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接下来难得的两天休息日里，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桑柔都和床难舍难分，大多数时间用在补觉上。
　　但即使养精蓄锐一番，当她穿着古板的黑色小西装和工作窄裙，站在久未踏入的桑氏门前时，还是有恍然隔世的感觉，惹得她须得深深吸气，才能稳住心神。
　　时隔多年推开桑氏不变的旋转门时，她仿佛走进了一个偌大的博物馆。
　　一切是那样熟悉却也陌生。
　　前台的装潢早已翻新，休息区也变了位子，让她甚至怀疑，自己需要一个解说员。
　　但下一刻她看着员工们陆续刷着工牌，走向电梯，开启忙碌的一天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手头没有工牌。
　　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暗怪自己疏忽大意，居然忘记这种细节。
　　她傻傻站在步履匆匆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是不是身份特殊给了很强的心理暗示，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的关注点。
　　她只好双手捏紧包带，朝前台走去，想着干脆先以访客身份登记。
　　这次迎接她的依旧是个看来青涩的小姑娘，在听完她阐述后，老老实实按规章做事，点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要她填写访问表后，用身份证核对。
　　访问表里的内容十分寻常，需要填写被访问对象、访问事由以及她个人的相关信息。
　　按着键盘快速地填完前两项后，她在第三项里姓名栏里迟迟下不了手。
　　“桑柔”这个名字及背后的意义，是她这一生都无从摆脱的沉重枷锁。是她躲躲藏藏那么久也必须面对的真实。
　　就在她陷入纠结中时，负责接待的小姑娘忽然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林总好。”
　　林思言不知何时到了前台：“她不是访客，是今天先入职的员工，还没办好工牌，一会儿我会带她去。”
　　他满面正经的样子，确实有几分高层应有的样子，惹得面前的小姑娘频频点头，连抬个头都不敢。
　　而后他了个手势，示意桑柔跟着他进去。
　　离规定的上班时间只差一两分钟，电梯和先前人挤人的逼仄拥堵不同，变得空荡荡的。
　　林思言刷卡后按下通往最顶楼的按钮。他们两人也伴随着机器运作的声音，一路向上。
　　只是沉默中，连空气都变得令人胸口堵塞。
　　“没想到林总也是踩点族啊，时间算得刚刚好。”桑柔只好拿时间做文章。
　　林思言对此并不受用，仍是板着张脸，沉默不语。
　　桑柔碰了个钉子，有些受挫。
　　但转而一想，这疏离的边界感最适合他们的范畴。
　　在他掌握更多话语权的这里，他根本没必要忍受她的任性。。
　　桑柔正色起来，为刚才的插曲道歉：“没事先问那您要工牌，是我没考虑周到，对不起。”
　　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菜鸟，竟然忘了弄清最基本的考勤制度，实在该打。
　　虽然桑氏这些年颓势尽显，也不至于连最基本的排场都没有。
　　林思言似笑非笑地道：“你突然说好话，倒是让人背脊一凉。”
　　桑柔无奈地笑了笑，“谁让我是个三无人士，没房没车没存款，只能尽力保住这个金饭碗。”
　　她的自嘲中夹杂了一丝苦涩：“以你那么严谨的风格，根本不会忘记这种事，所以刚才就是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对吗？”
　　他要她时刻谨记，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只要报出身份，就能随心所欲的天之娇女。
　　权限大小与否，尽在他掌控之中。
　　林思言眉角一挑，有些意外，没想到在她心里，他已经沦落成这么小气的形象。。
　　但他没有开口否认，而是假意替她叫好：“恭喜你已经又在职场学了察言观色这一刻，下次记得摆在心里就好。”
　　“多谢林总指教，我以后一定多加注意。”桑柔毕恭毕敬地道。
　　有他这尊大佛亲自带路，她的入职手续一路都办理的无比高效。
　　桑柔很快就拥有了工牌、工卡、饭卡，拥有了查阅文档的权限……
　　一切到这里为止，都算得上顺畅。
　　起码在林思言将各个部门负责人召集过来前，可以这么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特别聘请的助理。”
　　“不管她以前是谁，她现在只是桑氏的一名普通员工，工作时间和考勤情况都跟着我的行程走。”
　　“她的办公室在我隔壁，以后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先找她就好。”
　　短短几句话里信息量太大，就差直说了“走后门”三个字。
　　各位主管都见过世面，又怎听不懂这位新高层的言外之意，一个个都满面堆笑地说好。
　　对他们而言无需多虑，做好本分即可。
