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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们最先到达驿馆,我急急别过若之回房。待得一阵后圣驾回返,馆中女眷按礼当要出迎,我只怕慢了会来不及,口中一叠声地唤着礼服女官,直往房中冲去。一跃跳入房里,忽而见几案前人影一闪立身起来,我始料不及,两人均吃一吓,觑面呆住。
“桐……桐儿?”太子妃抚着胸口,表情自惊慌换成惊疑,又自惊疑换成迷惑。
我打着哈哈干笑,此时礼服女宫听闻我的呼呵方才捧了衣带撞门奔入,见我男装扮相立于太子妃前,亦是一愣,没了方寸。前朝因女祸亡国,我朝立训严禁男服女穿,若是我换装之事向外泄露出去,罪名可大可小,虽则有天子疼宠,须担的罪责却也是难说。
“姐姐你瞧我这扮相可还好看?”我原地打个圈儿向太子妃展露,又上前托了她手撒娇,“姐姐你可千万别告知旁人,连乾也不可以,皇叔若是晓得我扮男人玩一定饶不了我,到时妹子就惨了,姐姐……”
“桐儿,”她微微凝起面,“我自不会向旁人说起,只是你今日即唤得我一声姐姐,姐姐便不能眼见着你做出这与礼制不符的事不闻不问,平日你着装不正那是天子恩宠才默许了的,但这着男装之事却太也过了,你贵为郡主,当念及国家礼制才是,切不可仍如儿时般顽闹任性了。”
“是是是,好姐姐,桐儿记下了。待会皇叔就要返驾了,桐儿这就换上正装去迎接可好?”我眨巴着眼睛,甜甜地道,一转目示意礼服女官去换取宫服。
“你莫嫌姐姐罗嗦才是,姐姐实是为你着想。”她见我娇腻,又稍稍赤了赤面。
“妹妹省得,这宫中也只得姐姐是真心为妹妹想的,姐姐是这宫中最洁之人了。”这句绝非虚言,这宫中的妃嫔,有哪个得有太子妃的德行,肯切切实实为人着想,苦口婆心地劝告。
“你莫嫌姐姐罗嗦才是,姐姐实是为你着想。”她见我娇腻,又稍稍赤了赤面。
“妹妹省得,这宫中也只得姐姐是真心为妹妹着想的。”这句绝非虚言,这宫中的妃嫔,有哪个能有太子妃的德行,肯切切实实为人着想,苦口婆心地劝告?
之后又问起我男装打扮去了哪里,原来膳后她找我谈天,却遍寻不着,索性就捧了书卷在房内相候。是以方才我跳入房中她亦吃了一吓,还道是来了刺客,亏得总算是镇定,没有惊呼出声,否则我这男装模样只怕难免曝于众目。也是我太过鲁莽,担心天子归来不见我迎驾露出破绽,方才进房前有女官一迭声的小声唤我,我心中焦急懒予理会,此时想来方才醒悟,她们必是要禀我太子妃正在房中相候,却怎知我一心求速,抬脚便往房内冲,片刻未停,现在倒好,光是换取衣物便已多花去这许多时间。太子妃询问着我的去向,我心中喜爱她,实不愿相骗,又实不能如实相告,不由苦起脸,不知要如何搪塞。所幸礼服女官这时终于捧衣而来,我忙假作忙于更衣将问题丢开。
我自小便不喜着宫装,除了向外必须出席的大典,那些繁缛装束一年也上不了两次我身,实在是这些衣服着起来太麻烦太费事,光只裙福就要穿戴九幅,上衣又分内褂中袄外披罩纱,一层层一件件光用看的也会想晕倒,更别提上面更有一大堆的配件手饰,每一件都代表着身份地位,错不得半点。此时太子妃在旁边看着,我心中再如何焦急亦不敢露出恼怒神色,只撅着嘴不情不愿地任礼服女官侍弄。
好不容易穿戴完毕,她扑哧一声在旁笑了:“妹妹,你这模样儿倒似丢了糖果的幼儿,十足淘气又十足可爱,不知将来何样人家才有福气讨得你这样一个即千娇百媚又顽皮可爱的郡主入门,将来郡马可不知要怎样来疼爱你才好呢。”
她此番说话,本意是极喜爱我夸我逗人疼爱,然而我脑中忽而迸出建长二字,面上却也不由得学了她,微微一红,到底我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原只道自己素来都是无法无天惯了不晓脸红为何物,不想居然也会有害羞的时候。
正说话间房外有宫人传话进来,龙辇将至,请馆内一干人等馆外候驾。此时我一头长发刚刚才解下,要挽宫髻已来不及,我索性弃了不挽,只令人将其彻头梳通。
“这披头面圣如何使得,我朝从未曾有女子……”她惊呼道,一面是圣驾将至,一面是我披头面君,却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慌了心神,她是真心怕我受到责难。
“谁说没有,我娘就有。”我顾不得那许多,扯了她往馆外急行。
到得馆外,众宫人命妇已杂乱得好似一锅沸粥,纷纷偎在龙辇旁娇声软语地唤着“皇上”,也不知天子是否在我和若之走后又再饮酒,此时摊在龙辇上见已醉得透了,正挥着袖叫嚷:“桐儿呢?朕怎么听不到她的声音?桐儿去哪里了?桐儿!”
