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情

　　六
　　整个旅程茉莉几乎都躺在床上，除了因吃药而昏睡外，更因不愿面对洪忆辉探究的目光而假寐。根据光线和声响的变化，感觉列车正不时地钻着山洞，已经进入福建境内，离家越来越近了。
　　“乘客同志们，前方到达站是南平站……”
　　“南平!”茉莉的心跳了一下，她出生在福州，可南平是她的第二故乡，还不到二个月的时候就随妈妈下放到南平，在那度过年幼时光直至考进大学。对南平茉莉有着许多甘苦的记忆。眼前立刻显现一个少妇的形象：孩子缚在胸前，左手紧紧护着，右肩挑着担。那是妈妈呀!当年妈妈探亲挤火车，怕伤着茉莉，总把她揽在怀中呵护，怕山区买不到东西，担子前面是为茉莉准备的各种营养食品，后面是衣物被辱等。
　　“妈妈您是多么艰辛地盼到女儿初长成，可我却为了儿女私情离开您，伤您的心且一去就是四年，直到受伤害才想重入您的怀抱，您会张开双臂迎接不孝女吗?”茉莉心中呐喊着。
　　列车缓缓进站，一个震动嘎然而止，南平站到了。茉莉猛得睁开眼，正对上洪忆辉投来的温情脉脉的眼光。心中一凛赶忙合上眼帘。
　　“南平，在忆辉心中也会引起共鸣，是因为那次武夷山之行吗?”茉莉的思绪再次飞扬起来。
　　那年洪忆辉作为指导老师，带茉莉班上同学去实习，实习结速途经南平，大家决定上武夷山玩。一上大巴茉莉就被车上沉闷的霉味熏得反胃，开车后空调打开，茉莉觉得冷风钻进肚子里兴风作浪，好痛呀! 想吐又想拉，难受极了。只好请司机停车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茉莉窘迫极了。可没过多久，肚子里面又在闹腾。一路上同学们都在讥讥喳喳谈着实习的趣事以及对武夷山的向往，谁也没留意茉莉的状况。茉莉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好盯着窗外，强打精神忍着。
　　“小茉莉，你不舒服，晕车吗?”洪忆辉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坐在她身边。
　　“我坐卡车都不晕车，是受不了这里的气味和空调，现在肚子疼想……想，想吐。如果通通风就好了。”
　　洪忆辉会意地点点头，起身朝前走到司机身旁，过了一会，车停下，他下了车。茉莉急急跟了过去，在车门口看到路边正是茅房，一阵欣喜，闷在胸口的污物一下涌出，闪避不及溅到洪忆辉的手臂上，真难为情!赶忙掏出手绢塞过去。
　　“没事，你快去吧。”洪忆辉低声道。
　　当茉莉回到路边，发现车不见了，正心慌，洪忆辉不知打哪钻了出来，手里拎着自己的橙红小背包。
　　“车开走了，我和你乘那辆车。到宾馆再跟大家会合。”
　　前面是辆运货、有着大蓬的卡车，正好是武夷山宾馆的车。茉莉欢欣地跑过去，踩着大车轮攀翻上去，洪忆辉也跟着上。
　　“你上车很溜呀。”
　　“小时候，跟妈妈探亲后回南平，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搭这样的顺风车回东沟的厂区。风儿迎面吹来，舒畅极了，自由、轻快得就象吉普赛人一样。”
　　洪忆辉被茉莉给感染了，不由地哼了一首曲子。
　　“是《叶赛尼娅》的插曲，你还记得《叶赛尼娅》。我也最喜欢这部影片。记得我还是在露天电影院看的，小时候……”
　　茉莉解决身上的累赘，坐在通畅的卡车上轻松自在，兴奋地打开话匣子，忆起年幼时光。洪忆辉伸手拉她坐下说：
　　“别多说话，受了风也会不舒服的，养好精神明天玩得带劲点。觉得闷的话，听我吹口哨，怎么样?”
　　茉莉兴奋地点点头，清脆悦耳的口哨声泉水叮咚似地流入心田。车子向着武夷山奔去，茉莉不知不觉中竟随着美妙的旋律甜甜地睡着了。半夜车子到了武夷山宾馆，才发现景区内的宾馆都客满。同学们到星村入宿，留话让他俩赶去。
　　茉莉精神特好，踏着夜色跟着洪忆辉上路。山中的公路没有路灯，黑呼呼的，靠着电线杠模糊的影子引路。四周荒芜人烟，只听到草丛里的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声。茉莉抬头正望见北天上空牧夫座的星星，其间有五颗星构成一个五边形，象一只大风筝挂在空中。而星座内最亮的α星，就好象是挂在风筝下的一盏明灯，光芒四射，黄中带红，非常眩目。“那美丽的橙色星，是我的幸运星!”茉莉心中一阵窃喜。
　　“茉莉，你在想什么?这么静，这么黑，怕不怕?”
