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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七钥看似随意的撑着桌子,手下稍稍用力,直接坐上了桌沿。
明明是狐狸怎么会化作人形,为什么要对付那个女鬼,为什么要杀人,又或者,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却偏偏没杀凌子枢。
“这实在是个很久远的故事,让我想想。”七钥托着脑袋,两条腿在银白的袍子下晃啊晃。
这是白天,他没必要逼着自己摆出个冰冷神圣的模样自欺欺人。
那是一个渺无人烟的山巅,一年中几乎有大半的时间被积雪覆盖。
是几乎,因为七钥自己也不确定雪季有多长。他对那里的所有记忆除了白,就是黑。黑漆漆的山洞,洞口是阳光照射在积雪上反射出的白,异常的耀眼。
稍稍睁开眼,宛如两个世界。白与黑织成一条清晰的交界线,从洞口蜿蜒到洞内,歪斜曲折。
它几乎一直都在睡,不分昼夜,没有季节。
它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只是从睁开眼的那一瞬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过了很久,可能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它忽然睡醒了。
不想继续被困在洞里,于是爬出去,想知道那个发光的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
满满的白,蔓延到视线的边缘。只有在接近视线尽头的地方,立着一排被大片大片的雪白缀着的墨绿。
没有风,积雪恍若终年不落。
走了几步,每一脚都是冰冷松软的触感,低头,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爪子。银白色的,小小的。回头是一溜烟小小的脚印。
它看不到那一片雪白的尽头。
天空蓝得惨淡。它忽然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兴致。
于是回到黑暗,逼自己入睡。
再睁开眼的时候,洞口忽然不再是那白到刺眼的光亮。
禁不住诱惑,它第二次踏出了洞穴。
脚下是一片嫩绿,细细软软的触感,很轻的划过爪子的底部,微痒,却很舒服。
远处的墨绿终于完整的显现出来,虽然顶端依旧有残存的白色痕迹。
有风,不大,轻轻地拂过草坪,掀起一浪接一浪。
湛蓝的天空云层翻滚,它忍不住踏出一步,又一步。
回头,忽然看不到来时的路。没有了那一个个小小的脚印,它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它茫然,无措,只有不停地飞奔,想寻找一点熟悉的踪迹。
可是没有,每在一处停下,总是似曾相识的蓝天,白云,草坪,树木,偶尔有一两个湖泊。它已完全迷失方向。
“小家伙,你这么转悠不累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那是一个明显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澈干净。,就像它之前路过的一个小湖,碧蓝澄澈,甚至看得到水底的碎石游鱼。
它大惊转头,一个巨大的阴影把它轻易笼罩。那个人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容颜。
其实那个人并不魁梧,只是那时的它实在太小。
那个人看着它受惊的眼神,轻笑,蹲下,摸摸它的毛:“小家伙的毛真舒服,要好好看管自己的皮毛,别被别人剥了做衣裳,知道不?”
回答他的是三条血淋淋的抓痕。
它其实不是很明白那个人在说什么,只是那个带笑的声音里戏谑的味道太过明显,让它有种爪子痒痒的冲动。
其实连牙都很痒。
“小家伙,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怎么一副想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来,哥哥这里有包子。”一团白花花的不明物体被递到眼前。
那个包子早已冷硬,甚至闻不到该有的香味,可它却一口一口坚持吃完了。
这是它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有东西果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好吃,什么叫不好吃
“对不起啊,小家伙。哥哥身边只有这几个冷包子,等下山以后,哥哥给你买热腾腾的吃。”他抓抓脑袋。
它抬头,看到他墨黑的发丝被白色的布带简简单单绑成一束,垂在背后,脸颊边落下两撮,随风而动。
“小家伙,你有地方去么?”依然是那样灿烂的笑容。
其实天空一直都很晴明,阳光明媚,可它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直到见到那样的笑容,却是不自觉的避开,眼珠一转看到太阳,才发觉,所谓阳光,也只不过如此。
它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有地方去的话,跟着哥哥吧,我叫时砚。”
时砚始终不肯承认七钥虽然看上去小,可实际年龄绝对超过他的事实。
他们初遇时,七钥就比一痰盂口大那么一丁点,多少年过去了,它也不过长成了个酒坛大小。这话原封不动是时砚说的,那家伙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笑起来温柔体贴的样子,其实从来不知道积点口德。
七钥一直郁闷,为什么不把它的个头比作碗口和锅口之类的。
至于七钥的名字,也是时砚取的。
其实时砚只是觉得整天叫小家伙挺生疏的,他们好歹出则同车,入则同床。于是时砚就开始苦思冥想。
“叫七星好不好?”当时时砚一抬头,看到天上的北斗七星。
狐狸无视他。
叫七星,不如叫七斗!