“皇叔,桐儿在此。”我闻声忙迎上去,将天子在空中一通乱挥的手牵住。
天子眼睛仍眯着,面上表情极是气恼,醉态下看来却像是个正赌气的孩子:“却去了哪里,让皇叔好找。”
“桐儿是想换一件漂亮的宫衣来迎皇叔,所以得晚了。皇叔你看,桐儿这件宫衣漂不漂亮?”我眼中示意宫侍将龙辇直接抬入龙寝,一边柔声哄他,“皇叔醉了,桐儿送皇叔回房,然后请淑妃娘娘照顾皇叔好不好?”
天子睁着双醉眼却只顾望我,反掌将我紧紧抓住,醉酒使得他双眼扑朔迷蒙,他不断用力睁大着它们,似乎眼界不清而想要努力看清。
“皇叔?”不曾见过天子此刻这样的目光,我有些迷惑不安,“皇叔醉了,桐儿去取醒酒茶来为皇叔解酒好不好?”
“不!别走,别再放我一个人。”天子扯着我的手,目光盈然。
天子的梦。
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事是不可以做的呢?
“太子,您不可以爬树,当心摔着!”
“太子,这百姓家的孩子是可以日日玩耍,但您是太子,您不可以,您得勤勉用功,日后方能成为一代明君。”
“皇儿,往后不可以再这样焦躁莽撞,你是太子,当有太子的端正模样!”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可以如此任性,朕说了,太子婚典关系国家社稷,岂容你儿戏视之!”
……
那么那么多的不可以,那么那么多……
然而,那些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一朵,空中的樱花。
该是春天的时候罢?父皇终于称帝于天下,定都皇城,接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他暗中南下江南迎接亲姐。那是夷南部落族长的女儿为父皇诞下的血脉,当年父皇离去前曾允诺日后定会重礼相迎,哪知却一去多年,后来那族长女儿被部落遣放在外,就此断却消息,直至此次建国方才寻获下落。来报之人只说道:那族长女儿早已郁郁终了,只余一名孤女在一栋官家别苑里独自过活。父皇心中愧疚,故而特令身为太子的他上门亲迎。
找到那家别院的时候,院角的一株樱花开得正盛,粉色纷纷扬扬洒得连院外的空中也落瓣如雨。他推门而入,只是一眼。这事上任何事都可做,唯只得一件不可做,只是那一眼,他终于知道那绝不可做的事是什么。
樱花如雨在空中片片飘洒,连风都是粉红色的,仙子荡在空中,却是那最美的一朵樱花,绝美的容貌明明就该是仙子才有,为何她偏偏不是天降的仙子,却是,他的皇姐。
他那置身在樱红中的皇姐呵,如此美丽,如此美好,可她却是他永远触不到的水中月、镜中花。他迎她回宫,与她相持着姐弟身份日日相伴,这个世界只要有她,一切就都变得不再重要,江山、帝位、时光、宏图,这一切,他都不要,他只想换一个长久,换他在她身边的长久。他痴迷于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言语,哪怕只是她衣袍上的一朵小花,对他也是这尘世结不出的仙界奇葩。他只要她,不想更多的了,只要她可以在他看得到碰得着的地方,哪怕他看到的碰到的只能是“姐姐”,那也不重要了,只要,他可以在她身边。
“婚姻乃国之根本,岂容你黄口小儿信手动摇!”一声喝令,她却要离开。他挽回不了,那一纸通婚令,是他心底永远的痛永远的恨永远的无法释怀。为何他却是如此软弱,为何他却是如此不济,为何,他没有可以拥有她的身份也没有可以陪伴她的能力,只是陪伴,却也是奢望么?却也是奢望么?
