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

　　隐约觉着身子在摇晃，我掀了掀困倦的眼皮揉了揉双目，却见蔓吟正满面愁苦抱着秀枕，站在我床前。
　　“天色已晚，小姐何事之有？”起身怪问，脑袋尚有些昏昏沉沉。
　　蔓吟咬了咬唇，泫然欲泣，样子甚是委屈，道：“我、我又睡不着了。”

　　我苦笑。纳征之后这一个多月，她无一日不是寝食难安，更何况明天就是婚期，无怪乎她夜不能寐。
　　时值虽已初夏，夜里却仍透着丝薄凉，我揭开被子，拉过她手催促道：“来，快些进来，免得着凉了。”
　　“嗳！”秀靥嫣然绽放，蔓吟安放好枕头，跃上床榻钻进我被内，乐滋滋地挽上我胳膊，身子亦是紧紧挨着我，欣然慨叹，“真好！幸亏咱俩不必分开，将来有你作伴，我可安心多了。”

　　我想笑，“小姐说的哪里话，往后的日子，不都有姑爷陪着你么？”
　　“那焉能相同呀。”蔓吟却将一张樱桃小嘴嘟得老高，反驳道，“有些事姐妹间说得，知己间说得，夫妻之间，反而难以启齿。咱都多少年交情了，我那些个心思，数你最清楚不过。”

　　是啊，这一晃眼的，我俩竟已共同走过五载春秋。
　　虽说模样俱改变了不少，可彼此的心却愈来越近，感情也是日益深厚。
　　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能将我二人分开。

　　我感慨地抚了抚她背，缓声道：“话虽如此，可小姐迟早需要学会与姑爷交心呀，毕竟你俩约誓过，要白首偕老。”
　　“会的。”蔓吟眸色深深说，“为促成这桩婚事，你可谓尽心竭力，我与子秋，定然不辜负你期望。”

　　呃，怎又扯上我了。
　　我尴尬不已，“小姐言重了，玉苓没帮上什么忙，其实呢，全因姑爷出类拔萃，老爷见你俩郎才女貌，方才抛开成见，准允的婚事。”
　　“不。”蔓吟却道，“你根本不了解，我爹究竟有多憎恨子秋的父亲，当年在京城为官没给过人家一天好脸色，来到伝州这五年更是绝口不提，那恨深入骨髓，很是可怕。”

　　“为、为什么那般仇视呢？”这个秘密我一向好奇，可过去我从不敢过问，也没人会主动告诉我答案。或因即将作别徐家，今夜我格外想知道。
　　蔓吟微微摇了摇头，眉间攒满哀戚叹了口，幽幽道：“详因我亦不甚清楚，只是昔年尚住京城时，隐隐约约听过仆人们议论是和娘有关，所以爹爹总不大愿意提起娘。”

　　“恩，这样。”意料之中，我点了点头，想来就是徐尚与林晋年轻那会儿的感情纷争。
　　可，这至于让徐尚避而不谈苏小毖么？
　　我仍是不解，但事涉他人隐私，怎好意思刨根问底。于是压下好奇，宽慰道：“小姐莫再胡思乱想了，反正婚事已成定局，你就踏踏实实过活吧。”
　　“恩。”蔓吟颔首，贴近脸来蹭了蹭我肩头。好半晌过去才哽咽开口，“怕就怕哪天你寻着良人离开了林家，我到时候连个说体己话的朋友都没有。”

　　我心口一凉，臂膀忍不住箍紧她，相拥更近。
　　曾经一场死别近乎耗尽我生命，五年后的今天，我根本不敢想象再次作别最重要之人，会是何种滋味。

　　“那……玉苓就不嫁，永远服侍小姐，可好？”思及有朝一日终将分别，心头不免泛起酸涩，我望着轩窗上摇曳的树影，微觉迷惘地启齿。
　　“不成！”蔓吟声音决绝。我转回脸，不意外获她一脸严肃相待，却见她气鼓鼓瞪著我，道：“我徐蔓吟岂可那般自私，因一己之欲，而耽误了你终身幸福！”

　　“嗤。”我哑然失笑。这也不是那也不成，她还真难伺候。
　　吉时将至，还是不宜过分伤感为妙。我遂将眉一挑，揶揄道：“得了吧，怕是有姑爷作陪，小姐届时会将玉苓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蔓吟闻言大怒，“好哇，看样子你又皮痒了！看本小姐怎么收拾你！”言罢挥舞着一对爪子，朝我胳肢窝进犯。

　　“啊哈哈，手下留情，小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呵我痒、别啊……”自作孽不可活，我苦苦挣扎、连连求饶。
　　直到有一天，当我身披嫁衣独守新房时，我仍记得这一夕我们的憧憬，我仍记得翌日清晨苏醒之后，窗外那如洗的碧空……

　　苏小毖过世后，徐尚未再续弦，十八年过去，膝下仅育蔓吟一女，是以时至‘吃桌’，难免会显冷清。然后他唤过侍立在旁的我，示意我一同入席。
　　我如何敢当，虽说往日没少和他父女二人同桌用膳，但依照惯例，今晨有资格入座的，唯有新娘的父母兄弟姊妹。

