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

　　出了客栈，沙生径直向城外奔去。转转知生死关头，竟安静异常，不吵不闹，只低头思索到底是何人要对他不利。沙生两个累赘在手，连寻常一成功力也发挥不出来，惟有找得隐蔽所在，全力应战，方有胜算。
　　刚在大街上奔出几步，便被一黑衣人追上。沙生暗暗叫苦，虚接一招，足下却无半分停留，只求快些脱身。奈何黑衣人纠缠不休，又追上来，沙生一怒，暂放下二人，长剑出手，霎时血光迸溅，立毙当场。余下黑衣人见他看似柔弱实则如此厉害，更加恼怒，索性蜂拥而上。沙生轻蔑一笑，长剑飞舞，游刃有余。
　　双方正纠缠，一箭从上方破空而来，正对转转，沙生大惊，回救已然不及，太史尘脸色惨白，站立不稳，似乎自保尚不能，更无力救他人。眼看转转就要丧生厉箭之下，一身影如鬼似魅无声挡在面前，拿出什么东西接下了那一箭。目眩过后，沙生看出，那是一面打开的扇子。
　　太史尘“嘤”了一声，似乎看到什么不愿看到的东西，微微皱眉。
　　沙生背向那人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手中长剑仍挥舞不停，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那人拔下折扇上横贯的箭，轻轻一丢笑道：“这就是你对你四师兄的态度？亏我还赔上了心爱的扇子。”
　　转转暗思不妙。折扇不过薄纸糊成，对利箭的阻挡力可谓没有。然这箭恰巧卡在扇中未曾飞出，定是此人暗以内力止住箭的劲力，使它无力挣脱。这家伙内力虽不知比之小九如何，却能这般控制自如，当真也是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小九不发一言，听得房顶暗处闷哼一声，再就是重物倒地。“谁跟着你？”沙生恐他别有帮手，故而问道。
　　青衣人手按在转转肩上，依然笑眯眯：“不是我们干的。是他。”用折扇指的却是太史尘。“这袖箭我可领悟不来。”
　　眼看黑衣人越来越多，沙生陷入苦战，听得这话，心仍忍不住一颤。勉力转身去看，太史尘面无表情，但脸色略显好转，一双眸子正紧紧盯着青衣人及转转。他们虽在对峙，却也不时放出暗器，使得黑衣人无法近身。
　　“你想干什么？”太史尘道，眼眸里却是沙生不曾看到过的隐隐怒火。
　　对方低语一句什么，安然一笑，太史尘脸色剧变。那人手紧紧按住转转，朗声说：“喂，为了救这个小孩我损失了扇子，所以你该赔给我！”
　　“别胡闹，老子哪有空给你赔什么扇子？”解决掉那些个喽罗自然不是问题，可是他们如同潮水般前赴后继滔滔不绝也让人觉得厌烦。正在这气头上沙生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哦，那真遗憾。那我只当你把这个小孩子赔给我了…谢啦。”青衣人笑笑后退一步，一道无形利刃擦身而过。太史尘见一招不中，势欲再动，身体却一阵冰冷麻木，不由略滞。那人见状道：“若在平日，你要伤我绝非难事……可今日你的身子如此，恐是奈何不得我吧？”太史尘冷笑道：“那也未必。”说罢长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如轻燕穿云，刹那射向那人。
　　那人皱眉道：“你是信不过我？”太史尘道：“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我如何能信？”说话间，那人被流光射中左臂，一麻几乎松开抓转转的手，却又勉力抓住。太史尘又一道流光飞出，却生生停在半空，消散殆尽。那人瞧得破绽，浅笑带着转转，燕步飞出。
　　这下黑衣人都停了与沙生的交手，齐齐向转转追去。沙生正要去追，转眼看见太史尘脸色苍白，不住喘气，赶忙搀住，却听得他无力道：“……快……回京。”随后便晕在小九怀里。

　　几日前，京师。
　　拓拔睿喝着雨儿泡的茶，淡淡道：“可有什么新消息？”
　　雨儿望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苏苏。他见状耸耸肩准备回避。拓拔睿目视他离去，微微一笑。坐在一旁韩越开口缓缓道：“有人正跟踪他们，恐怕这几日就要动手。”看到雨儿疑惑的目光，随即补上一句：“司马扬告诉我的。”
　　雨儿叹了口气。这家伙闲着没事不去帮助郭彧偏要在这里和韩越纠缠不休，真是任性的大师兄。
