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3
“程老师,我有几道题想问您。”
唐老师抬起头。坐在自己前一个隔间的程老师去年也教高三两个文科班英文,其中包括唐老师从高一带起的一个政治班。合作过一年,加上年纪均三十出头,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程老师和自己不一样,每次看他帮学生讲解问题,唐老师都由衷感慨,原来还真的有“热爱教学”、“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小孩一样去关爱”的老师。唐老师实在不懂,在他眼里蠢得要命又自大又自私的破小孩,程老师居然可以春风化雨地温柔以待。
不过——
坏也就坏在这种视如己出的态度吧。
唐老师往椅背一靠,捏着肩膀看向前方的隔间:程老师的后脑勺果然还是日复一日地堪称无趣地伏贴着;于是,唐老师转而把视线投向侧身对着他站在隔间旁、那个来提问的男生身上。
王质,自己班上的学生,除了长得高这一点外,别无突出的地方——从八月中旬的高考特训班至今,也不过是成为了自己的学生才半个月——总之,在唐老师的印象里,就是匍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某团阴影。不过这个认识在上周被打破了。
那是开学第一周,高三特有的每日小考还未开始运行,所以老师学生都散得早。唐老师被一些琐事耽搁,等处理完,关灯锁门出办公室,已是天快黑了。他走到二楼到一楼的楼梯转角时,听到了程老师的声音。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你一个考生等我算怎么回事?!”
听是考生,唐老师便留了个心眼,走两步,探头探脑瞧了一瞧。
教学楼门外只剩路灯散着很薄一层光,程老师推着电瓶车,一个很高的男生堵在他身前。
唐老师只觉男生的脸很陌生,但这个身高自己却是隐约有点印象,便也不走想听男生怎么回程老师。没等到男生回应,却是听程老师又说了一句。
“快点上来。我送你回家。”
语气里与其说是呵斥多些,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程老师的宠溺唐老师倒是熟悉,但男生接下去的话却叫他吃了一惊。
“我等你又不是为了让你送我回家的!”
这里面的赌气扭捏、近乎撒娇的口吻哪里是老师学生之间会有的。
唐老师忍不住又多看了男生几眼。虽然还是少年才有的单薄轮廓,但到底这么高的个子了,居然使出了类似于女生娇嗔的口吻,实在是违和到不行。
程老师倒是很镇定的样子。
“小质,你要乖啊……”
唐老师走出教学楼时,还能看到程老师的轻巧型电瓶车载着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男生是怎样一副失衡的画面。
“老师,这道我也想不太明白。”
此刻传来的声音怎样看都是属于男性的正常声线,甚至还能设想出最终会定型为怎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而恰恰就是这样典型到无可挑剔的男性嗓音,在上周的那盏路灯下,像对恋人撒娇赌气一般、使用了娇嗔的语气。
是路灯的关系吗?上周的那幅场景被淡薄的光笼罩着,像敷了层隔膜的梦境。再这样独自想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等男生一出办公室的门,唐老师便起身靠在了程老师座位的隔板上。
“王质这个学生好像很喜欢英文嘛我看他三天两头跑来问问题。”
俯视角里,程老师好像有低头笑了一下。
“学生有求知欲总是好事。”
“嘛,是这样没错。”唐老师几乎要开始钦佩程老师了,明明与男学生有着可疑的亲密关系,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来,“程老师你以前教过王质吗?我看他好像对英文特别有兴趣……明明在别的科目上还是比较被动的样子……”
闻言,程老师抬起头,“小质比较怕生的缘故吧。”
不用等唐老师问出口,程老师又自行解释下去,“我和他做了十几年隔壁邻居,看着他长大的。”
唐老师迎着程老师的目光对视了两秒,又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就是讨厌程老师这一点,或者说,是对程老师这类人感到难以应付:他们的一切都光明磊落到可以随时大白天下经人检阅。程老师的世界很单纯,看世界也很单纯。他哪里知道,与他对视的自己,前一刻还用阴暗的猜想抹黑了他;他又哪里想得到,他当弟弟看待了这么多年的王质,是用怎样烫到连旁观的自己都感到痒痛的视线追随着他。
“哦,是这样……”唐老师笑了笑,“那程老师一定有请王质吧。”
唐老师呷了口苦茶的同时心想,变老还真是可怕。那么长的时间里,他曾为苦于应付像程老师这样的人而头疼不已,可现如今,也能举重若轻地往来了。
“……我说的是程老师你明天的婚礼。”
程老师又低下头去。
唐老师捧着茶想,即使安排代课也不惜要在九月十号这一天结婚,对自己来说固然是执着得近乎可怕了,可换个角度想,也能够算作是身为老师的浪漫。
只是看王质这副一头热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程老师骨子里有这么浪漫吧。
程老师终于开口,“怎么可能,他毕竟是高三的学生啊……”又是理直气壮无可指摘的说辞,“……不过我想,就算告诉他,他也未必肯去吧。”
想着“我果然还是讨厌他”,唐老师笑了笑,坐回自己的隔间。
第二天如约而至。
