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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风缱绻着芬芳迎面拂来,我爬上丘坡茫茫然四顾,西郊城外青草蔓蔓繁花似锦,却无他人踪影。
兴许蔓吟尚在来此的途中?
我按住起伏的胸口心下稍安:也好,她身子柔弱,行动缓慢些倒是更稳妥。
但……这可能么?出门时她行动那叫一个敏捷,想来想去,若非我寻错了地点,那必是她故意躲着我。
无论如何,姑且唤一唤试试吧。
隔着面纱,我深呼吸鼓足中气,合手成漏斗状罩在嘴边。
倏然,我身子一轻,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啊!”我惊惶呼救,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逸的面孔,一个浅淡如风的笑容。
流风灌进唇鼻,面纱继而被卷走。我一眨被纱巾打得轻疼的眼睛定神一瞧,抱着我的男子笑容僵在脸上,他身后原是旋转的蔚蓝天幕已凝固不动。
“你、你是……” 视线在我脸庞与衣饰间来回逡巡,男子的眼眸开始涌现出浪涛,且来势一波比一波凶猛。
我想朝食时我定然错用了食物,否则光天化日受一陌生男子这般轻薄,怎会没有怒气?
未及反抗,我双足已着地。
那男子退开几步,合袖朝我一揖,彬彬有礼道:“抱歉,区区适才认错了人,冒犯之处望小姐海涵。”
他横袖不放,躬着身,头微垂看不清神情。冷不丁觑见霞色自他脖颈一直升到耳廓,我不觉莞尔,竟真就信了他,道:“无妨,公子不必自责。”
男子闻言,僵硬的双肩一瞬间似乎松懈了下来,我没错过他轻细的舒气声,待他重新直起身抬头望向我,业已是好一阵以后的事。
呃……我不是来找蔓吟的么?怎跟这儿耽误时间?
我醒过味,赶紧问:“请问……”竟凑巧与对方异口同声。
我还是初次与陌生男子有此等默契,事出两颊一烫只觉尴尬。对方的脸上亦闪过丝不自然,然而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姐先请。”男子个头要高出我许多,天神般的气度,谦谦君子,举手投足一派尔雅。
我心中暗赞,无暇再磨耗,抓紧时间打探道:“公子可见过一位面戴纱巾的青衣姑娘?恩……”抬手比量,“差不多,与小女子一般高。”
男子眉心微微一蹙,摇了摇头道:“不曾。”
“哦。”我心头淌过淙淙苦水。出于礼貌,唯有先压住告辞的念头,继续问:“却不知之前公子想问什么?”
对方淡淡一笑,视线落向我腰间的荷包,道:“与小姐所问大同小异,也想打听小姐是否见过,一位与你身量相似、佩戴着同一款荷包的姑娘。”
嗯?我愕然,还未来得及抓住脑中腾起的古怪念头,不远处的丘坡,这时恰巧“扑扑”惊起几只灵雀。
雀飞,一个窈窕的身影现身小山坡。
来人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
我喜道:“小,”却被身旁男子一记“玉苓”的欣唤打断。
且慢!玉苓?他在唤我的名字?几时知晓的?
我懵了,疑惑看向男子,他的目光却正锁在刚爬上山丘的蔓吟身上。
顺着他的视线再瞧,已定睛的蔓吟正满脸惊愕望着我。
“小,”我正欲问个究竟,蔓吟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在我被吓坏以为她犯病之际,她却止住咳,扬声问道:“蔓吟!你怎也在此处?”
电光石火,我忽觉有股血气直蹿天灵。
幡然了悟只在一瞬,我心头欲哭无泪:我的千金大小姐,就算当主子腻了味,也不必假扮我一届丫鬟呀。
那陌生男子,恩……若没猜错,应该就是林子秋其人了。
林子秋早我一步上前搀扶蔓吟,闻得她语不由转过脸来看着我,神色略显复杂道:“原来小姐便是徐大人的千金,不才林子秋,久仰芳名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他看我的眼神,较先前莫名地多出几分冷漠。
愿是我多心,胡思乱想了。
我“呵呵”一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客套道:“幸会、幸会。”只怕自己这牵强一笑比哭还难看。
蔓吟这时移步上前,将我拉到近旁树下,压低嗓音慌张问:“怎么?是不是爹爹发现我行踪,你才跑这儿报信?”
