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会

　　她原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千金小姐，日复一日地在绣楼里靠弹琴做女红消磨时光。春天，她也会去后花园赏花，但并无春愁，只是心头有些怅然。当然这种心绪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夸她美，是天下绝色。可是天下有多大，她不清楚，美不美于她亦无意义。她家是名门望族，联姻原不靠美貌。她有个从小订下的夫婿，总有一天要嫁过去的。
　　她想着，到了出阁那一天她就可以看一眼世界。也许，成了婚，一切会有所不同。可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16岁刚过的时候她一病不起，在春光满园的夜晚香消玉殒。临死前她没有流泪，只是睁大了眼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对人世，她无所眷恋，只有一份遗憾。
　　她死后，她的父母为纪念她请人按她的脸塑了一座观音像，供在一座庙里。从此后她有了泥做的身体，不再受病痛折磨。可是她出不了庙门，她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头。她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隔着袅袅香烟看地上来拜的香客。有人求财，有人求缘，而她只是一座孤独的观音像。年复一年，她的亲人早已化为白骨，改朝换代的喊杀声也遥遥地响过多次。她的泥身与庙一并破败下去，不变的是她依旧孤独如初，尤其在落雪的寒夜。
　　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老鼠，为了躲一只野猫偶然溜进她的庙。当他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中不是面目已斑驳了的观音，而是一个被锁住的寂寞灵魂。他心动了，为她。他静静地注视她良久，然后下了一个决定。他搬进这座庙，每夜爬上供桌只为看她。一鼠一观音就这样对望着夜复一夜。
　　她开始有了些快乐，在白天过去的时候就生出盼望，因为又可以看到他。他从不吃她的供品，因为舍不得她挨饿。她觉得他傻，泥菩萨怎么会饿?可是同时她亦为之感动。他出去觅食，有时会伤痕累累地回来，躲到供桌下舔伤口。他轻轻的呜咽声令她揪心，总要看到他生龙活虎地窜出来才能松口气。他不许任何同类进来搔扰她，像一名卫士般守护这座庙。他们从未交换过只言片语，但是永远不觉冷清。
　　她第一次觉得夜太短，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为关心他的身体，她对四季的变化变得敏感得有如活人。
　　他一直独身，拒绝同类美女的诱惑，因为心里有她。所有同伴都笑他傻，为一座泥菩萨，简直是发疯。他漠然以对，不争辩，亦觉无从争辩。看着她在那里就好，没有未来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他们不懂。
　　他日渐衰老下去，皮毛不再发亮，眼光亦已浑浊，最后连爬上供桌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得不蹲在地上望她，目光依然痴迷。
　　她为他的变化痛心不安。她有一种预感，她要失去他了。这个认知令她惶然，没有他，她如何熬过春夏秋冬?
　　然而她失去他的那一天比她预想的来的更早。一群穿绿军装扎皮带绑着红袖箍的年轻人突然冲进庙来。他们情绪激昂地嘶喊着什么对她舞动长枪棍棒。枪尖的一团红缨血一般划过暗沉沉的庙宇。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有一种末日来临的了然。
　　终于，带头的年轻人举起长枪，向着她的心口用力刺来。血红的缨穗一闪，她看到了他。他似闪电般飞出，直扑上了那人的脸，在他的嘶吼声中留下深深血印。那人扔下枪，一把抓住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不等他起身就一脚踩了下去。她听见他吱的一声惨叫。从那人挪开的脚下，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小小身体。他的眼睛依然大睁着，但是失却了那曾经照亮了她的光芒。她知道他死了。
　　忽然有人喊了起来∶菩萨流泪了。
　　所有人抬头看去，他们看见她眼中一颗颗晶莹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敲击在香炉沿上，响得惊心动魄，如断了千年的檀板。泪水越流越多，她的泥身轰然倒下，掩盖了他的身体。
　　她与他并未再入轮回。世间太过污浊，他们也许无法再找到彼此，甚至会失却了自己。万丈红尘中原不许有天长地久。无生才无死，亦无别离情苦。在尘世之外，他只有她，她亦只有他。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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