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

作者: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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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离开玉府前往皇宫的那个清晨,小公子玉春秋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他在这初春只身披一件单衣,站在院里,望着微有翠色的树干。
      “丁宁。”正在搬包裹上车的丁宁听见他唤自己,便停下手望向小公子。
      玉春秋仍是看着树,他的侧脸在凉风中微微的泛红。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你可知——何谓帝王?”

      ——那声音很惑人,丁宁觉得。
      因为自己竟因这一句话而思绪飘散,平生第一次没有回答主子的话。

      宁官人是个好命的人。
      宫里的婢子奴才人人都晓得这一点。
      明明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却幼时叫玉国师捡了去放在家里做小公子的伴读,任谁也知,小公子玉春秋定会是下任国师的不二人选,做了未来国师的伴读,此等好运这还不算,十六岁第一次进宫觐见,居然又让皇上要去做随身侍从。
      面对这样寻常百姓家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奴才婢子们自然不禁要咬舌根:
      “听说那宁官人……进宫这么些年,还未净身的……”一些是话中有话。
      “皇上好这口?”美貌的婢子们不禁发出哀叹的声音。
      “不会吧……他性子凉薄,长相也实在一般啊……”另一些是无法置信。
      “这么一说,到也真是,皇上的日常起居,没皇上的准许,除了宁官人谁也不让打理呢……但听说宁官人晚上可从不留在寝宫的啊……”还有一些是半信半疑。
      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说到底,这般的闲聊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笑谈,不消一刻,便在那些始作俑脑中烟消云散了。
      但是这些话语,却在不声不响中缓缓刨松了深宫大院里爱恨情仇本就不牢的根基。

      “雁月,茶可不是这么煮的,你看我做一遍。”
      “是,宁官人。”
      丁宁接过婢女的活,在茶炉边坐下,他注视着壶下微光,将火扇大,而后问道:“雁月,你可知,泡一杯好茶,什么最重要?”
      婢女思索一会儿,道:“是煮水。”
      丁宁微笑:“你确实懂得不少,候汤乃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火候不当,茶品再佳,也发挥不出它的醇厚。但是你要知道,茶水需急煮,文火只会坏了水质,达不到展茶香的效果。”
      待了一会儿,他吩咐婢女:“去柜中取茶具来。”
      雁月拿来一套白瓷杯。
      丁宁瞥眼看见,没有接手拿过来,只是沉声问:“今天准备的是什么茶?”
      雁月有点莫名其妙,心道宁官人不会不知道啊,但还是答:“是洞庭碧螺春。”
      丁宁微叹口气,说:“取柜里第四层的龙泉青瓷来。”
      雁月又有点委屈,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将那一套青瓷具放到桌上。
      她看着丁宁卷起宽袖,在雕花的清手池里荡了荡双手,而后用丝绸擦干,打开密封的茶罐,取出些许茶叶,在秤上过重,然后放在绸布上。
      丁宁揭开煮水壶盖看了看,见水有微涛,便熄了火。
      他轻轻端起包了茶叶的绸子,将其倒入青瓷壶里,接着倒水,盖上盖子,微微摇晃,将水倾尽,再上第二道沸水。一边做着这些他一边对雁月缓声道:“绿茶与青瓷才可相搭,你要记着,茶艺中不容错误,一丝一毫,都有可能坏了喝茶者的兴致,这是任何一个雇佣你为他服侍的人所不能遇的,更何况,我们现在服侍的,可是皇上。”
      “铿”的一声脆响,丁宁讲壶盖推紧,再晃了晃,才把壶送上书桌右角。
      这才算是结束。

