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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全)
小山
月华千杯
头四击锣经响过,小山一个亮相,稀稀落落的彩声响起。他拿眼睛往台下一扫,场子里散散地坐着十来个人,一望无遗。然而还是不甘心,再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终究是没有。其实是早在意料中的事了,但仍是禁不住地失望。左手被绳子猛地扯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定场白已经快念完了。他打点精神,说不定,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场戏了。他要使出浑身解数,来个漂亮的落幕,尽管这远称不上风光。
戏终,主人掏出一块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手帕,细心地擦去他脸上的灰尘。他的脸威武而俊美,眉目斜飞,高一分刚太邪,低一分则太正,透着说不出的风流。当年,晋州最有名的手艺师傅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精心打造了他。完工后,师傅开怀大笑,邀主人前来小酌。席上,师傅叹道:“我做了一辈子木偶,虽然得享盛名,但总也脱不了匠气,只有他,浑然天成,称得上是神来之笔。今后,恐怕我再也做不出这样的木偶来了。”
师父将他送给了主人,他说这样的作品不能卖,一卖,便会落了俗道,失了灵气。主人是城里最好的木偶戏艺人,他们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主人将他带回戏团,加倍珍惜。因为最爱名武角黄月山,便给他起名叫小山。
主人擦着小山的脸,动作缓慢,眼光似穿过小山,望进那悠悠岁月里去。小山不知道主人想起了什么。是戏团有七十多人,可以开出一百多个剧目的时候?是每天走三个场子,戏约还排到一个月以外的时候?还是中央的领导来视察,握着主人的手鼓励他把这门民间艺术发扬光大的时候?
然而小山只念着那张脸。小小的,尖尖的下巴,灵动活泼的双眼,一对细细的小辫甩来甩去没片刻安宁,似有自主的生命。但这最后一场,她终究还是没有来。今后,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主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小山收进盒子里。小山看到光亮一寸寸收紧,慢慢变成一根线,最后喀地一声,将自己锁在黑暗中。
小山想,每次看到她,她也是在一片黑暗中,而自己则在光的中心,手舞足蹈,神采飞扬。舞台的余光洒在她脸上,就如太阳的光线投射到月球表面,幻出截然不同的,皎洁的颜色来。
第一次见到她,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五六岁吧,被父亲宠爱地抱在怀里。台上,自己一连十来个空翻,就听到稚嫩的笑声响起,如银铃般在夜空中传出去老远老远。他不由自主地回眸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中,看到小女孩笑盈盈的双眼,小小的脸儿如春花初绽。不知怎的,一下子心里实在愉快,于是一举手一投足,格外地劲道十足。台下掌声如雷,他却仿佛能听出哪是从她的小手发出,比别人慢上半拍,有一点涩滞,在他空洞的体内激起阵阵回响。那一场,比以前任何一场都要精彩。连主人都说,这木偶疯了,象是自己会动呢。
戏团在西乡镇一连演了三天,每晚小山都看到那小女孩。他把自己拿手的剧目一出一出表演给她看: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辕门射戟的吕布,刺字的岳飞,叫关的罗成。台下有千百双眼睛,小山只看得见那一双。他固执地认为,他只是演给她看。女孩两根小辫上绑着两只粉色的蝴蝶结,一笑起来蝴蝶便会扑扑地飞舞,小山爱煞了这光景。女孩看到兴奋处,会用手拍打父亲的脸,小山迷惑于那样柔软的小手拍在脸上会是什么触感,定不是主人的手那样,象是砂纸在将自己打磨吧?
