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千里

　　第二章

　　一年前·洛北山脉

　　洛北山脉是北方的第一大山脉，出产丰富，地势也极险峻。这里曾经是极重要的军事重地，后来国库空虚，东挪西拿，连年减少投拨的军费，这里的要塞也逐渐荒落下来，只留了少数的军士在此驻留。

　　前几天，县府的门口贴出来了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个少年的画像。告示上说是有看到此人的，一经报到县府，有了准信的，一律赏纹银五十两。对于这里的穷苦百姓来说，五十两银子足够买了几块田，再买个大宅子，买几个漂亮的丫环。是以刚贴出榜文的时候，很是热闹了一下，围了一堆的人看。

　　站在人群中的男子，压了压头上的竹笠，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笑。他掂了掂手里的药包，想了一下，又去铺子里打包了两份点心，甚至还去店里买了一套冬衣，这才踏上了出城的路。

　　小城依着山，山峦上白雪经年不化。男子踏在上面却是毫无声息，甚至连脚印都是浅浅淡淡的。过了山腰，左右转了两圈，原本白茫茫的雪地里忽然多了一间草屋，为这天地添了一点暖色。他估摸着人应该差不多醒了，便快走了几步，推开了门。

　　床上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光景，凑近看去比那告示上的通缉犯还要年幼。他还在沉沉地睡着，瘦小的身体藏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出痕迹，稍不留神还以为那里根本没人。

　　那少年像是察觉到他行走间带进来的风雪，微露在外的肩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可是左臂上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时折腾着那孩子。他困难地翻了个身，更是拉扯了伤口，嘴唇微微张开，往外面吐着热气。

　　风凌天把药放下，在屋子的一角生了两炉火。一炉煎药，一炉烧水。屋子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厨房和卧室也都在一处。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小火炉上放个小锅，偶尔煮点汤将就着吃吃。

　　风凌天走到桌边，从桌上的水壶里倒了点水出来，抿了一口，略感惊讶地发现这水居然可以入口。他瞥了眼占据了唯一一张床铺的少年，端着水又去拿了个粗瓷勺子走到床边，扶起那孩子。

　　那少年像是久旱逢甘霖，干裂的唇一触到勺子，就贪婪地汲取着水分。温暖的水舒缓了干渴到烧起来的身体，也让人渐渐清醒过来。风凌天让那少年靠在自己的肩头坐着，耐心地喂完一碗水。那少年虽没有睁开眼，但还想再喝一些。

　　风凌天笑了笑，低声说道：“没有温水了。你再等等，水一会就开。”那少年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呼吸也因为风凌天抵在他后背心的手传来的深厚功力变得平顺起来。

　　风凌天将他放回原处，盖好被子，耳边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眉角轻轻动了下，起身往屋外走去。木门嘎吱响了两下，风雪的气息再次被厚厚的门帘挡在外面。

　　屋外白雪满山，一个人慢慢踏着步子走来。那人裹着毛滚边的皮裘，带着毛绒绒的帽子，手里还抱着一只雪白小貂。明明身负上乘武功，却偏偏爱在雪地上一脚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才肯从淹到脚踝的雪里拔出脚来，再踩下第二脚。

　　风凌天站在木屋前看着他走近，双手背在身后，对这人任性又无聊的行为没有一丝惊讶。他认识这家伙已有二十六个年头，这人若是一日不做点无聊的事情，便觉得浑身难受。身为同族的兄弟外加合作伙伴，他自是没有意见，只要这人别把无聊的念头转到他身上来。

　　“嗨，好久不见了呀。”抱着雪貂的年轻男人在离风凌天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隔着飘忽的风雪打着招呼。

　　风凌天扫了眼他的衣物，淡淡说道：“久不见你，怕冷了？”

　　那人抚着雪貂的背，闻言惊讶地挑起眉，打量着只着了薄薄一层棉衣的风凌天，反问道：“你们军中穷到这份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发给你吗？”

