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临

　　夜晚的时候，脑中思绪总会变得异常清晰。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完全属于夜晚的人。属于夜晚的人，理智而多愁善感；开朗而孤寂；温柔可人而又乖戾；刚刚还笑靥如花，一会儿又暴怒起来，泪流满面；爱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又会依偎着夜晚坚厚的肩黯然神伤……
　　我属于黑夜吗？我不知道。抑或只是思想游离在夜晚。这就如同一个人生命逝去，而灵魂还在爱人的屋前徘徊，直至魂飞魄散。记得从前，我去学钢琴，那个长得很像鲁迅的老师说，我能根据你弹的曲，判断你的性格。不顾我的惊愕，老师笑道：“你有时开朗，有时孤僻。对吗？”对吗？或许吧。是在夜晚的时候吗？我轻轻问自己。或许吧。当一个人在夜晚寂寞的时候，他就做回了他自己。因为寂寞的时候，他会思考，思考生死悲欢等各种事情。这样，他便游离在夜晚了。
　　此时，我听着Ｗalkman，喜欢它纯粹的钢质感，淡漠，却在你轻握之后变温暖。放的是一张妈妈留下的磁带，磁带上的纸已经泛黄，上面用幽蓝的圆体写着“钢琴王子理查德”，亦明朗如昔，未消散在过去的日子里。否则，会像其他一些事，就算像绣花一样细心地去找寻，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生命的轨迹里。磁带不知倦怠地转着，宛似流年，一首首钢琴曲萦绕耳际，似曾相识。我听见，一片暗蓝海水，理查德做在海边沙地的白色三角钢琴前，一身白色的礼服，那海边的阿狄莉娜身着白衣，盘坐在白色三角钢琴旁。同样是夜晚，没有如水月华，没有皎皎星光。阿狄莉娜伴着理查德奏出的旋律低低吟唱，泪渐渐蔓延在她的两颊。我听见，然后，我看见。
　　我刚刚把门窗关住，卧室的空气凝滞了，时间似也停滞不前。我关掉了Walkman,拿起削好了的２Ｂ铅笔，开始我的工作，写文。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如雪，我眼睛生疼。房里只有铅笔的沙沙声。为了保持铅笔的尖锐，我要不断地转动西瓜太郎的转笔刀。我笔耕不已，与无时间的境界里。我，想用笔创出斑斓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将会有我所拥有的，我所渴望却无法企及的，我所唾弃的，我奉若珍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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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纱飘至。而卧室的空气仍凝若膏脂。“黑夜不适合你，宛宛。”声音若游丝般细柔，忽然觉得我的脸上泛起淡淡凉意，如飘飘柳絮。
　　“是谁啊。”一切仍无声无息。我又继续写文。此时，不知为何，我的心如鹿撞，也许是命运女神扣响门的节奏吧。我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用你游离的灵魂来听，来看，来感知。”声音渐渐清晰，是很好听的男声，富有磁性。说话者好象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数秒后，那黑影已然在旁，一袭黑衣，半靠在我旁边白色的书橱，上半身融人黑暗里。隐约地，我看到，黑纱遮面，垂至胸前。

