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色

　　夜来幽梦还安京

　　来到朝堂之上，到皇上来的一段时间，诸位官员照例是和自己周围的大人们聊聊天，打发时间，也顺便打听一下最近的消息。
　　“史大人，昨日林大人家设宴，怎么不见史大人啊？”四十上下就已经有些发福的大理寺成大人踮着脚尖，凑近他前方背对着他，大殿上唯一一个站得笔直，不与其他人谈天的官员。
　　“啊。”听到有人叫他，他身子微微一震，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轻缓转过身来，似乎有些意外的看着成大人。
　　他有一张极清秀的脸，只是面色苍白，似有病容。眼角有一颗小小泪痣，一笑起来摇摇欲坠，面容便添了三分妖异。
　　薄唇淡淡绽出抹温和的笑，他向成大人道：“前日内子受了些寒，昨日晚上便有些不大舒服，家里忙着照顾，倒把林大人的事忘了，一会儿还要去谢罪才是。”
　　成大人“哦”了一声，脸上忽然现出狡黠神秘之色，诡秘笑道：“史大人不说，下官还以为史大人是去陪……”住口不说，却拿眼睛偷瞥着他脸上神色。
　　他只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忽地转过身去。
　　成大人便吓了一跳，小心凑过去道：“史大人……”
　　“皇上要来了。”温和清冷的声音尚未消失，大殿上猛然出现一抹明黄，太监总管胡公公中气十足的尖细嗓音传进耳中：“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起身的时候，静静看了看端坐在高位的帝王。那是如此年轻。

　　“怎么低下头了？”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伴随着在空旷的大殿里愈加清晰的脚步声，逼近面前。
　　史墨其依旧垂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下朝的时候，那个声音从高座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冰冷却暧昧地命令着：“史爱卿，你留下。”
　　他站定了。他能够感到四面八方的视线。来自百官的暗自窥探。来自胡公公的暧昧鄙夷。更有在头顶的，帝王含着复杂意味的凝视。
　　帝王没有离开，他命令侍卫太监和百官一起走出大殿。厚重的门扉沉重阖起，在大殿里看来，本来庄严的红色凝满了血色的阴暗。
　　“刚刚不是还笑得很开心吗？”下巴猛的被大力摄住，强迫他抬起脸。“你对成一谨笑，现在也笑给朕看看！”
　　尽管被迫使着正对君王，他依旧低垂着眼帘。眼神沉静地飘移在虚空中，不与君王对视。
　　“贱人！”君王忽然暴怒，狠狠一个耳光把史墨其打倒在地上。
　　脑中被打得嗡嗡作响，他保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用一只手臂支撑着伏在那里。
　　君王沉重的呼吸声由远及近，眩晕着传进耳中。
　　那样用力的呼吸，那样鲜活的生命。
　　他不由翻过身来，仰视着君王，直看到君王的眼睛里，微微一笑。
　　君王的呼吸不由得窒了一窒。“你就是这样对所有人笑的吗？”声音低得近乎自语。然后他略提高了声音，命令道：“脱下衣服。”
　　史墨其收敛了笑容站起来，没有任何抗拒地，温顺地解开腰带，一件一件的除去了全身的衣服。
　　赵祯用一种近乎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个身体。
　　皮肤很白皙，甚至让人会偶然觉得缺乏血色。身着官服时总觉得他过于纤细，然而此时看他却并不觉得瘦弱，只是纤细而已。而且那个身体，即使是未着寸缕，却依然保有着某种优雅的姿态。
　　有种莫名的情绪升了起来。不是喜爱，却也不是厌恶。
　　但赵祯还是站在那里，无情地命令着：“为朕宽衣。”
　　于是史墨其走过去，依旧是那样毫不抗拒的，执行了命令。
　　然后被君王压在身下。
　　大殿的地面坚硬而冰冷。尽管被抱在怀里，他还是觉得很冷。他觉得数百年间曾在这大殿里来回流连的身影，都从地面下升起来，围在他身边，各种各样的视线交错着，带着陈腐的气味。
　　他挥一挥手想要把这些影子挥散。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那只手停在空中，他握住手心，只抓到了虚无。他无声地牵扯着唇角，毫不怜惜那几乎已经失去全部颜色的唇。
　　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听到君王在耳边的声音：“我不准，我不准你对其他人笑……”
　　陷入黑暗前，他听到自己平静吐出的回答：“……是。”