因着冒用我身份一事,我没好气瞪了她一眼,遂从腰间取下荷包塞进她手里,小声道:“小姐出门忘了带药,玉苓前来只为相送。”
蔓吟长长松了口气,收下荷包,双眸浮盛起感激。而后见我衣着,脸色又是一变,紧张兮兮再追问:“你方才就这样出门了?那家里岂非?”
是啊,待老爷回府便可谓人尽皆知了。我诚实地点了点头,虽知包庇不妥,却仍决心相助。我道:“小姐莫担忧,一会儿玉苓先行回府,小姐事后若遭老爷盘问,便道在书坊挑选寿礼耽搁了。”
蔓吟似乎没料到我会一律承担所有,闻言一怔,雾气很快浮上了眼帘。“谢谢……”她紧握我手,或因安心,柔荑不再冰凉。
见被冷落在旁的林子秋正锁眉望着我们这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唯恐再久留会被识破身份,这便扯了扯蔓吟衣袖,轻声提醒道:“比起老爷,林公子才是当务之急,小姐若真心喜欢人家,就应尽快道出真相,以免夜长梦多啊。”
蔓吟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贪玩也好,出于其他缘由也罢,想来她绝非故意欺瞒林子秋。我局外之人不好干涉,也无资格过问,只希望他俩坦诚相待,衷心祝愿有情人能成眷属。
收到蔓吟颔首,我笑了,与林子秋道别,留给他二人独处的空间。
花香四溢,甜而不腻,我提着罗裙小心翼翼步下丘坡,想着回府即将面对的难题,心中空荡荡的,竟如来时一样迷惘。
不过这林子秋……确实不错呢。
我不知怎的回眸张望,春色无边映得山头生机盎然,恍惚被那一对璧人晃了眼,我连忙闭上双眼甩甩头,驱散脑海深处,他旋转在蓝天下,那张温润舒雅的面容……
回到府邸一瞧,四处清冷不见人影,很显然,下了衙的徐尚已获悉蔓吟出门之事,将家仆纷纷派出去找寻。
硬着头皮,我前往他办公的书房,亏着心谎称蔓吟是为置备寿礼不得已方乔装外出,他听罢果然深受感动,直叹难为了蔓吟一片孝心,对我嘱咐蔓吟有心病不宜操劳,且将她接回家中,下不为例。
他不再追究蔓吟擅自离家之过,我本该欢欣雀跃,可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待晚辈慈爱关切,我却多次为袒护蔓吟欺瞒于他,昔日娘所教导的诚与信,算是被我彻彻底底地摒弃了。
对不起。我在心底歉叹,只觉多呆一刻,良心上便多一份折磨与煎熬。不再停留,我退出书房,前脚才迈过门槛,便有一家丁前来通禀,“老爷,找着小姐了。”
呼——此时此刻,我心中的大石终于踏踏实实落地。
徐尚闻讯却不出屋,只在屋内清咳两声,道:“请小姐来书房一趟。”
“是。”家丁应声离开。我估摸着蔓吟难免得挨顿训斥,为保她安然过关,只好暂时留在院内一面等候一面琢磨圆场之法。
过了好一阵,才见蔓吟鬓发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进院来。
我心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迎上前,托住她摇晃的身躯,诧异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蔓吟的脸色憔悴得厉害,眼神空洞,较今晨朝气蓬勃,实谓判若两人。
这才多久?难道我离开后她与林子秋便发生了不快?
我愈发担忧,“你倒是说呀,究竟发生了何事?”
蔓吟眼眶通红,苍白的唇瓣瑟瑟颤抖,嗓音哑哑断断续续道:“他……他怪我不诚……要、要与我一、一拍两散……”
猝不及防被那绝情一语刺痛心房,我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悄然,某个身影在心间碎裂成雪。我尚且有些失控地嚷道:“他、他怎能说出这话?怎能如此待你?!”况乎当事人蔓吟,真不知这一路她是怎么走回家的。
蔓吟摇头抱住了我,什么都没说,只伏在我肩头低低抽噎着,好不委屈。我轻拍她背说着无用的宽慰,倒宁愿她能嚎啕大哭发泄出来。
“你们所谈何人?”徐尚沉沉的声音蓦然响起。蔓吟哭声一顿,我手一僵,转首只见他正一脸严肃站在书房门口。
“不诚?一拍两散?什么情况下书坊老板会说出这些?”徐尚看着我们,面上带着七分质疑三分失望,“蔓吟你哭成这样所为何事?还有玉苓,看来你也有事隐瞒我。”
“我……”我惭愧难当无言以对。蔓吟却不知打哪来的勇气,抹去眼泪一扫畏惧,微微扬起下颌道:“不瞒爹爹,女儿今日外出是为与意中人相见,书坊,只是个幌子!”