      “亥时了,皇上该回了。”丁宁对雁月说道,话音还未落,就听见窗外远处回廊里几人轻轻的脚步声。
      丁宁忙站起身,在殿门处候着,雁月见此状也忙走过去与他站在一起,丁宁听见人行至门外了,便拉开门,两人一并问安。
      “陛下万安。”
      来人正是当朝皇帝,景天。
      他身后几名掌灯的太监与侍卫告了安而后鱼贯离开。
      丁宁掩上门,回过身却见雁月傻站在一旁,便轻声唤她:“快去给陛下宽衣。”
      雁月这才如梦初醒,忙走近上去。
      “她是谁?”皇帝问丁宁。
      丁宁答:“她是今日太后娘娘派来打点陛下衣食的侍女,叫雁月。”
      “你走吧。”
      雁月愣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弄清陛下是在指自己,又呆了一阵。
      丁宁叹口气,对她道:“走吧。”
      雁月慢慢向门外走去,丁宁看见她用衣袖擦了擦从脸上滑落的委屈的泪。
      唉,他又是一声叹。

      丁宁走到桌边,轻轻研着墨,看着黑色的墨汁像泉水一般缓缓地渗来出,他说:“陛下这是何必,赶她离开,明日太后娘娘又会寻陛下的不是了。”
      “朕最不喜人多。”
      丁宁听了,露出浅浅的笑意,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为皇帝添上一杯茶。
      对方正在看着奏章,却也是自然而然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刚喝完一口,他又辗转地闻了闻茶香,近似流连一般再轻啜一口,这才放下。
      然后两人便久久无话。
      一人看着一本接一本的奏章,一人静站一旁一杯接一杯地续茶。
      实际上,在那些流言蜚语中,这般安静的一夜又一夜,才是真相。

      丁宁看着他在烛光中沉寂的眉眼,忽然想起了七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
      那时他跟随小公子玉春秋入后宫觐见陛下。
      玉公子与景天帝从幼时便是好友,平日常常相聚对弈品茶谈天,可是这还是丁宁第一次进宫,更是第一次见到皇帝。
      当是还只有十三岁的景天已是一朝大帝,仍显稚气的眉目中却透露不出当与年纪相仿的神情,长发全部由金冠束住,身着黑紫的皇袍,威严的紧。
      “他是谁?”皇帝看到丁宁,觉得疑惑,便问向玉春秋:“往常你可从不带随侍的。”
      玉春秋笑笑,道:“他叫丁宁,我的伴读,平常总被关在府里,我怕他闷得慌,今天遂带他出来走走。”
      景天听到此言,不觉好笑:“做你的伴读,还真是舒服,出来走走,可以走到深宫里来。”
      “哈哈,陛下您是跟我待久了沾染了我的怪性子是吗?也爱说这样的笑话了?其实丁宁他熏香技艺乃是一绝,春秋心念着陛下,便想让陛下也来享受享受。”
      景天习惯了玉春秋的不正经,便笑道:“好啊,朕便试试。”
      说罢两人便上塌对弈。
      此乃只有陛下才能独享的花园,三月春色正是大好,丁宁觉得那些海棠树好像烟火,美丽,却好像不会长久似的。
      他将熏香炉移至花下,取出用丝裹好的香料,开始起香。
      其实在对弈的博量中,景天早忘记了还有那位随侍的存在,可是却在阵阵清幽香气中觉得胸中舒广,四肢百脉都仿似注入了一股活力。
      他这才看向熏香炉旁跪坐的青衣人。
      丁宁坐在一棵白海棠下,正小心地梳理着香料的垫草,眼睛低垂,十分认真的样子。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他前襟的青色布衣上,他腾不开手,便有些吃力的用嘴衔去花瓣,接着又是长时的静坐,手中的活不曾停下。
      “这是什么香?”皇帝突然发了话。
      丁宁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他有些诧异,回过神来才忙说:“回陛下,是龙涎。”
      “龙涎?是什么效用?”
      “龙涎可化痰、散结、利气、活血,小的听闻陛下最近有咳疾,所以,便挑选了此香。”
      景天点了点头,便算是知道了。
      丁宁从未想过这个只对他说了两句话的天子会在第二日传旨到玉府,钦点自己作贴身随侍。
      他入宫再看到皇帝,皇袍在身的景天见着他,只说:“丁宁是吧?以后你跟着朕便是。”
      他只点头说是。
      谁知,这一跟,就是七年。

