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铜镜斑驳，铜镜里面的我容颜老去，一双眼睛没有一丝混浊。透过铜镜，我看着那个榻上的侧卧的女子，嘴角终是带了一抹笑意。
　　“皇后……”
　　“长公主姐姐，莫不是叫错了？我不是皇后，我是子夫。”侧卧的女子纹丝不动。
　　我心中嗟叹，阿彻伤她究竟多深，才会让她连自己的姓氏都否认？缓步起身走至她的身边，我布满皱纹的手将另一个人的手纳入手中，“你姓卫，叫卫子夫。卫子夫就是大汉的皇后。子夫，卫青死时我说过会护着你，没想到……”
　　“卫青？”子夫的双眼睁开，眼里模糊迷茫一片，好久才哼笑一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走向一扇窗下，阳光下她白色的头发白色的长衫仿佛就要与世间相融合，空气中飘扬着丝丝缕缕的绒毛。这样的子夫让我很不安，听阿彻说她吐血吐的很厉害，太医令的药也一次未喝，这般的模样就像要消弭于世……思及此，我忙起身想去拉住她，却听见……
　　“姐姐，我不姓卫，我更不是卫青失散多年的姐姐。我是龙女，是龙王和凡人的女儿，当年阿户成亲，我慌乱的逃离，碰到了当时还是平阳侯府马奴的他，他拽着我喊姐姐，后来父王向我密语我才知道为了我可以合理的存在这个世界上，给了我一个身份一段不属于我的亲情。我不是他姐姐，可是他尊我爱我，最后我却什么也没有给他。阿户成亲当晚，他陪着我；我进宫，他陪着我；甚至是刘彻所谓的江山，他都一心一意的守着。世人都说他是因为有了一个好姐姐才有万千殊荣，可是我知道他所有的荣耀都不是我给的，我没有为他做过一丝一毫。三哥哥说世间的人都是薄情寡义，可是卫青给了我一生的温暖，姐姐，他到死都想着护着我，我却只能看着……看着他死。命数，都是命数。”
　　我的眼神布满了哀伤，泪不受遏制的落下，她居然有这样的身世？世间真的有龙族的存在，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卫青？不救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心中瞬间被愤怒取代，我大声地质问她，“什么是命数？皇后，你既然是龙女，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些惨痛的事情？你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死去，你于心何忍？”
　　“忍？我让卫青不要再出征，三战三胜够了，他不听，他说他要为娶你争一个名分，我让去病不要出战，他说他要让卫家青史留名，我让据儿读诗书少杀戮，他听了却也招人嫉恨，我让李夫人假死出宫，她却为了复仇又回来了。姐姐，这就是命数，我规避不了，劝勉不来。人的命数由神定，神的命数由天定。我此生不老，招刘彻误会，是我的命数，刘彻杀戮太多，害怕轮回执迷长生，是他的命数。”子夫回转，望向我问道，“姐姐，可悟？”
　　我看着那个不悲不喜，眼中清明一片的女子，不由心下一惊，莫不是她悟了天道？那个女子似笑未笑，目光中满是慈悲，心境这般的平和，我不顾层层裙摆的羁绊，忙上前一把抓住子夫问道，“你……你，原谅阿彻了？”
　　子夫的眼神放远，唇间的笑意似加深又似浅薄。
　　“大喜大悲方悟世间之事都有因果，执着不来，轮回后前尘尽忘，我原谅与否不重要了。姐姐，以你慧根若能放下红尘俗事定能悟道，可是你太多羁绊了。子夫却没有了，子夫的心在这几年中死了无数次，如今涅槃重生，子夫悟道了。”
　　子夫的话一停，我的双手便颓然放下，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都再执着的情爱，她居然就一话悟道了？我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女子，那个曾经天真活泼的女子，“你也不爱阿彻了吗？你忘了，当年你封后时，你和他许诺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忘了么？”
　　子夫的神情一滞，眼睫挡住眸中最后的挣扎和情愫。方才叹息，“姐姐，你回去吧，告诉那个让你来的人，子夫悟道了，昨日情谊丝毫不忘，只是放下了。”