我惊愕。徐尚脸一沉,眸底酝酿着怒气,质问:“你竟学会了撒谎?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哈哈。”蔓吟闻言笑了出来,笑声轻蔑。有一阵方收起癫狂,凛然道:“爹,女儿有些话,搁在心里很久了!”她挺直了腰板,针锋相对,“娘亲去得早,爹爹十几年如一日,女儿焉能不知!可身为人父怎能处处限制子女?放眼伝州,只怕街边的小乞儿都比我自由,您将女儿禁足府中,成日关在屋内研习女红,这种日子没法过!无趣透顶!”
“小姐!”我焦急地拽紧她手示意她莫要冲动万事好商量,她明知徐尚此举是为她健康着想。
孰料她不听劝,一把拂开我的手道:“与你无关!”遂不顾徐尚铁青的面色,激动再道,“女儿理解爹的苦心,但女儿更希望爹明白,若一味拘束,到头来困死女儿的只能是徐家!”
“住口!”徐尚怒斥一声走近她,体内似是隐忍着狂风暴雨,训斥前所未有的严厉,“你懂什么?小小年纪出言不逊,还有没有礼数?!”
“礼数?”蔓吟冷笑愈盛。
我同她相处虽只五年,却深知她已整整压抑了十八年。她一直不屑当个待字深闺的千金小姐,从来打心底鄙夷那些陈规陋习,或因如此,她与林子秋交往才选择了隐瞒身份。
她道:“倘若要我一辈子循规蹈矩,那么,女儿宁可现在就去投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尽伤害即与不孝无异。我骇然失语,眼睁睁看着徐尚朝神色倔犟的蔓吟,怒不可遏煽出一掌。
“不孝女!为一个区区外人,竟敢顶撞长辈、忤逆犯上!”望着爱女雪颊上浮现出的红印,徐尚双眸中,有一丝悔恨稍纵即逝。他睿智非凡,轻易便找到蔓吟失常的症结,目光如炬沉声问我:“对方是谁?”
“这……”我被他威严所慑,两腿发软不敢轻答。
蔓吟挡进我俩中央,将我护到身后,一字一顿对他道:“是你平生最痛恨之人的长子,林子秋!”
直到这一刻,我方才了解她撒谎的真正原因,也终于明白林子秋得知我身份后,那个古怪的眼神。原来昔年与徐尚结怨的商人,正是林子秋的生父——林晋。
恰如林子秋漠然望我,徐尚同样不可能接受亲生女儿爱上仇人之子。此刻他的脸色阴霾至极,那份属于父亲的疼怜尽数褪去,浑身罩着寒霜,手指剧颤指着蔓吟,第二巴掌没能忍住,终于还是掴了出去。
“荒唐!”
“啪”的一声,蔓吟身子一晃,被重重煽倒在地。一缕殷红沁出她嘴角,血色跌染上雪肤,分外的扎眼。
我吓坏了,扑跪到她身旁,胡乱地抹上她血渍,规劝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快,先向老爷认个错呀!”
“不!我受够了!”蔓吟不要我搀扶,捂着心口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脸色青灰望住徐尚,仿佛正隐忍着巨大的痛楚,颤声表态,“爹,若你执意横加干涉,那女儿便只、只有……死路一条。”言罢揪住心口,朝我的方向栽倒。
“蔓吟/小姐!”徐尚大惊失色,我手忙脚乱接住蔓吟。却见她花容青紫,双目紧闭,明显已然病发昏厥。
“来人!快来人啊!玉苓快!速速去请大夫!”徐尚从旁火急火燎,我不敢怠慢,先帮着他打开荷包取出药丸喂入蔓吟口中。
蔓吟不省人事,眉头紧紧纠结着。不经意瞧见她空无一饰的发髻,我的脑袋顿时若挨了一记闷雷,遂,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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