　　蔓吟见我推辞，可有些不乐意了。亲自来拽，将我摁到座上，嗔怪，“你呀，总这么见外。”
　　我讪讪一笑。执起筷子勉勉强强夹了几口菜，再没有胃口。

　　按理说‘吃桌’时，新娘通常会嘤嘤啜泣，至少也该愁眉不展食不下咽，可为何蔓吟此时此刻却用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我百思不得其解，遂停筷望向徐尚。但见他双唇微张，亦是面带疑惑，愣愣看着蔓吟。

　　“小姐，这顿饭意思意思就成了，不宜吃太饱的。”见其他侍女垂首正窃笑，我连忙搁下碗筷，凑到蔓吟耳边小声提醒。
　　“唔，晓得晓得。”蔓吟点着头含糊答应，愣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不一口馍馍尚未下咽，竟又拈起块麻油绿豆糕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唇边粘了碎屑也不使帕子擦拭，就直接用舌头那么轻灵一舔，着实可惜了那名贵的口脂。

　　对座徐尚见状，兀自无奈地叹息，连连苦笑。
　　看来民间说法有误，出嫁前吃桌时，满面愁容的应数父母。
　　于是我琢磨，是否该将原先准备用来宽慰蔓吟的那一肚子吉祥语，尽数倾倒给徐尚。

　　正思量，忽闻长街传来锣鼓阵阵、唢呐声声。手背冷不防一凉，我定神一瞧，蔓吟表情僵硬正抓着我的手，两腮微鼓，口中似仍含着糕点。
　　“老爷，花轿就快到了！” 有家丁入室报喜，脸上欣色难掩。
　　原是寂静的厅堂顷刻兴起一阵骚动，众侍手忙脚乱间，徐尚却从容不迫起身，神色镇定对我道：“玉苓，你先领蔓吟回房补妆穿戴，新郎尚需进香行礼，时辰尚早，不必太紧张。”
　　“是。”

　　扶着蔓吟回屋，喜娘早已在那儿相候。
　　新娘妆容可草率不得，我打着下手颇费一番周折，终于将蔓吟的脸面彻彻底底拾掇好。
　　火红中衣及百花裥裙，还有那双绣缎绣鞋，蔓吟晨起之时已穿在身上，喜娘这时便将余下的行头捧了过来。
　　钿璎累累的凤冠和环佩珊珊的霞帔。
　　蔓吟一瞧，登时苦了脸，叫苦不迭。

　　“哎呦我的大小姐，现下可埋怨不得，晦气啊晦气。”喜娘从旁焦急规劝，一手托住她下颌，另一手双指覆上她嘴角，往两边就是一推，说道，“嫁人多喜庆的事儿，来来来，要笑，笑一个。”
　　铜镜下一瞬映出蔓吟龇牙咧嘴的模样，我望着她啼笑皆非的表情，亦是哭笑不得。

　　打扮完妥，蔓吟倒是不见了先前忐忑，可又急不可耐，开始不淡定了。
　　一张绣榻她睡卧有五年，此刻却是如坐针毡。她碎碎念叨，“究竟在做什么，磨蹭这般久呢？”遂望向我道，“玉苓啊，要不……你悄悄出去瞧瞧吧。”

　　我一呆，“呃？”细究来，她梳妆打扮耗时不过一刻钟而已，怎就这般急切了？
　　“呵呵。”身旁的喜娘这时轻笑起来道，“看来咱们小姐思君心切了，玉苓姑娘呀，老身这会儿实难走开，你就受累跑一趟吧。”

　　“……”无可奈何，我只得依言前往西厢，在院里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观望。客屋内喜气洋洋，当中设有筵席一桌，对门而坐的林子秋神采奕奕，艳冠绛袍在身，好不气象。无心一桌佳肴，他的视线落在手边一个绑着红绳的红布包上，正聆听‘压头面’的叮嘱，不时会点点头。

　　忽然，他抬眼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又惊又窘，本想躲到树后，然见他唇边笑意暖暖，心头顿时跟着一暖，稀里糊涂竟朝他咧嘴一笑……

　　“小姐，客屋那边礼成。”我赶紧回房禀明。
　　蔓吟喜上眉梢，道：“再探！”
　　我遂奔往堂屋，恰好赶上进香。

　　只见‘引亲人’先往林子秋身上披红，再为状元帽插上金花。事毕林子秋方长身一揖，恭恭敬敬向徐氏祖先灵牌下跪。
　　奠到第二盅酒时，藏身柱子后的我不幸又被他发现。他动作一滞，微微错愕望着我，目露询问。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离得远难以解释，只好冲他傻笑。
　　林子秋好悟性，眸光旋即了然。随后摇头苦笑，别开眼继续祭奠。

　　我气喘吁吁跑回内院，“小姐，姑爷进香完了！”
　　“啊！喜娘，快些将盖头取来准备！”屋内传出蔓吟慌张之声。她连门都没让我进，便又下令道，“玉苓你再去盯着，礼成立时来报！”

　　“哦！”突然觉着我不去当跑堂委实可惜，这一次，我跑进了徐府大院。
　　林子秋已向徐尚拜礼完毕，神情庄重立在一旁，正由着徐尚再三嘱咐。
　　见我出现，他不再诧异，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我，双唇依旧紧紧抿着，可嘴角微翘，却似在忍笑。

　　我弯腰摁住双膝，上气不接下气出声，“老、老爷，尚需多久呀？”
　　徐尚转过脸一愣，显然才注意到我。他有些好笑说：“就好了。”
　　我如释重负，筋疲力尽离开，总算将蔓吟领到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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