　　拓拔睿皱眉道：“真是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若是那两人保护周全还好，若是不幸给弄伤了怎么办？”他说着说着无意中瞥了眼窗外，又把目光转回韩越身上。
　　韩越沉吟片刻，道：“雨儿，还请劳烦郭彧无论如何把他带回来，无论如何。”他加重这四个字的语气。
　　拓拔睿接道：“坑……”“坑蒙拐骗，不择手段。”雨儿忽然说。拓拔睿一怔，笑道：“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韩越登时脸色不快。
　　雨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拓拔睿对韩越点点头，二人亦起身离去。
　　出了门厅，天色晴好，彩霞微淡。轻轻春风拂过，残雪未退，腊梅犹存。送走了韩越，拓拔睿来到后花园拐角，正听见苏苏一声“好痒哦……不要……”竟然带了几分娇媚。
　　他一惊，屏住气息快步走去，正见苏苏怀抱一只小黑猫坐在亭间，那顽皮的猫儿舔他不住，弄得他咯咯直笑，狼狈不堪。拓拔睿看着眼前景象，恍然间竟想要是能如此安心嬉笑终老，倒也不错。
　　不……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拓拔睿下一刻就对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若自己不是个王爷，才可以吧。然血脉不是自己可选择的。
　　他无意打扰苏苏，就此无声离去。只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

　　转转被青衣人挟持，他倒也乖巧，逃命时不吵不闹。等奔出几日，摆脱了后面黑衣人，他就开始耍小聪明意图逃脱，可惜无论是拉肚子还是装疯卖傻，始终逃不过郭彧的控制，这时转转但恨没带二斤麻药出来。一路别别扭扭，总算是安全送进齐王府。郭彧和众人分别日久，相见甚欢。只可怜了转转，暂被软禁在齐王府内。
　　二月初春，杨柳飞絮，百花含苞。苏苏从昨天郭彧来后就轻松了很多，貌似在折腾够了以后拓拔睿终于觉得厌倦，决心宽恕这个曾冒犯他的少年。对于这等听之任之的态度，苏苏也觉得惊讶。管他呢。他想，往怜卿楼走去。
　　失踪了皇帝对老百姓生活影响不大，集市上依旧热闹非凡。苏苏东看西看，准备给小黑买个铃铛。这小家伙长大了开始到处乱跑，找都找不到。还是有个铃铛好啊。
　　冷不防迎面过来一辆马车，苏苏没看到险些撞个满怀。架马车的人跳下车，见他已纵身跃开，并未伤到分毫，便道歉欲离开。一见他容貌，苏苏不由失声呼道：“是你？！”
　　对方长眉微微一皱，秀美的脸庞显现出疑惑的神情：“你是谁？我不记得见过你。”
　　苏苏想起曾听说过的种种传言，刹那心头转过一百个心思，最终开口道：“没什么，我认错人了。”
　　“哦？”沙生打量他，见他衣装材料上乘，做家童打扮，料是哪个富贵大家的侍从。寻思自己从未结交过什么权贵，沙生愈发奇怪这个少年到底在何处见过自己。不过当下另有要紧事，无意纠缠。
　　苏苏暗想这还真是好险……若是他知道自己目睹他杀人，估计会被灭口。正想着，忽见车上帘幕一动，一人探出头向苏苏看来，精致的面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乌黑眼眸反衬出脸色的苍白。不知为何，眼光射来的一瞬苏苏感到冷意陡生，竟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那人看了苏苏半晌，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竟微微一笑。
　　他是齐王府上的……太史尘放下帷幕想。
　　苏苏看着沙生离开的方向，又想了一想，决定跟踪。

　　拓拔睿几人正开始讨论如何处置小皇帝一事（由于转转先前曾交代过在他睡醒之前别去叫他也别告诉别人他在这里，拓拔睿等人只能干等着这小皇帝自己肚子饿不再装睡），忽听得一人大叫：“救命啊！”却是小皇帝！
　　众一惊，拓拔睿方才起身，司马扬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余下人等立刻匆匆赶到后园，正见一乌衣美人微微皱眉，抓着转转，似乎对他大叫非常不满。而转转则一脸道歉神情：“谁让你在睡梦中拍醒我，我下意识叫的嘛……”