　　那一日，我回去了，在卫青的墓前坐了良久，我在想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否会如子夫说的那般放下，悟道。当年的种种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放。我的手抚向他的墓碑笑言，“卫青，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不后悔和你爱过，我也不会放下。怎么办？我不能再帮你守着姐姐了，我想你了，真的…………”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来了。
　　“长姐……”
　　“阿彻，我常常在想当年送子夫进宫是对还是错。”
　　刘彻垂眸，看上卫青的墓碑，“那姐姐你了？为了卫青，你可有对错？”
　　我起身，看着这个我唯一的弟弟，心里酸的可怕，眼里却落不下一滴泪。
　　“阿彻，子夫悟道了。她说一切皆是命数，你的命，她的命。都是命数。阿彻，不要执着了，子夫说当年种种不忘，只是放下了。你也放下吧。你是大汉朝的皇上，现在勾弋死了，你的江山真的要交给弗陵？你忘了据儿的儿子么？那才是大汉朝的血脉。”
　　“朕的江山朕的孙儿一定会收回来的，姐姐，朕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和子夫厮守，我们的日子都不多了。”一滴男儿泪落下。
　　我不知道后来又过了多久，阿彻病危了，子夫终于见了他一面，这匆匆的一面终于带走了他们……我依稀还记得，阿彻站在甘泉宫门口，我伴在他的左右，远望像极了扶持多年的伴侣到如今白发苍苍。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很明媚……
　　甘泉宫的门缓缓拉开，一角白衣步入我们的眼里……
　　宫门口，她一袭白衣，发色全白。容貌还是经年未变，唇边的笑似有若无……
　　“阿彻。”一阵风将这一声呢喃带至我们的耳畔，我能感觉到我搀扶的那双手从僵硬变至颤抖，我懂那是喜悦，是失去后重新拥有的喜悦……
　　他们缓缓的走向彼此，我不知道阿彻看见没有，我在旁切切实实的看见步入阳光后她的身体在发光，她的血肉在风中一点点消散，一点点吹向远方……
　　我想开口，想呼救，可是只能在一片朦胧中看着，落着泪……
　　她们相拥在一起，我听见阿彻说，子夫，我痛……
　　她笑啊笑啊，泪居然就落在阿彻的肩上，她说，阿彻，你睡会儿吧，你累了。等你醒了就再也不痛了……
　　阿彻，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是哪里我都随你去……
　　阿彻，我先走了，我等你好不好……
　　阿彻……
　　阿彻……
　　阿彻，我爱你……
　　“子夫！！！！！”我终于喊出声音了，可是我看见的却是阿彻抱着一堆衣衫坐在地上，原来这就是命数，是他们爱而不能的命数……
　　阿彻，你说你痛，你可知她的痛……
　　阿彻，原来是我们的偏执害了她……
　　阿彻，你可知她等的是一句你爱她……
　　我看着那个呆傻如木偶的君王，我知道命数到了，都到了……该走的，都走了……
　　“姐姐，卫青要守候阿彻的江山，阿彻要守候大汉的江山，那以后我守着阿彻，你守着卫青好不好？”
　　“姐姐，你说那个笨蛋阿彻怎么就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了？”
　　“姐姐，卫青对你好不好？不好的话我就揍他！”
　　“姐姐，这就是命数，我规避不了，劝勉不来。人的命数由神定，神的命数由天定……姐姐，可悟？”
　　“姐姐，姐姐，姐姐……”
　　那个女子明媚眼眸，我仿佛中听见她的笑声，原来这些过往终将北去不还，子夫，你的结局可否改变，若能变，我愿为你，绝笔，阑珊……
　　风中无数的叹息，吹散了世间的羁绊。我匆匆的一生终于在那之后画上了句号。所有人的结局我都看见了，那所富丽堂皇的大汉宫记载着我们这些人所有的情爱过往。可是随着一把火，一切都湮灭了……这，便是大汉的命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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