“那七草?”时砚一脚踩到几株草药。
还不如七药!
“那就七药好了。不对,还是七曜好。会不会太大气了点,你这小不点看上去那么——痛!”狐狸咬人从来不会嘴下留情。
至于最后为什么会定下七钥二字,那只不过是因为时砚把所有那个读音的字挨个列了出来,小狐狸爪子瞎抓的。
时砚是个穷光蛋。
他身上永远叮当作响,因为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银子,都是一大袋一大袋的铜板。
七钥很鄙视他。
想来那些来求他作法的人,一口一个大仙,一口一个性命托付,怎么时砚就不知道事后多收人家几锭银子。
难道那些人的身家性命才值几个铜板?
时砚说以后哥哥给你买热气腾腾的包子。
他也真的永远只买得起包子。
所以当七钥在时砚的教导下开始努力修行,终于有一点小成可以勉强化作人形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一个一直与时砚交好的药商那里,连蒙带骗,下了第一次馆子。
当然事后被时砚吊在门口差点晒成狐狸干。
时砚说,要修仙,首先就要摒弃贪欲。
小狐狸耷拉脑袋画圈圈,它又不是心甘情愿去修什么仙。
时砚说,千冥山是集天地灵气与一身的地方,其山巅更是仙家修行圣地。那自幼便是吸取山体灵气精华得以生长的七钥,自是修行起来一日千里。
只是小狐狸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它会答应去修仙的原因很简单,只是觉得像时砚这样很好看,身材修长,长发飘飘,气质温文儒雅,实在是赏心悦目。
所以当它看到自己劳心费神苦苦修行两个月以后修成的人形怎么看都没有时砚的温文潇洒的时候,极度郁闷。
尤其是那一头银白色的半长头发,就跟那个天天卖时砚包子的老头一个样。
“真漂亮!”时砚却喜欢时不时摸着七钥的头发,在他为数不多能化作人形的时候。
“好看,个屁!”七钥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努力听懂人话,然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学说人话。
只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就是——娘的,小赤佬看个屁!
那天,它化作人形穿上时砚替它新做的银白衣裳在街上溜达,看到一个堆着很多漂亮玩意的小摊,于是在那里流连忘返。
其实它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只是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千冥山给它的记忆只是单调的白和黑,以及偶尔的绿和蓝。而时砚那个穷光蛋身边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于是摊主在忍无可忍之下吼了那句话。
然后时砚就发觉小狐狸的聪明才智根本就不花在修行上,全在学骂人上了。
“小美人,你怎么能这么粗鲁。”
时砚第一眼看到七钥化出人形的时候,两眼放光,说话的口气整一江湖小混混。
七钥差点立马变回狐狸把他的手臂咬烂。
之后时砚就一直叫七钥小美人,也不知道谁的毛病更大点。
一道银光在苍白的指尖聚集成形,很细的一道,但已经有了锋利的尖芒。
银亮的光芒闪动,可惜气息不稳,光芒越来越暗淡,最终消失不见。
七钥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上。
时砚出去干活了。前面的村子一连发生了十二起血案,所有的尸身都被利器破坏得惨不忍睹。那里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来的都是一群老弱病残。
明明付不起时砚工钱,他却心甘情愿做白工。
不晓得他七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帮上一点忙,而不是整天在一旁吃白食。
虽然所谓的白食也只是包子而已。
重新恢复成小狐狸的形态,他到现在还不能长时间保持人形。
“吱呀——”破庙的门忽然被推开,微微凛冽的风笔直灌进来,七钥不禁一个冷战。
回头,看到时砚拖着步子出现在门口。
一瘸一拐,原本雪白的长衫满是污渍,下摆上更是明显的血渍,边缘是晕染的痕迹,已经风干冷硬。
小狐狸从草堆上跳上来。
“放心,没事,就一点小伤。”时砚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明显牵强的痕迹。
掀起衣摆,裤子几乎被完全抓烂了,一大片血肉模糊。
“小七,你要记住,不要急于求成,不要利欲熏心,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如果入了妖道,就会伤害很多人,也会伤害自己,知道么?”七钥之前几乎耗费了所有力气,已经无法稳定的化成人形,也就根本帮不上时砚。
当时时砚的神态表情,就像一柄匕首,在七钥的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你要记住,让自己变得强大不是为了伤害更多的人,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时砚很用力的撕开裤腿,底下的一片血淋让七钥揪心。
上药,包扎,熟练的动作看得出时砚早已习惯这一切。
苍白的脸,完全被汗湿的额发,贴在脸颊。
“小七,等你练成了,我们一起。”时砚轻轻的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明明破庙里的光线并不是很亮,可七钥却有一瞬错觉,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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