　　拓拔睿暗思，莫非这就是小皇帝身边的江湖杀手？一人走入视线，带着恶作剧似的笑容，正是苏苏。他站在一旁，成心看热闹的样子。
　　他一路跟踪沙生，险些被发现。后来却发现沙生来了齐王府，还要带走一个小孩。他暗思不晓得这小孩是哪里来的，为何自己从未见过。
　　看到众人前来，沙生眉头微皱，暗暗奇怪为何不见了郭彧。而司马扬亦是一副头疼模样。“哦？别来无恙啊。”沙生看着对方冷冷道，隐约有嘲讽之意。众人方知他二人原来认得。见司马扬不以为意一笑，道：“你哪那么多废话，直接上不就行了。”沙生道：“承让。”
　　话音刚落，司马扬和沙生同时出手，只见长剑飞舞，长鞭灵动，纠缠在一处，人影错落，胜负难分，竟是眼花缭乱，无法看清。司马扬忖道：“小师弟护住小皇帝还能和我不分胜负，倒是可喜可贺。”嘴角溜过一丝笑，长鞭忽取斜路，逼近转转。沙生亦一笑，不顾转转安危，径直剑指司马扬胸前。眼看双方武器就要碰到目标，同归于尽，司马扬却变了脸色，猛收住长鞭，侧身避开，沙生却似是早已料到，手略一偏，剑刃又紧逼而来，司马扬不得不稍跃开一步，仅此一步，沙生泛起胜利的笑容，带着转转跳上房顶，扬长而去。
　　众人但见二人逐步逼近后又忽然分开，然后沙生便跳上房顶，失了踪影。司马扬目视他远去，抬手对要追的众人笑道：“不必。追不上了。”众人只得作罢。
　　沙生带着转转来到绿合村，一路上百般试图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了解他是何来历。然而转转机灵万分，沙生又急于脱身，竟没问出一丝一毫。眼见到了绿合村那间熟悉的房子，沙生一脚踢开门，“喂，老不死，我回来了。”
　　床上那人微微动了一下。沙生皱着眉，走过去掀开被子，从那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手指飞向沙生。沙生猝然遭变，欲避不及，但觉穴位一麻，身型已然定住。转转见势不妙，转身欲逃，亦被那人纵身捉住。转转一看那人面容，道：“你！你不是齐王的侍童么？”
　　此人正是雨儿。他道：“师弟，劳烦你们同我走一躺了。”原来，他们趁沙生来王府之时，埋伏在此。沙生听言但知自己漏算一招，环视四周，不见了太史尘，沉声道：“老不死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雨儿回答道：“一会你自然知道。”

　　太史尘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
　　之前……记得雨儿闯进了小九的屋子，把已毫无反抗之力的自己带走，结果就是自己又晕了过去。
　　真是任性的家伙……他心想，他们都已经忘了我是他们师父这件事情了。
　　不过自己本来也就没期望他们记得。不过是无聊。都只是偶然中发现的附近的孩子，太无聊所以教他们武功。只有小九，是从小看到大。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这个小孩子晕倒在墓地旁，就带他回来。
　　结果可好……放任自己在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这种徒弟不要也罢……太史尘“伤心”地想。手摸到身旁的墙壁上，是热的。可是手依旧冰凉。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丝光，一个欣长的身影手持火把，缓缓走过来。“师父，你终究不肯信我。”
　　太史尘冷笑道：“你暗算我，暗算小九……还让我相信什么？相信你那个时候说的‘救我’么？”
　　郭彧笑了起来，“果然，师父相信的，只有自己吧……”他安然回视着太史尘隐含着怒火的眸子。
　　“郭彧从认识师父起就很好奇，为何师父一定要住在天佑炉那样的地方。可师父始终不肯告诉我。”郭彧跪坐在太史尘对面，“于是，郭彧很努力地寻找各种资料，从太史令到民间说书的老人，我一点点地积累，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太史尘厌倦地笑了笑，“你能明白什么？”
　　“师父不肯出天佑炉的原因。还有——”郭彧顿了顿，“师父收养九师弟的原因。”
　　太史尘眼光一变，俄而恢复正常，失笑道：“哦？我很好奇你知道多少……不过可以先告诉你，无论知道多少，得到的结论都是错误的。”他毫不在意地笑笑，“真相，只会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我。而另一个，”他摆摆手，“——不是你。”