他那天下最最珍贵的她,他那最最珍爱的她,却要,嫁入武候家。
那凡夫俗子粗鄙莽夫,却有哪里能与她相配?这天下除了他却还有何人能与她相配?可为何他偏要是她的弟,为何这世间明明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是绝不可在一起的?这真是世间莫大的笑话,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行在一起活在一起,他们息息相关脉脉相连,可是,他竟不能得到她,他不能,这是这世间的绝对不可以,这,是世间最大的笑话。
所有的记忆断裂在她的笑容里,她披着长发,望着天际浅浅一笑,仿若将要乘风归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清晨,掩在层层铺延的朝霞中,那一顶凤轿,穿过宫门前的那十株梧桐直木,驶向一个他完全触不到的地方。他永远忘不了,那十株梧桐,在风里哭泣的声音。都说鸾凤只栖桐,可凤飞鸾翔后,还有谁能够听到,梧桐木那撕心裂腑,心脉寸断的声音?
他睁着眼,努力睁开眼。皇姐就在眼前,樱色雨瓣里,披散着足可鉴人的一头美发,望着他柔柔而笑。
反掌一握,这是他的,是他的,这是他的!再也不放手,他再也,不要放手!
她又是一笑,又说了什么,掌中一滑,却是要抽离。
“不!别走,别再放我一个人。”他扯住她,他不要再在高岩上,听那十株梧桐的哭声。皇姐,别走,别走……
这么些年,连梦里亦不得相见,此时好不容易再见却是又要离去么?不,皇姐,别走,别走,别再留下他,一人在这世上思念苦楚,别走……
“皇叔?”我朦着眼,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天色很暗,唯只有榻侧置放的一颗笼纱夜明珠生着浅浅莹光,微微照亮方寸大小的一角,除此之外的周边全陷在一片墨墨漆黑中,不辨物事,不现梭角,只是一团最暗的黑。天子沐身在这样的暗黑里,一张脸在浅色莹光下深沉凝重,不知想着什么,那视线深幽幽探来,引得我心头突突地跳。
“皇叔?”我又轻声唤他一句,动动手指,这才发觉原来双手均被他扣在掌中,神魂渐清,我回想起来,迎驾时天子酒醉,扯了我的手不肯放开,我无法,只得伴驾入寝,好不容易侍奉着将他扶上龙榻,也撑不得这一日疲惫,就趴在龙榻之侧晕晕睡去了。
“您醒啦?是不是要茶?桐儿去为您奉来。”我捶捶有些酸麻了的腿脚,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了,居然会这样黑,不见月明不见晨曦,挣扎着站起,要抽身去奉茶。
天子并无回应,只探了一只手出来,掠到我颊侧,勾起一缕腮边的发为我别至耳后,他的手指就此停放在我眼角,徘徊轻抚,不再离去。
“皇……皇叔?”我呆住,这样的动作,太过轻狎,只该当是与妃嫔们才有的举动,绝不该出现在我身上。
天子的眼在莹光下望去是两枚深邃的黑,如四周的暗黑同样的浓烈,像深不见底的黑洞,望不见那里面有多深,望不见里面藏有些什么,不辨物事,不现梭角。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他眼中,满是惊惶。
“皇叔,我是桐儿啊。”我怯怯开口,声音抖颤。我不知道我为何害怕,我不该害怕,这是疼宠我的长者,这是那个在火光酒香中昂扬的君王,可我害怕,那害怕从脚底一层层涌上来,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可我怕得全身都开始在微微轻颤。
“我知道。”他听闻我的声音,嘴角浮起一个虚无的笑,手指并不曾移开,他的口中不称“朕”,称的却是“我”,指端旋着小小的圈,滑过我眼角、颊侧,至我下颚,伸出拇指,轻压我下唇。“我知道,你是我的莳桐郡主,你是她唯一为我留下来的,我的,唯一的,可以属于我的……”
我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他口中所指的“她”是何人,突地腰间一紧,我被一把扯落,一阵天旋,兜头扑入一团由浓烈的酒气和浓烈的龙涎香混和而成的气味中,陷身在松软锦榻深处,黑暗从四面八方朝我扑涌而至,我高声惊呼,声方出口,嘴已被牢牢堵住,湿重的鼻息喷在我鼻腔上,将我的呼吸罩住,一口吸入,全是天子身上的气味,我惊慌挣扎,全身已皆被压制住,双手相扣于头顶,双脚扑腾却无济于事,我无法动弹,我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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