身，刚好与来执行军命的他四目相对，她只觉得他的目光仿佛翠鸟，急速地在她面上遗落，便衔到别处，紧接着便是那平日里受学生敬仰的宿程远老师被人押着离开了学校。彼时军阀混战，红军又在湘江一带活动，未免有些草木皆兵，虽然过后宿老师被证实与地下党无关而无罪释放，右手却已经废了，老师自然再当不了，只好住在学校配住的小阁楼里靠朋友救济，文澜有时看见他，总觉得他淡淡的身影里带点落寞，可是他留了深深胡茬的脸上仍然有笑，这让文澜心底总能想起温儒的父亲看见时政要闻各地军阀混战时双眼闪现的激烈火光，他说，澜儿，你母亲就是被这群贼子掳去！
　　她只知母亲是在桂系一次大胜后的下午便不见了踪影，其时李氏的军队路过桂林受到各界欢迎，遥记得儿时记忆模糊，太过久远的历史无法获得验证，父亲每每为此发无端脾气，就似宿老师说道时政时一样神情激动，难得地书生意气，仿佛在骂骂咧咧中时局就会好起来。
　　但最后，父亲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生前爱书，自嘲一辈子只做个穷酸书商罢了，但世道混乱谁还有心思看书，书寓早已入不敷出，撒手时只留给她一庐典籍，而就在那时胡思聪找到她，承诺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其时师专里早有她去大世界当舞女的消息，同学眼里除了不解便是鄙夷，甚至有家长向学校施压，说师专怎能有这样的学生，她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偏偏自己又是不按套路出牌的烈性女子，索性便依父亲遗嘱将藏书赠给母校桂山中学，提着一藤篮贴身物什从青叶小馆搬进了军长府。
　　胡思聪做事从不瞒她，任她在书房里来去自如，发布军令，收到上级通电都不会支开她，她亲眼看过他用英雄牌金笔在桂林城枪决名单上签字，亲眼看见他对自己原视为肱骨的部将拔枪都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一触到他那清亮的目光时，便会莫名地不安。

　　【叁】
　　桂林的夏晨总是隐约中带着木犀的清香，文澜只穿了件应景的棉布夏衫，坐在翠竹亭西餐厅里便觉着有些冷了，刚才她路过商会门口远远地瞅见顾联立本想绕开却避之不及，他是极自然邀请她喝咖啡并说有东西要给胡思聪，她略想想也便没有拒绝。
　　没来由地想起两年前的秋日，她甫入学，他热心地带她参观学校校园，结识后又常到书寓帮她，他来自龙胜县城，那里盛产杨梅，每逢应季总是会用棉纸包来给她，那么多次，她吃着微酸的杨梅看着他双手酽红心里总会泛蜜，甚至于后来翠竹亭甫在本埠开张，他还用积攒多时的钱请她来喝咖啡……
　　但，那都过去了。
　　“小姐……小姐……”文澜听见侍应低低地相劝，才发现沈碧如已经走到跟前来，只是冷笑着将包往桌上腾地一放：“哟，故人重逢啊？”
　　顾联立有些尴尬，勉强笑着站起来哄她：“路上遇见就多聊了几句，而且岳父大人也交待有些东西要给胡军长。”
　　“哦？”她看了看那盒子，又去挽顾联立的手，“达令，难道你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吗？”说着从坤包里拿出钱并一张请帖，“今日我俩订婚，请文澜小姐务必赏脸，和胡军长一起来。这餐我请。”
　　文澜坐在软座上微笑着应承下来，与沈碧如同学两年，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倒真的让她觉得没意思透了，轻哼了一声，挽着顾联立离开了。
　　汤匙在咖啡杯里搅来搅去，已冷，乱世纷扰，她并不怪顾联立另择良木而栖，她现在寄人篱下说好听是不为流言所惧，其实却也是想求得庇护，思绪未免远飘，在街上乱踱却看见熟悉的身影：“宿老师？”
　　宿程远料不及遇见她：“原来你也在这？刚才我才看见联立。”说完已觉来不及，尴尬地笑起来：“你现在在思聪家过得还好吗？”
　　她看向他的右手，虽得以治疗，看着却仍叫人心疼，忙将他手上所抱书籍抱过来，听着他所唤名字，不禁有些讶然：“老师与他认识？”
　　“当然啊，以前同在省立师范教书的同事，他父亲去世，将军权交给他，他才去当的军长。”他任她将书籍抱过去，又絮絮说起，“他这人是真的仗义，若不是他当日担待，我怕是不止废的这么一只手。”
　　“若是真仗义，那时候就不该错抓你！”她想起来便是生气，国军里能有几个好人？
　　“可若不是他救济我，又替我找大夫，赠我这些珍藏书籍打发时光，我才真的要憋坏了呢。”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在其位，谋其职，你倒不必拿有色眼镜看他，他也是有难处的。”
　　文澜抱着那些书籍，心里泛过涟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