　　我放下铅笔，右手支颐，仰视左边的那个黑衣人,呃,是黑衣男子。
　　“你是夜。”
　　“嗯？你认得我？”
　　“你不是经常来吗，我怎么会不认得。”只是没见过。后句话我没说出口。“恩，那倒是哦，这么说我们算是老朋友拉，嘻嘻。”这个叫夜的黑衣男子的笑声居然像小孩。我也笑了。“我的笑声不好听么？”“不……咦……你能感知我所想？”夜点点头，说：“那是当然喽。”一束黑发垂了下来。那颜色亦如黑暗的头发。垂到胸前。只是之前夜的头发融在黑暗里，我没看到。他，恩，就用这个字眼吧。他毫无预兆的进入我生命的轨迹，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啊，不，他不是一直都在我身边的吗。看不见而已。
　　夜忽然走到我纯白色的床前，坐下了。白色。黑色。宛如白色贝壳里的黑珍珠，泛着迷人的色泽。现在，我可以平视夜了。他的眼睛，纯正的夜晚的颜色——所有在夜晚游离思想的人都见过的颜色。让人痴迷。痴迷得想坠进去。我看到他黑纱后嘴角弯起的弧度，绝美无比。我伸出手，有想触摸他头发的冲动。就要碰到他垂胸的发梢时，夜在一瞬间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软，也很暖。根本不是夜晚的温度。几秒钟后，他的手又放开了。沉默了一阵，我说：“是不是每个这样的夜晚，你都在?”夜扬起右眉，说“你说呢？”于是，我就注意到他的眉毛浓而长，很秀气。我微微点点头，直视着夜的眼睛。那眼光在夜晚里闪耀光泽。光泽直逼我的眼睛。我迫使自己不去眨眼睛，因为夜也没有眨眼睛。我的眼睛开始有些发酸。
　　“你想哭吗？”“不想。”我好好的哭什么。夜又笑了，笑出了声。他黑纱后面的容颜，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我知道，一定绝美无比。
　　我们对视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右手缓缓抬起，然后，顺着我别在耳际的发，一直往下滑。就像刚才我想做的那样。我闭上眼，细细体会他的手带来的细腻的感觉。蓦地，夜用另一只手将我拥入怀。很自然的。我的下巴抵在夜的肩头，他身上的衣服很软，有着夜晚的味道。这种味道只属于夜吧。我丝毫没感到别扭，尽管我平时不喜欢被别人抱着。我不自禁地用手覆上他的脸颊，却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黑纱。
　　不知何时，我们又恢复了最早的姿势，他盘坐于床，我支颐而坐。
　　“你是什么呢？”我居然这样冒昧地说出口，但我明白对于夜，这没什么。“你想对了。”夜说道。毫无疑问，他知道了我刚才所想。
　　夜用手指弹了弹我的脸，说：“我是夜呀，有你的夜晚，我总在。我是由无数的精魄、感知、思想组成，而我自己就从这些精魄、感知、思想诞生。”
　　看到我困惑的傻傻的样子，夜又加了一句：“很难懂吧。”我点点头。夜又说：“那就说好懂的吧。我和你是相通的。所以我才可以知道你的所思所感，能感知你的情绪。”“那，我在夜晚的时候，不是单独一个人，你一直陪着我，看着我，是不是？”夜轻声说道：“是，你不是一个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如处梦里，因为我不是孤独一个人……不是孤独一个人。我的心颤抖着。心里一个声音说道，哭出来吧。不，我的泪要在最需要时才流！

　　“我们出去透透气。”
　　“你也需要透气吗？”
　　“不是我拉，傻瓜，是你。”我这才发现自己额上已沁了一层汗。夜拉起我的手，走向阳台。那扇日式拉门竟自动拉开。
　　我和夜站在窗前，整个城市一览无余。这个繁华的城市此时居然沉沉睡去。万籁俱寂。我微一抬头，心骤然一跳。墨蓝的夜空嵌满了星星，连平常一眼就能看出的猎户座，现在也要花好大工夫才辨得出。星星们周围还有一层白纱般的晕圈，似真亦幻。它们离我们好近，伸手可及。而且，我听到了星星们在低低吟唱，好象是理查德的《星空》。笑容不知何时爬上了我的脸。
　　“是你为我布置的星空吗？”
　　“是呀，是为我们布置的，照着那首钢琴曲布置的。我知道，你很久没见过这样子的星空了……”
　　“夜，谢谢你，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我知道你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星空了。”他的声音一直让我觉得飘渺。而此时，我更觉得是置身于幻境，怕回到现实。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夜的手。他的手，真的很软。
　　看着玄幻的星空。于无声处，品有声之感。
　　我终于打破这安澜之境：“夜，怎么从前我都没看到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单的一个人……”
　　“宛宛，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幻化成人形，第一次作为一个人去感知星空、夜晚、还有你，我终于跟你面对面，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了。这感觉，真的很好。”
　　“那，你会离开这儿吗？”
　　“会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如果我还不走，就……”
　　“就会像阳光洒在美人鱼身上，然后，海的女儿变成泡沫那样吗？”
　　“是……”
　　我觉得我就要哭出来了。可又忍住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只不过……呃，没有拉。”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夜眨了眨眼睛，说：“我得把面纱摘下来，让我的宛宛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不然下次就会忘了我。”说着，夜将一直蒙在脸上的纱从耳后摘了下来。我看到了他绝美的面容。
　　“记住我的样子了吧。”
　　“恩啊，你好好看。”我用力想把夜的样子印在脑子里。
　　“呵呵……”夜边笑边用手指弹我的脸。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夜在避开我刚才的问题。“夜，你刚才说你会回来，只不过什么？”
　　“宛宛，没有什么的。”
　　看来，夜是不打算回答我。