      “太后娘娘请皇上去懿宁宫品茶。”
      景天看着来报的太监,心中暗笑:好像无论什么,丁宁都能帮他猜个八九不离十。

      懿宁宫地处后宫最幽静的地方,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即使到了这初冬时节,仍会有园艺名手帮太后维持着后花园的百草,争奇斗艳,让人目眩。

      “皇上,来,坐。哀家好久没跟皇上好好叙叙了。”
      “母后……”景天在榻上坐下,看着对面华服庄丽的母亲。
      “母后知道,皇上国事繁忙……除了问安,能来见哀家一趟不容易……”
      “朕……”
      “呵,哀家非是要责怪皇上……”太后端起茶杯来,道:“对了,哀家遣去的侍女是不合皇上的心意吗?”
      “非是如此,只是朕不喜人多,平日中有一人服侍就够了。”
      太后神色依旧未变:“皇上指的是那个叫丁宁的侍从吧?”
      景天答道:“对,丁宁他服侍朕多年,处处都很周到,没有必要再加侍从了。”
      “既然皇上这么说,哀家也不再费心了……只是,皇上对于哀家真正的心思,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景天听到这里,没有回答。
      太后放下茶杯,自顾自继续说:“哀家相信你都明白,也就不把这些话挑明了。你幼时登基,这么多年有多苦做母后的什么都知道……外要防着外贼,内要平着内乱,如今世道刚刚太平,此时皇上要正的,却是你自己的身。你曾祖父的故事,你可是从小听到大的,大胤几百年的根基,动摇起来可是太容易了,想再把它拧牢,却是花费整整三代人的心血,才勉强有了那么些曾经鼎盛繁荣的影子……你父皇死得早,这才把担子全压在你身上,你要怪,也只能怪天捉弄。生不逢时的君王,有时候做的选择,也许与寻常百姓都比不了。皇上,皇儿……你要明白。”
      看着母后那双已有细纹的双眼,景天沉声道:“……朕明白。”

      出了懿宁宫,景天在殿门前踌躇半刻,他看了看天边疏星点点,旋而向侍从道:“起驾明德殿。”

      深夜,景天站在明德殿里,环视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墙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的肖像。肖像下方,有表起来的书件,上面记录着这位皇帝的功过与大胤这个年代的国况。
      正置中央的,正是开国大帝景阳帝。
      景阳,胤开国皇帝,生于村野,少年参与起义军,三十四岁杀前朝暴君徽炀帝于宣义门,立国大胤,号为景阳。立国之初,减少苛税,休养生息,救中原于水火。载入史册,千秋颂之。五十六年驾崩。
      ……
      景明,胤第七代皇帝,二十一岁登基。四十岁亲兵北伐,退匈奴,夺失地。北方边境百姓无不对其景仰有加,视为神帝。六十年驾崩。
      ……
      景文,胤第十一代皇帝,二十七岁登基。编撰《国典》,以正胤百姓之行。四十三岁拟新草案免去酷刑,释放两百死囚,仁慈之心感天动地,雨水当歇,三年水患得解。五十九年驾崩。
      ……
      景昭,胤第十七代皇帝,十九岁登基。破俗规,广纳贤才,不问出身。调国库以解天灾之难,强军队之械。胤朝国力之盛,周边蛮夷无敢侵犯,年年税贡,以求自保。百姓无不丰衣足食,循规依法。其社稷安定乃中原千年难得一遇。七十一年驾崩
      ……
      景闵,胤第二十一代皇帝,二十六岁登基。昏庸无道,胤百年根基毁于一旦。三十九年驾崩。

      这张肖像的下方,短短一行字,却让景天久久矗立凝视,不愿离去。画里人眼眸中的愁绪深的像潭波澜不惊的秋水,直让人心中酸涩。
      良久,景天才缓缓移动步子,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下方。
      ……
      景天,胤二十四代皇帝,十二岁登基……
      除了这么一行字,还什么都没有。
      本来,这是他的时代,将来的一切,还等着他自己,亲手写上去。

      景天就这么沉默地在这明德殿里,静静,站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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