　　“不怕，小时候我是住在山里的，走在这，想起很多往事。那时象这样的夜晚，总是躺在妈妈怀里，对着月亮、星星甜甜的笑，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爱缠着妈妈讲故事、念儿歌，讲了一个又一个，念了一首又一首，可我还不想睡。妈妈就会指着窗外黑黝黝的山峦中，一两点光亮说： ‘那是大灰狼的眼睛，赶快把眼睛闭上，不然它会看到你，抓你到到深山老林里去，那样你就没妈妈了。’这么一说，我就乖乖地闭眼睡觉。是不是很傻?跟一叶障目同出一辄。现在，我真想唱一唱《在小时候》那首歌。”
　　“是吗?唱来听听。”
　　“在你面前，不是班门弄斧吗?”
　　“真想听听你的歌声，你来唱，我来和。”
　　“你曾醉过，我也醉过，醉在梦里的乡愁。
　　在家时候，在小时候，月儿默默看着我。
　　多年以后，离家远走，家在远方呼唤我。”
　　茉莉轻轻轻地唱着，心儿飞向远方，洪忆辉深受感染，不失时机地为她伴唱。
　　“月是一颗岁月的眼睛，你呼唤童年快快走进。
　　月是一颗岁月的眼睛，你带着乡愁来追寻。
　　呜……呜……呜……
　　家在远方呼唤我。”
　　茉莉和洪忆辉第一次合唱，不曾想还挺默契，歌声在山谷里回音渺渺、悠远情长，萦绕在夜的空寂中，这份美丽象一泓宁静的湖水，他们俩也都沉醉其中，半晌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洪忆辉开了口：
　　“茉莉，现在说说你小时候在山里的事吧，对了，还有那个露天电影院。”
　　“我妈妈的工厂是属于三线军工厂，在备战备荒的年代，迁到南平东沟，整个工厂座落在大山上，一条公路横穿其中。每到星期六晚上，只要天气好，工会就在马路上放电影，大家都早早搬着小木凳，找个好位置看电影。那可以说是唯一的娱乐，迟了只好到银幕背后去看，虽然效果特别，但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可是，我和妈妈却难得看上几回，因为小时候我不知怎的，每到周末就生病发高烧，厂里就派车送我到南平市内诊治。这么一来，我倒成了厂里的名人，找我妈妈，只要说她女儿每星期发病，大家就知道了。当时爸爸下放在罗源山区，我们相隔很远，妈妈一个人带我好艰辛，记得有一次妈妈生病下不了床，让我自己去打饭，我大约只有三、四岁，抱着比我头还大的罐子，要从山沟爬到山腰的食堂。我一路上又害怕又紧张，边走边落泪，好容易到了食堂却够不着窗台，急得我终于放声大哭，惹得大伙围了一圈看我。噢，我肚子好饿了，对了我包里还有饼干!”茉莉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赶忙掏出与洪忆辉分食。一边吃一边又说：
　　“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我妈妈认得许多野果、野菜，星期天提着小篮，跟着妈妈去山间、溪旁采摘，我最爱摇摇晃晃地过小溪上的独木桥了。篮子装满再到农家卖些家禽、土特产，回家制作精美的大餐，改善一下生活。有时候妈妈为我买来小鸡、小鸭让我养，给我作伴。我还记得，妈妈每次买的都是单数，她说这样才能养活。也不知是为什么?……”
　　茉莉滔滔不绝地讲着，天开始有些朦朦亮，丝丝缕缕的雾气带着凉意迎面拂来，茉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忽然间想到跟苏明在一起时，似乎还没这么畅所欲言过，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怎的心生内疚，于是禁了声，默默地朝前走。
　　“茉莉!快看，前面应该就是星村了。”
　　路的尽头，炊烟袅袅，迷朦中露出村落的轮郭，他们兴奋地向前跑，很快就到了村口，洪忆辉突然拉住茉莉，提醒道：
　　“茉莉，你唇边有些饼干屑。”
　　茉莉赶忙掏手绢，可没模着，这才想起昨天给了洪忆辉。这时洪忆辉已转到面前，拿着手绢轻柔、自然地为她揩去碎屑。茉莉愣在那，心慌得不得了，想要回手绢又开不了口，莫明的内疚再次爬上心头，象有无数只虫子在吞噬……
　　后来坐竹排、上天游、登大王峰的游玩中，茉莉总是刻意避开洪忆辉，不敢靠他太近。可事与愿违，在游水濂洞时偏偏又出状况，还被同学们传为笑谈，令茉莉尴尬极了。
　　当时导游指着山壁上刻的二个字，问大家：
　　“大家猜一猜那俩个字是什么意思?”