　　一个灵光掠过我脑海。我记起我和夜是相通的，既然夜能感知我，那我也可以感知得到夜！于是，我闭眼凝神。良久，一道凉凉的细流漫漫进入我脑中，是夜的思想！——我终于感知到了，但身子很累。
　　“宛宛，你真聪明。”
　　我得意地笑了笑，接着又全神去“读”夜的感知。
　　原来，他一现人身，会耗费大量精魄，还很可能，魂飞魄散！
　　“你真的会魂飞魄散吗？”
　　“不会，真的不会。只是会一段时间不能出现。我还会回来的……一定。”
　　天际的星星忽闪了一下，我哭了。这是我一生中留的第一滴泪，也是最后一滴泪。我唯一的泪水就像流星划过长空般流下。我看到，夜的眼睛里有水光，可能也是泪吧。他噙着泪的眼睛很美，就像星星的光掉进了他眼里。
　　“宛宛，这滴泪为了我，值得吗？”
　　我用力点头。怎么会不值得呢。
　　夜轻轻把我拥入怀，我们就坐在窗台上。我依在夜怀里，想一辈子就这样……

　　天快亮了。
　　“我要走了，宛宛。”他可能已经感知到我在皱眉，又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再见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用最美的笑迎接我。记住，你不是孤独一个人。夜边说着，身形愈渐模糊，周身散出荧光。在夜遁于无形之前的刹那，我出伸手，却只抓到一缕细若蚕丝的荧光。
　　悠远的天际又传来夜柔和的声音：“宛宛，我会义无返顾的再回来的。见不到我的身形也没关系，我一直伴你左右。”漫天繁星轻闪了几下，我轻轻说道：“好，我会等到再见的那一天。”

　　后记写在夜消失的那个黎明前

　　夜。夜。夜。
　　我默念这个名字。
　　夜不在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被掏空似的。轻飘飘。因为夜不在了。
　　我这才发现。这世界上原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理解我每一个举动。刚才和夜对视的时候，我和他都默不作声。这是我同其他人交往的方式，所有人都不习惯我的方式。于是，我便改变我习惯方式，用其他人所习惯的方式进行交往。——这个时候，我很不痛快，我不舒服。
　　只有和夜在一起的时候，才用着我所习惯的方式，我的心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动、向往……
　　因为夜不是“其他人”。夜理解我。懂我。包容我。
　　在夜布置的星空下，我同他牵手，跟他一起沉默，我去感知他的感知……我还为夜哭。
　　也许，夜到来的那一瞬间，我的思想里就已经融入了他的思想。我的思想和他的思想融为一体，驾着我全身的血液，流淌，循环。是一体的。

　　可是，此时，我和夜共同的玄妙星空开始被早晨淡灰的云取代。
　　星空渐渐消散，夜也不在了。
　　夜还会回来吗？我心底一丝孱弱的声音响起：可能会吧。我轻笑。可能，多残酷的两个字，只吝啬地给了小小的希望。小小的希望是很容易飞走的。
　　夜不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感吗？那我现在很难过，夜知道吗？
　　突然，天边即将被云取代的星又亮了起来。我忽然接受到一个感知：夜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就在我流下眼泪的那个时候。
　　会的。我知道。再见的那一天，愿一切都没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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