　　吱吱喳喳的鸟鸣声，在春天，阳光灿烂的上午听来，分外清脆悦耳。
　　窄廊上挂的绿竹帘后面，一个八九岁的小童正一脸认真地抄写着什么东西。几丝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投到纸上，竟象是天然的格子，把小童的字划得规规矩矩，煞是整齐。
　　抄好了一张，小童吐了口气放下笔，满意地拿起自己辛苦完成的作品，仔细端详。
　　突然眼前一黑，一双柔软微凉的小手覆了上来，伴随着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猜猜我是谁？”
　　那是异国的语言。
　　小童无奈地叹了口气：“露子，不要闹啦。”
　　“哼，没意思。”不满地放开手，小女孩又好奇地凑到小童旁边：“这是什么？”
　　“是老师让我抄的《金刚经》。”
　　“老师让你抄这个干什么？你记不下来么？”
　　“老师……”
　　绿竹帘骤然一掀，一道穿着白色异国服饰的身影走进来，那红润的唇浮现着仿佛含着甘甜花蜜一样的笑。
　　他张开唇，说……

　　史墨其张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阴暗。
　　天晚了么？
　　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必定在皇宫的某处。他并不着急，反而又合上眼帘，努力的回忆着。
　　梦里那个白衣的人，他说了什么？
　　无法记起。
　　于是他坐起身。身上穿着白色的里衣，官袍整齐摺好放在床头。他看一眼，却并不立即穿上，反扬声叫：“来人。”
　　一名宫女应声入内，施了一礼。
　　他问道：“几时了？”
　　“回史大人，申时了。”
　　“申时？”史墨其不由一呆。自己睡了太久了。“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回史大人，皇上说您要是醒了请您自行出宫。”

　　史墨其跟着一个小太监从宫城北门出来，就看见自己的老家人等在那里。那老家人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去，躬了躬身，叫：“墨其大人。”
　　史墨其只点了点头，便上了他身后的轿子。
　　坐在轿里，感到身体还是疲惫。将头靠在轿壁上，便有些昏昏欲睡。他问道：“直平，夫人在家怎样？”
　　他声音极低，那老家人却似听得十分清楚，答道：“清行说今日夫人身上有些倦，睡了一天，墨其大人。”
　　他低低“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史家宅邸并不如其他官员般富丽堂皇，只是简单一个小院落。走进去满院子的应时花草青翠繁茂，虽然还不到荒野的地步，却看得出几乎从未修整。
　　史墨其到了家中，简单吩咐几句，便到了宅邸的后进。
　　这个宅邸虽然不大，整个后进却是一间浴室。走进去便感到浴室里扑面来的蒸腾热气，原来这浴室竟是坐落在一个小温泉上。按说京城中不可能有温泉，不知怎么，竟在这史府中出现一处。
　　浴室里并没太多装饰，甚至保持了温泉在山野中的味道，池边还有青草大石。
　　史墨其解下衣物放在石上，然后顺着石边天然台阶一步步走到池里，把自己全身浸在热水中。
　　温泉水很解乏。浸在水中，眼皮就不由沉重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靠到池壁上，陷入甜美安全的黑暗中。

　　流畅的笛曲在暮色中回响，吹奏者是个八九岁的小童，身边尚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和一个穿着白色异国服饰的人静静聆听。
　　那是美丽、空灵，可以洗涤人心的曲调。
　　笛曲渐渐终了。小童忽然觉得颊上冰凉，抬手拭去了，看着手上水珠一呆：“下雨了么？”
　　女孩和白衣人似乎还沉浸在笛曲中，只是看着他，却并没有回答。
　　然后小童听到水的声音，抬头看到雨落下来。

　　雨声好大。史墨其皱起眉，不情不愿地张开眼。透过弥漫的水汽，他看到一个女子在水中一步步走来。
　　女子全身浸在水下，只露出姣好的容貌和雪白柔嫩的肩膀；乌黑的长发沾着水，漂浮在水面上。很明显，她水面下的身体什么也没有穿。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不觉得两人同浴有什么不对。走到史墨其身前约三四步，她站住露齿一笑，道：“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轻缓悦耳，十分温柔。
　　史墨其也对她一笑，温柔道：“是，我回来了，露宁。”
　　“今日回来的时辰……与平时不大一样。”
　　史墨其轻轻一笑，道：“是么。”
　　露宁便不再说话，而是走到刚好和史墨其侧对的池边，也靠在池壁上，静静把水撩在身上。
　　史墨其问：“今日身子怎么样？”
　　露宁回答：“倦得很，睡了一觉。”
　　“习孜呢？”
　　“习孜今天很乖，念完了先生的课业，还让我教了他两首唐诗。”
　　“难得见他这么乖啊。”
　　“嗯。”
　　又是一会儿静默，只听到水的声音。
　　露宁忽然开口道：“墨其，今日午睡时我梦到老师。”
　　“……哦。”
　　露宁又道：“墨其，你知道吗？因为老师和那位大人的事，从前我一直很羡慕男子间的感情。”
　　“……哦，那么，现在呢？”
　　露宁笑了。雾气弥漫中那笑容有说不出的悲凉味道。“不，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是吗。”史墨其轻笑出来。“那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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