那时争着请戏团的地方特别多,三天一过,小山又跟着主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下一个场子。满场的观众中没有那双眼睛,小山第一次觉得寂寞。不做戏时,小山躺在漆黑的盒子里琢磨:自己换一身戏服,便成了另一个角色,究竟她知不知道哪个是他,哪个不是他呢?他明白木偶想这问题实属无聊,但他想知道答案,很想很想。
再次去西乡镇,已是一年以后。第一场是大闹天宫,饰演大圣的小天在外厢翻着筋斗云,哗啦啦掌声响成了一片,他听得明明白白,掌声中夹着他惦记的那个笑声。一时间全身上下的线都抖了一下,仿佛有电流顺着那线传过来,激活他身上每一个分子。那时小山甚至有点怨恨身上的千根连线,如果没有它们,自己就可以冲出去了吧。
轮到小山出场,演火并王伦的林冲。为了劫投名状与青面兽杨志打起来。杨志一刀砍来,他便向后一个筋斗,再砍,再翻,一连三次,小山站定,百忙中眼角余光一扫,女孩正在台下,张大了嘴全神贯注盯着自己。他知道她在等着自己继续,她最喜欢看翻筋斗,翻得越多,她便越开心。但这时他只能翻三个而已。她会失望吧?他有点难受地想。
蓦地里一把脆生生的声音钻进耳鼓“再翻一个,再翻一个!”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知怎地手脚一下活动起来。那些线,原本牵制着自己的头颅,身躯与四肢,这时竟善解人意地归了他使唤。小山翻起了筋斗,一个,两个,三个……他听到女孩大声叫好,格格地笑,啪啪地鼓掌,于是全身象要挣脱地心引力,越发停不下来。
主人懵了,散场后盯着小山看了又看,这里捏捏那里戳戳,找不到哪里出了问题。末了哮囔一声“撞邪了”,便把小山锁了起来。
小山在盒子里呆了三个月。他有些后悔,因为接下来几天见不到那女孩了,他又有些高兴,因为她笑得那么开心。只要能见到那么明媚的笑脸,便什么都是值得的吧。
戏团的生涯是四处漂泊,小山跟着主人从这个乡转到那个村,他在黑漆漆的盒子里,在颠颠簸簸的路上,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默默地计算,要换几身戏服,翻几多筋斗,才能见她一次?
这十几年来相见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得清吧。
他看到她脸庞一次比一次变得修长,身形一次比一次拔高,两根小辫梳成了一根马尾,眼睛越来越明亮。戏团却是每况愈下了,请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收入少了,人心思变,慢慢地都走散了。留下来的人不得已一人身兼几任,剧目从全盛时期的一百多个,变成只剩七八个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晋州城里。在那之前他已经有三年望不到她的身影了。那是一个民间文化艺术节,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观众的小山有点兴奋。然后,她从一片人山人海中跳入他的眼里。一头长发已剪成齐耳短发,身着湖水蓝套装,成熟干练。比起以前,她的目光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但却只是偶尔扫向台上。她身旁伴着一位青年,正与她言笑晏晏。小山有点心酸,她是真的长大了,现在无论翻多少个筋斗也不能再逗得她开怀大笑了吧?
那之后到现在,又有三年。这期间主人叹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他将仅剩的五个成员招集起来,说:“散了吧。”
小山很惆怅,没有观众和舞台的生命让他忐忑不安。他以为自己可以这么无远弗届地演下去,间或碰上她,翻几个筋斗逗她开心,从而打发这悠悠岁月。然而这也终究是一场奢望罢了。
主人收拾了行李要搬到省城的儿子家去。上车时他独独将装有小山的盒子抱在手中,售票员却嫌碍事,劈手夺过塞到车顶。小山被颠得很不舒服,快进城时路面有一块凹陷,车子驶过时小山猛地被抛到空中,短暂的腾云驾雾后摔得每个关节都嘎嘎作响。
后来小山躺在一张破竹席上闷闷地望着天空,空中是灰尘,身旁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物事。这是一个跳蚤市场,他摔下车后被人捡起,辗转卖到了这个地方。有时他会想起刚来到这世界时师傅说的话,他说他是不能卖的,一卖就会失了灵气。可现在自己已经被卖了很多次呢,那么灵气该不剩什么了吧?他也会想下次买走自己的人长着什么样子,鱼唇,龅牙,还是樱桃小口?然而想得最多的,还是那女孩,她在他脑海里留下的每一个镜头都清清楚楚,足够他慢慢回味。然而也只能是回味而已,木偶的命运,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操纵的呢。
慢着,奇迹发生了——
他被一双柔软修长的手拿起,手的主人声音里透着惊喜:“老板,这个木偶我要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她!而她还在对身旁的人说:“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木偶,从小我就看它的表演。它的样子很特别,和其它的木偶大不一样呢。”
小山被他的新主人挂在墙上。身上的戏服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主人便暂时拿块布围在他身上。放了手一看,主人笑得前仰后合:“哎呀,真象一个晴天娃娃。”
小山怔怔地望着那个笑容,他觉得那笑容是有热量的,要将他整个身子溶化重塑,连他僵硬的嘴角,似乎也要向上拉起两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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