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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阿婆种过西红柿。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晨间，我提着小铲子跟着她绕到了后院，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蔬菜大全》，她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在我两岁的时候，政府将她安置在了我们家，她在冷冻仓休眠了73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

　　她因为经历过休眠，所以老得非常快，她刚来时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卷发，看起来像个健康的中年女人，等到我8岁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成了银白色短发，在她头上蓬松地卷曲着，她佝偻着背部，每次翻上一页书都需要花半分钟以上的时间。

　　阳光里，她眯着眼睛像个小学生一样指着书上的文字，又一遍逐字逐句地念出了种植方法，这时候，我早已熟练地挥起铲子，在这块两平米的土地上翻出了三条土沟。

　　等她将书收起，看着翻好的土沟，浑浊的眼里便流露出失落，她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种子，缓慢撒进土沟中，我紧跟其后，用铲子将种子掩埋起来，然后提来一桶水，浇在了土中。

　　我提着小铲子，得意洋洋地等着她的夸奖，她眯着眼睛，夸我力气大，身体也结实，然后她又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对着八岁的我祈求道，你长大了去环星站工作好不好？

　　好！

　　我丝毫没有犹豫，长大后能进环星站工作是我们这个年龄段里所有孩子的梦想，我眯着眼睛往天空望去，淡蓝色的海悬挂在我们头顶，环星站在海的外面。

　　我生活在S-3号星，一颗蔚蓝色的星球，星球表面有80%被海洋覆盖，海洋下面是陆地，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会有五彩斑斓的鱼群从头顶游过。

　　强烈的光线透过海水，照射在水下的陆地上，随着海浪的起伏，光线也变得流动起来，这总是让我从早上开始就昏昏欲睡。

　　我记不起那天我与阿婆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只是清楚的记得，两个月后，阿婆愤怒地将地里的西红柿苗全部砸烂。

　　这里的土壤无法使蔬菜生长到坐果期，阿婆种了五年的蔬菜，直到她精神失常。

　　那时候的我早早就忘了答应过她的话，我与一群调皮的小伙伴们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我们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傍晚时分，这个时刻，头顶的海水会被映照成桃红色，像透明的晚霞，巨大的蓝鲸在晚霞中游荡，它的影子覆盖在大街小巷，如同一架影子飞机。

　　不过我没见过真正的飞机，那已经是一个很有年代感的名词了，现在的我们如果想要去这颗星球的另一端，只需一艘潜水艇即可，海水不再是阻力，而是一种保护超高速潜水艇的介质。

　　记不清是哪一次与伙伴争论飞机的形状了，只记得那一天晚霞格外红，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我非常兴奋，原本想回家将阿婆牵出来看她说过的落日，我的伙伴却说要带我去看真正的飞机。

　　在那个年纪，任何东西都没有一架真正的飞机重要，火红的夕阳中，我们一群人奔跑，所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却丝毫无法抑制冲出胸膛的喜悦。

　　暗红色的海在天上起伏，远处的高山在暮色中成了剪影，最后一缕红光落在眼前这个巨大的金属外壳上闪闪发光。

　　可惜的是这并不是飞机，而是一艘飞船，是一艘我从未见过的巨大飞船，如果此时我从山那边远远望来，我会以为它才是山。

　　这里原本是一处机密工厂，就在前几天工厂突然迁走，于是他们拆掉了围墙，在这个资源匮乏的星球，他们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了这个庞大的飞船无法带走。

　　飞船是一个长长的椭圆形，斑驳的船尾隐约可见它的名字—旅行者，我站在船尾向前望去，暮色沉沉，它似乎没有尽头。

　　伙伴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个破旧的梯子，我们像猴子一样爬上了飞船的推动器，无数的正圆孔洞像门一样，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爬进一个孔洞中，燃料灼烧后留下的黑色物质沾满了我们衣裳，漆黑的孔洞内部让我们不敢往前，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吓得我们往外拔足狂奔，倒霉的我因为站在最外边，惊恐中被小伙伴撞出了飞船。

　　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我的小腿又痒又麻，睁开眼就见到了父母生气的脸，因为害怕被揍，我说了谎，我说长大后我要去环星站工作，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好好研究一下旅行者号。

　　那时候的我并不懂旅行者号承载过什么，以及它对于阿婆意味着什么，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为了梦想而不顾危险的英雄，我躺在床上，看着父母脸上的怒气散去，他们沉默不语，一旁疯疯癫癫的阿婆却呜呜哭了起来，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她的哭成了遥远的号角声，我梦见我站在沙滩上，头顶是云脚下是浪花，旅行者号变成了一艘巨轮，在呜呜号角声中，远航的人要回家了。

　　从那以后，阿婆的精神状态恢复了，她不在发狂，而是长时间坐在门外的小椅子上望着远处的山，山顶没有云，只有大海，大海起起伏伏，阿婆再也不说要种植蔬菜了。

　　长大后的我并没能进入环星站，因为摔坏了腿的缘故，我即使学习再努力也无法进入环星站工作，阿婆内疚不已，在我大学即将毕业时她给我了一本笔记，紧绷的弹力绳将老旧的牛皮本绑着，当我拉开弹力绳时，它如我预料般，“叭”地一声断开了。

　　三个月后，我拒绝了父母的提议，毅然加入了一家太空垃圾回收公司，原因是这家公司在环星站外部有一个工作点。

　　实习了两个月后，我顺利进入了这家太空垃圾回收公司的环星站站点，在准备去那里的前一天，我往旅行者号的方向走去。在这十年中，旅行者号已经被公园包围，郁郁葱葱的树叶中，漏出了一缕发光的晚霞，这让想起第一次见到它的心情，伟大又震撼，微风拂过我的脸颊，一股若有似无的忍冬香飘来，在这人工研制的香气中，它变得冷冽又温和。

　　这里除了我生活的S-3号星外，还有另外四颗差不多大小的行星，分别是S-1、S-2、S-4与S-5，五颗行星的半径皆为一千公里，它们在同一条星轨上绕着一颗巨大的恒星运动，因为自身质量的原因，它们之间各自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环星站就位于这五颗行星最外围轨道的中点上，我的工作岗位是环星站下方的一个小小格子中，因为生活在这里是一种长期失重状态，而且一年才能回家一次，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来这里，除了我。

　　有一次，我在打捞太空垃圾时捞到了一块环星站上掉下来的零件，我拿着零件联系了环星站的工作人员，他们非常热情，带着我进入了环星站内。

　　那是一个银白相间的空间，他们的组长布朗先生接待了我，他握着我的手，表现得格外感激，我尴尬地抿了抿嘴，十分艰难地问他，“能否让我看一眼地球？”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面露惊讶，“你是上次笔试的第一名？”

　　我抽回手，尴尬回道，“是的，不过并没有什么用。”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长短不一的腿无法抬头。

　　“有用的。”他们看出了我的窘迫，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不是你，我们的零件就会被送回S-5溶掉了。”

　　我点了点头，小声问道，“能否让我看一眼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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