唐老师昨晚没睡好,顶着黑眼圈按捺住哈欠坐镇早自习。看班里座位都满了,他走到讲台旁靠着,清了清喉咙。
“我说件事儿,不用抬头,听着就好。”
稀稀拉拉地抬起几张面孔,很快又都垂下去。教室最后一排匍匐着的阴影,仍是一团阴影。
“今早一二节不是英语课嘛,换成数学了,以后会补的。”
抱怨声里,有人纹丝不动,有人翻出数学卷开始对答案。其中有一张脸,只有一张脸,从教室最后的阴影里凸现出来。唐老师眯了眯眼,为的是把男生的五官甚至表情都看得更清晰一点。
原来,他长这样。
“老师,程老师干嘛去了?”这个问题终于被抛至空中。
唐老师暗自想,他大概是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以至于麻木的底部甚至浮出突兀的暗礁似的快意。
他又眯了眯眼,轻声说,“你们程老师今天结婚去了。”
原来,溃败的面容,长成这样。
沉默只凝固了一秒、也许一秒也不到,即刻就被哗然的潮水冲碎:喧嚣腾空而起,所有人都抬起了头,面向唐老师或面向彼此。所以,只有唐老师一个人看到了教室最后方上演的哑剧。
这是唐老师有生以来第二次,目睹他人崩溃的瞬间。
唐老师望着男生逃离教室后留下的那个空位,像一个洞,他几乎闻到了糜烂的腐臭——这个念头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广播操音乐响起的时候,他正推开天台的铁门。他已经想不起上次来天台是什么时候了。这片天台凹凸不平,纠缠着各种管道,视线的尽头是隆起的半球型天文观测室——唐老师不知道学校还有没有天文社。
不知为何天台安有音箱,广播操的音乐响得足以溶解男生的哽咽,但唐老师还是循着声音找到了天文室的一侧。
看得出来,王质在努力控制自己。唐老师想说,即使用尽力气哭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但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了一边。
等上课铃都打过两遍、能听到远方鸟叫声的时候,王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有哭过的样子了。
“……你,不回去上课吗?”
男生沉默着、站着,浑身的肌肉紧绷成一株扭结的树干。这姿态叫唐老师终于想起他不愿想起的一些场景,那些记忆里,也有一个男生,好像要同除了自身以外的全部世界对抗那样、与空气拔着河,受了伤的幼兽一般,散发着不愿任何人靠近的气息。
唐老师记起,王质是一个多么沉默的学生。他的沉默,并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生。他平时挂在脸上的那副冷漠,也看不到这个岁数的人所特有的为了冷漠而冷漠的那份用力。他真孤独,唐老师心想……怎么这样孤独。
“就算知道些什么,老师您也不用这样。”
“诶?”
“上周,我看到老师了。”
“……哦。”
王质用低沉的声音说出这些短小、肯定的语句,唐老师反而说不出什么话了。他这样沉着、沉着得好像早就知道会在某个早晨迎来自己的崩溃。
沉默……沉默。
唐老师开始觉得尴尬,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找来天台……跟随着男生走出教室的自己是想对他说什么来着?
“老师还有话要说?”
是啊,还有话要说……唐老师很快记起来,自己等着男生崩溃的这一刻,不就是为了要看师生之间背德的恋情,终于迎来粉碎的结局吗?
“……王质你……想不想去参加婚礼?”
这并不是想要说出口的那句话。
“不要。”男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用这样吧。”好歹有了回应,唐老师振奋起来,“大大方方地祝他幸福,难道不行吗?”
是啊……不行吗?
没等来男生的回答,而是被狠狠瞪了。唐老师这才发现,男生习惯佝着背,如果挺直了也许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点吧。
“你啊这么高个子了,也该成熟……起来了…………”
倚老卖老的话还能继续说下去,但终究消散于男生那悄悄泛红、又湿润起来的眼角。
“……我才不祝他幸福呢!我…想让他幸福啊!”
风呼啸而至,滑过耳廓带来热度,穿过指缝把握不住。有一股力道从后背托起全身,唐老师朝脚下看,才敢确认自己依旧站立在地、远离天空。
原来,飞翔的感觉和坠落差不多。
唐老师忍不住想,变老还真是可怕。以前的自己,有这么不堪一击吗?自己什么时候懦弱成这样……无法令自己止住眼泪的时候,这个陌生的男生沉默着站在一旁、并未走开,竟会让自己感到些许安慰。
“喂,王质……你也是时候该考虑换个对象了吧。”
“不要。”
“干嘛这么固执呢?并不是只有沉重的爱情啊……”
“老师有立场说这种话吗?”
“王质,你要不要和我试试看?”
“不要。”
“拒绝的话可别这么快说出口嘛。”
“老师的眼泪是为谁流的?”
是啊……为谁而流呢?
“你们这些小屁孩……我最讨厌了……”
“哦。”
“你们都走向别处,老师却始终要等在这里,这样的事每年都经历……可又有几个会记得回来看一看呢…………”
唐老师不再流泪的时候,身边的男生轻轻说了。
“明年的今天……后年、大后年的今天……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回来看老师的。”
这并不是最后的话,最后的那句话是——
“可老师又希望谁回来看您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