　　仿佛被激怒了般，郭彧沉郁地站起来，冷冷道：“未必。”
　　“师父能够不老不死，一直隐藏在地下的原因，是因为身中寒冰的封印。而这伏龙鼎，是克制它发作的唯一方法。”郭彧面无表情道来，“传说中开国之君埋下伏龙鼎，是为了使此处的神灵息怒……事实上，它是为了束缚师父才设下的。并且，每一代君王，都要将自己的鲜血滴入伏龙鼎，来获得它的确认。各代君王，因此获得对您的控制权。”
　　“因为师父，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祭司。您要实现皇帝陛下在每个新月许下的愿望……永生永世。呵呵，任谁都会厌烦。”
　　“所以您也一定在考虑离开。可是，没有伏龙鼎，您会死。然而那鼎，从建国之初，就被设下封印，无法移动。而且，随着血脉的一次次确认，封印被不断加强，直接强行突破已经不可能。”
　　太史尘做出沉思状，似乎正考虑什么事情。
　　“当然，自然有突破封印的方法……师父，你可曾记得，你告诉过我，如果最初施加封印的人死了，封印自然会消失不见。”
　　“可是最初施加封印的人，也就是我国的开国之君，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如果把他的转世杀掉……自然也是可以的。只不过，转世只有灵魂，所以，还需要鲜血。”
　　太史尘起身，轻拂衣袖微笑道：“这是你猜的还是你听说的？”
　　“猜的。”
　　“聪明……可惜没能……”
　　“……师父不想听我说完么？”郭彧狡黠地笑笑，有什么声音，“所以，师父需要的是，当今圣上的血，还有——这就是为什么您会收养九师弟——因为他、是、那、个、人、的、转、世。”
　　太史尘不动声色。静静聆听。
　　“……所以才特意收养的吧？可是先皇病危，根本无法支持到太庙，而不是鲜血就没有意义。终于等到了当今圣上，偏偏他连宫门都没出去几次。”
　　太史尘叹口气道：“不用再说了……”话音未落，只听幽暗中某人忽道：“老不死，这一切都是真的？！”
　　太史尘默然，郭彧走上前去，用火把映着沙生在火光下有些妖冶的脸，带着胜利的笑容说：“欢迎光临，九师弟。”
　　沙生没有睬他，只是注视着太史尘。他缓缓将身体背转过去，避开了他的目光。“不错。你刚才听到的，都是真的。”他特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语气。
　　“好机会可不要错过哦。”郭彧道，伸手触动了墙壁上的某个机关，墙壁洞开，刹那迸射的火光让所有人为之夺目——天佑庐。
　　“师父，我说过了，我要救你。”郭彧的笑容让转转打了个寒战。他一直被雨儿制住，动弹不得。
　　“你们……想解开那个鼎的封印，然后再度束缚住我？”太史尘转过身来，注视着熊熊烈火。那神情，似乎万分地厌恶，万分地不满。
　　沙生注视着太史尘，忽然无奈轻笑，低声道：“……我懂了。”
　　“不，”雨儿从沙生和转转身后接口道，“鼎一旦确认了这个血脉，他的兄弟姐妹就会被自动排除，所以至今，从未出现过兄弟传位的情况。而这正是齐王继承的最大障碍。所以我们救了您，也算是帮助了齐王。”
　　“最大障碍？”太史尘冷笑道，“不用找什么借口，我不会允许——你们伤害他。”他目光看向转转和沙生。
　　“您的身体——”说到这里，郭彧噶然而止，因为现在是在天佑炉！在这个地方，太史尘可以发挥出全部功力而没有任何顾虑！失策！他恨恨地想到。
　　“呵呵，明白了？”太史尘嘴角划出优雅的弧线，“快点离开——趁我心情还好。我说过，真相你永远不会知道。”
　　刹那，光束如长虹般，绘出交错的曲线，飞翔在伏龙鼎的上方，直向沙生一边。雨儿和郭彧匆匆躲开，沙生的穴道应光而解，他想拉转转，却发现转转在雨儿手上，而雨儿早在郭彧的掩护下飞奔离去。他奔出几步，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太史尘，对方优雅地笑着：“好好考虑清楚哦。”

　　终于，天佑庐又恢复了宁静。太史尘孤身一人站在里面，抬头看那苍白而似乎没有尽头的穹顶，喃喃说着什么。似乎，那里有什么人在听他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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