　　风凌天淡淡一笑，手依旧背在身后，却缓缓握成拳头：“无事何必奢华。”

　　“说的也是。”那人眼珠子转了转，话音还未落地，身形忽然从雪地里拔了起来，雪貂也被他同时丢向风凌天，一招“紫气东来”便带着气劲外放的紫色光芒袭向风凌天。

　　风凌天寸步不移，握成拳的双手及时伸向前方，与那人双掌发出的劲气正好对上，一式“轰天雷”爆出，双方战了个平手。那人顺着气劲倒身退出几米，而风凌天的双腿也陷进雪地里几寸。

　　“果然日渐精进。”那人召回雪貂，目光转向风凌天背后的木屋，笑问：“屋里藏着什么人这么要紧，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你该在神殿，这个地方还是少来的好，被长老们知道了会有麻烦。”风凌天伸出右臂，做了个非请勿入的动作，笑容微敛，说话声不大，却字字分明地落在那人耳边。

　　那人撇撇唇，问道：“你是以神殿之主的身份说这话吗？”

　　“自然如此。”风凌天笑着从雪地里拔出一只脚，往前踏了一步。那人皱皱眉，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在刚才的较劲中略落了下风。

　　“你占了我休假用的屋子，还这么霸道。”那人叹了口气，却又笑了起来，朝风凌天拱手，“也罢，尊神主令，属下告退。”

　　言罢，他的身形倒退十米，才抱着雪貂，又再看了那小屋一眼，才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风凌天缓缓将双手笼在袖中，嘴角露出意义难明的笑，喃喃低语：“但愿你一直都如此识进退。”袖中的双手微微捏紧，最近一两年来，他开始对自己这位太过爱玩的同僚感到了些微的厌烦。

　　太过爱玩的人，容易玩出火来，不是吗？

　　耳朵微动，他松开捏紧的手指，含笑转身，温和的眼眸看着静静站在木屋门边的少年：“吵到你了？”

　　那少年沉默地摇摇头，因伤病而露出疲惫的面容上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他的双眼扫过屋外的雪地，虽然适才那场打斗的痕迹早就风雪吹散，他还是从细微处如风凌天衣角沾上的雪屑看出了端倪。

　　这位收留了他的紫衣男子一身粗布棉衣就这么站在风雪里，可肩头发上都没有沾上一点雪花，偏只有衣角沾上些许。刚刚那个离去的白衣男子必是和他实力在伯仲之间。想到这里，那少年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担忧。

　　是自己给他带来麻烦了吗？

　　风凌天看出他的忧虑，又见他在风雪里待久了身体颤抖着都不自知，嘴角无奈地笑了下，从雪地里往回走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拉住那个立刻往里缩的少年，探探他额头的热度，说道：“发着烧还出来吹风？”

　　那少年张大了眼，听着这略带责备的话，不禁垂下头，又别过眼，看着一旁的桌脚。直到风凌天转身关上门，他才低声说道：“我听见声音，才……”

　　“以为是追兵？”风凌天放下帘子，把他拉到床边，让他裹好被子，又去拎起烧开的水壶，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茶杯，看看那上面的颜色又丢开来，还是拿了先前的碗倒了水，递给那少年，“将就着用吧。”

　　少年先是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掠过小屋简单的陈设之后，弯了一双秀眉，浅笑道：“不止没有杯子，连碗也只有一只。这不是你的房子，对吗？”

　　风凌天不免有些意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凌厉，却又想起了在县府门口看见的告示，也就明白了。这少年若非有点斤两，又哪里值得权倾朝野的李长恩镇国将军全国通缉呢？

　　“聪明的孩子，但请恕在下无礼，冒昧地问一句——”风凌天轻皱了眉，斟酌着用词，“你几岁了？”

　　少年的脸立刻涨地通红，手里的碗都差点端不住，不禁抬高了音量，却因为还在病中其实显得更没气势：“我十四了！”