　　同学们讥讥喳喳的议论着，不知谁说了句：
　　“我看象结婚俩个字，不过干吗非要刻这俩字呢?”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茉莉一抬头，顺口就念了出来：“活源。”
　　“对!活源，你怎么知道，你懂篆文?”导游一脸惊奇。“不过这里跟结婚也有些关联，相传从潭边走过，谁要是被从天而降的水濂泼到，便是红鸾星动，缘分到了，回去要做好结婚的心理准备了。”
　　“大家拉开些距离，各人探各人的运气。”同学们兴致勃勃地争相排队走过。茉莉走到岩壁边，才真正体会到“水濂洞”的含义，原来在这位置朝上看，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凸出的岩壁，嗯，这“水濂洞”的洞口还挺时髦的--开放式的。茉莉为得出这一结论有点沾沾自喜，没料想脚被绊了一下，身子往潭中倾去。不知何时又跟在后面的洪忆辉见状，箭步冲上，拦腰抱住茉莉，说时迟，那时快，风向一转，那急泄的水濂飘向他俩，当头罩了下来。
　　“哇，酷呆了!英雄救美，天赐良缘……”大伙一块起哄。
　　茉莉抽身跑开，脸羞得通红，为什么会这样了!难道和他真的有缘?茉莉不敢往下想……
　　“小茉莉，福州马上到了，人怎么样?好点了吗?”
　　洪忆辉的柔声轻唤，将茉莉从回忆中唤醒。火车已过了甘蔗，离家越来越近了，茉莉脑海里却变得一片空白，两行热泪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到站后，茉莉茫然地跟着洪忆辉出了站。
　　“忆辉!洪忆辉!我在这!”一个亮丽的声音传了过来。茉莉顺声望去，看见一位穿黑皮衣、黑皮裙、染着短发的前卫女孩，鹤立在一辆兰色的宝马车旁，好似一幅很有诱惑力的汽车广告宣传画。
　　“忆辉，意外吗?我有第六感，知道你今天一定回来。等在这接你，咦，你这是抱着谁的孩子?”那女孩亲热地挤到忆辉跟前，兴奋地拽着忆辉的臂膀嚷道。
　　“我要是乘飞机，你不是白来了?”忆辉反问着退后一步，刻意跟她保持些距离。
　　“要不怎么说是有特异功能，时间、空间都能确定……”
　　听着他俩的对话，茉莉一下子又想起八年前初见洪忆辉的情景。那天茉莉也是这么跟着洪忆辉，一出站，就听到有女生在喊：“洪忆辉!洪忆辉!”当时茉莉看到的是：白色校车旁，一位穿嫩绿色连衣裙的靓丽女孩，微风拂起她的裙角熠熠跳动，在夏末初秋的傍晚，荡起春天的气息，令人倍感清爽。
　　“噢，我怎么会对这么久这么小的事情记忆犹新?”茉莉赶忙打住思绪。是了，以洪忆辉的风流倜倘，身边从来就不会缺少漂亮的亲密女伴。茉莉想着不由地有些酸酸地瞅了洪忆辉一眼。洪忆辉似乎察觉到茉莉的心理，急急将手中的行李塞给那女孩，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小小朋友，叫她叶子好了，不用跟她客气。来，上车，很快就可以到家了。”
　　茉莉上了车，接过小苏橙，没曾想洪忆辉也跟着挤进后排来，和她一块坐。茉莉回头透过后车窗，看到正放行李的女孩脸色有些古怪。
　　“朝阳叔叔! 妈，你看，那不是朝阳叔叔吗?”苏橙手指着窗外，激动地喊道。茉莉不大相信地随意望去，就这么一瞥，茉莉看清了，的确是周朝阳，他搀扶着一位中年妇人急急地往车站方向赶去。那妇人正是茉莉最亲爱的妈妈。
　　“妈妈，妈妈……”茉莉嘟喃着泪如雨下，双目呆呆地盯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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