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世钗

　　二二、

　　邑京是当朝最繁华的商城，远离京都政事，这里是商贾们的天地。殷天后来带雪姹到这里做起了丝绸生意，渐渐有了些起色。
　　殷天只雇佣了很少的人，其余生意内外的事大致都是雪姹在帮他打理。
　　那是一段心醉却难以心安的时光，每天醒来雪姹都怕这一天便是尽头，怕殷天改变了主意回去，怕他身边又出现莺声燕语，怕他终有一日想起她不过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这样的日子，拥有着却怕失去，美好却并不幸福。
　　可是就如世间事多难如愿，她畏惧的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殷府辗转着托人送来的家书，殷老爷子病重，盼着他回去成亲。
　　那一刻雪姹拿着信，双手都在颤抖，她想一把火把它烧掉，当它从没有存在过，她想把它嚼碎吞进肚子里，让它变成永远的秘密。
　　但她只是呆站着，听屋子里火炉噼噼啪啪的声响，直到殷天走过来，接过了信。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向前几步扶住了墙。雪姹感到自己的心在下坠，下坠，沉到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听不见破碎的声音。
　　她明白，再大的怨恨，抵不过亲人将别的痛苦。于是她又一次像当年离家时那样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裹，等着他说回去。

　　一路上的风景都失了色，一片颓然，冷冷清清，几只乌鸦在枝桠上发出凄厉的叫声。
　　看到殷天，病榻的上的老人猛地一阵急咳，等了太久攒了太多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就像是有了光泽，慢慢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殷天。
　　冰凉，干枯，像老树皮一样。如果不是当年任性离家，他不会这样病倒在床。如果不是这场病，他不会这样匆匆老去。
　　雪姹看见殷天的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愧疚抑或悔恨，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无声无息。她只知道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忤逆的话。
　　“天儿，原谅我……”老人发出喑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该是我这样说的……爹……”好久不曾这样叫过眼前的人了，久到记不清上一次是何时何地。老人的手微微颤抖着，眼泪顺着眼角淌下去，曾想控制着不在殷天面前露出脆弱，却最终发出干涩嘶哑的哭声，像走调的胡琴依依呀呀，像窗外秋风凄凉。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爬行着。
　　殷天始终跪在老人的床前，一只手被他紧紧握着，另一只也合在上面，“爹，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孩儿以后都听你的。”
　　“天儿，我本……本不想逼你，可是，九王爷派人来问这门亲事的……咳咳……他的表妹，说是见过你……这一次，推不掉的……”老人断续地说完这些话，费力地喘着气，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怎能不让他安然瞑目。
　　“爹，我会娶她的。”低低的声音在谁的心上如闷雷响过，划下一道鲜血淋漓。
　　雪姹站在一旁，好像从来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东西被掏空了，周围也像这空了的躯壳一样，四野阙静。
　　明知道这样的一天迟早要来，却还是不愿接受。明知道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主一仆，世俗的网牢不可破，却仍不甘地奢望着。
　　感情本就自私，没有情理可循。

　　殷天不会知道，那次在九王府宴席间翩跹起舞的人，就是九王爷的表妹。孽缘祸根，总是在不经意间埋下。
　　成亲那天，殷府上上下下满眼的红色，铺天盖地，可是雪姹只觉得这样无边的红，就像是一场浩劫。
　　她站在洞房门口等着接亲的队伍回来，一会儿她有很多事要做，她要接过红绸花，要递过挑盖头的喜秤……要亲手终结这份渺小的痴想。她静静地等在那里，控制着想让自己心如止水，她怕一个瞬间的失控，就会转身毁掉一切。
　　外面渐渐爆竹声四起，礼乐齐鸣，浑厚洪亮的拜堂声传到洞房这边。
　　雪姹到底还是像被魇住了一样，如脱缰般挣不过拉不回，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把喜秤扔掉了，然后摘下头上的梅花钗，放在了托盘上。
　　仍旧是哀艳的红色清清洌洌，红过这一厢洞房花烛。
　　她看到殷天拖着长长的红绸，向这边走来。这样满室满怀的浓浓喜气，他的眼中却寂然无波，连一点仅存的笑容也似有似无明明灭灭。
　　他到底还是不情愿的，这样不是很好吗？雪姹想着。
　　待他们走近，她接过红绸，然后低头递上了托盘，扣紧的手指狠狠地扎着手心，就像每一次嫉妒到心痛时习惯的那样。
　　殷天伸出的手又放下来，雪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的注视，是责备吗？还是明白了她的抗拒。
　　“喜秤呢？”司仪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有些紧张起来。
　　“刚才这边很乱，弄丢了。”雪姹平静地说，她从来没怕过什么，除了失去。
　　“你！”司仪无措地擦了下额头的汗珠，背熟了的一套流程，并没有怎么处理这样少见的情况。
　　殷天摇了摇头，没有拿过那支钗，他自然不会拿。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就掀开了盖头。
　　雪姹一直在盯着盖头后面的那张脸，看着她一点点露出下巴，嘴唇，鼻子，眼睛，额头，看着她一点点露出笑颜。
　　并没有想象中的花容月貌，只是普普通通，却也算得上好看，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蛮横，还是毒辣，总之那射向自己的凌厉眼神，像一只冷箭阴森森地破空而来，见血封喉。
　　可是雪姹没有躲闪开，她定定地承受着这样的目光。
　　婚礼顺顺利利总是吉兆，她明白新娘子在痛恨她搅乱了本该完美的一切。
　　无关的人退去后，雪姹轻轻地关上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始终逃不开新娘子怨毒的目光。
　　另一间屋子里殷老爷静静地躺在床上，殷天用这种方式原谅了他，一生的隔阂终得消散，在外面喧天的炮仗声中，他内心一片宁静，终于可以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他看见了绮蓉，自己的原配妻子，穿过似水流年，依然如花美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