　　风凌天忍着笑，揉揉他的脑袋：“别急，你还在生病，气血猛然太盛对身体不好。”他心里却越发确定这实在是个孩子，嘴上就不免多说了一句：“虽然个子看着小，但你说十四岁了，我就信了你。”

　　那少年端着碗的手气得直发抖，用力地瞪着风凌天，抖着嘴唇想说点什么话来反驳，却“你”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看着风凌天眼中的笑意，忽然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在下凤晓宸，受这位兄台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名讳？”那少年不着痕迹地往床里边挪了挪，和风凌天拉开一些距离，话里话外也客套了许多。

　　风凌天笑容不减，也顺遂人意，站起身一边查看药罐子，一边答道：“我叫月鸣雷，怎么喊就看你高兴了。”

　　相比起风凌天的随意从容，凤晓宸拘谨了许多。他拧着眉看风凌天把煎好的药倒下来，一股子可怕的药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散开来。他近乎厌恶地瞪着风凌天手里越来越黑的药汁，又不愿在陌生人面前示弱，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要把夺门而出的冲动压抑下来。

　　风凌天早就瞥见了他的小动作，了然地笑了起来，端药走向他的时候却像是全然不知的样子。“来，趁热喝了吧。”药碗送到凤晓宸唇边，风凌天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又道：“看你举止言谈颇有教养 ，是好人家的孩子吧，又是大人了，想来不会闹脾气不喝药吧？”

　　这番明褒暗贬的话丢在凤晓宸面前，那倔强的孩子立刻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咕噜咕噜把药给灌了下去。他正恶心地想吐，风凌天的手掌伸到他面前，掌心放着一颗糖。那人含笑地看着他：“吃颗糖压一压，会舒服点。”

　　凤晓宸挣扎了一会，还是敌不过胃里的翻腾，拿过糖丢进嘴里。那是花生糖，风凌天从铺子里买的，本就是想着也许少年人爱吃，才从县里买回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个瘦弱又倔强的少年有这许多心思，想到便做了。

　　他又去热了包子，一起拿给那少年吃，自己泡了碗粗茶，坐在桌边慢慢喝着。偶尔看两眼那小口小口吃得格外优雅的少年，他又想起他的名字。凤晓宸，通缉令上的三个大字犹在眼前，这少年却说得那么自然，怎就不怕他会抓了他去报官呢？

　　是粗心鲁莽，抑或是试探呢？

　　他凝视着碗里的茶叶末子渐渐沉到碗底，再抬头看着那占据了床铺一角静静吃着东西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少年，目光中渐渐多了兴味之色。

　　而凤晓宸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头看他，很快很轻地皱了下眉，便回给他一个歉意的浅笑，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包子放在床板上，说道：“抱歉，把你的份也给吃了。”

　　风凌天摇摇头：“原就是给你买的，我在山下吃过了。”他顿了顿，等那少年迟疑了一下之后又拿起包子慢慢啃着的时候，才道：“你肩上的伤药该换了，要我帮忙吗？”

　　他像是丢出了诱饵的猎人，耐心地等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但这份危险很快就从他眼里褪去，想了一会才弄明白风凌天话里意思的凤晓宸看向他的时候，那双紫色眼眸里只剩下诚恳和温和。

　　“麻烦你了，多谢。”凤晓宸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却因为不知该如何称呼风凌天更为妥当而愣在那里，又尴尬地继续低头吃着包子。

　　风凌天没再多说，出去把茶碗泼在雪地里，把手洗净了再进来。金创药放在腰带里，用指尖挑了，均匀地抹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裹好。凤晓宸右手抬不起来，又是风凌天给他穿好衣服。

　　两人都是安静着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凤晓宸始终不去看他，而风凌天也没有开口打扰他的尴尬。炉子里的水是用干净的雪化成的，小火炉上的水壶里冒出咕咕的声音，风凌天便起身去倒水泡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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