　　唯有桑柔如芒在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疯了。
　　她又急又怒，却不好在整齐划一的问好声中发作。
　　他简直是把她架在火炉上烤。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醉酒那天晚上，他笨拙地表达善意的样子，但原来他的关怀，只是昙花一现。
　　因此即使她在入职第一天，就有了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即使她很快就被满满当当需要学习的文件包围，却依然愁容满面。
　　树大招风，以她如今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思前想后，都觉得这样不妥，她在午休前敲响了林思言办公室的门。
　　“我现在很忙，有什么事，长话短说。”林思言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甚至没顾得上看她一眼。
　　“林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桑柔先是道歉。
　　她顿了顿后，委婉说出自己的诉求：“我还是个新人，所以能力有限，可能还配不上独立办公室和自由工作时间这样的特权，还请您重新考虑。”
　　“还有就是……”她厚着脸皮继续说下去，“如果以后您对我有什么指示，能不能尽量私下说。”
　　“为什么？”林思言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桑柔被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弄得窝火起来，不自觉稍稍提高了音量。
　　但她还是尽可能保持耐性：“因为我不想成为特殊分子，也不想成为被职场霸凌的对象。”
　　“我给你好的办公环境，是希望你提高效率，好好协助我，怎么在你口中，好像十恶不赦的坏人。”林思言仍是笑着，但笑意却是冷的。
　　他手指在桌板上轻敲了敲，提点道：“刚才召集过来的人里，就有法务部门主管，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损害名誉要负法律责任。”
　　“林总，您觉得我是傻子吗？”桑柔算是吃软不吃硬，凭空一顶大帽扣下来，她反倒比先前更冷静，“特权不就是让我当个靶子，落人口实吗？”
　　“你被说过的闲话还少吗？在这件事上，我想我有发言权。”他忽而站了起来，压迫感变得更强。
　　他绕过办公桌朝她走去，皮鞋和地板之间碰撞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十分恼人。
　　而他接下来的一番拷问，更令人窒息：“这点程度就要打退堂鼓了吗？来之前，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吗？”
　　他凑过身来，终于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用冷冰冰的言语给了她一击：“这里可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
　　他的气息近到让她耳廓微微发痒。
　　就当她想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绕过了她，在一旁的柜子里拿出饭卡来：“午休时间到了，我就先不跟你多说了。”
　　撂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桑柔一人，还未回过神来，过了好几秒后，才迈着迟缓的步子离开。
　　她险些忘了，他最初招她进来，是为了复仇。
　　他也许对她有丝丝怜悯，但这都建立在他把她当作驯养的猎物。
　　他像狮子一样偶尔挥舞利爪，捏住她的命脉，愚弄她，戏耍她，就是不给她致命一击，让她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根本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漏洞百出。
　　反正自认没那个脑子能算计过他，她索性也拿了饭卡，准备去食堂吃饭。
　　多年前，他带她吃过的那碗炸酱面，让她明白一个很通俗的道理。
　　再苦不能苦了胃，没有美食解决不了的难题。
　　她在食堂边的厕所里洗手，自虐般大力搓揉着手背，借由微凉的水，洗去她满身的疲惫。
　　忽而，门外响起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朝厕所走来。
　　还没想好怎么在公司立足，她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反锁在最里面的隔间。
　　按时间来看，应该是已经有人吃完了午饭。
　　厕所除了解决生理需求外，还是传播八卦最好的温床。
　　几个女声叽叽喳喳响了起来，聊得内容全都围绕桑柔打转。
　　“你们不知道，我当年见过她，头发染得跟毛猴子一样，一进门就就很凶的跟我说，‘喂，我要找桑成，不带我去马上开除你’，还是我好说歹说才保住了工作。”
　　这个说话的人特意捏粗了嗓音，好为她的叙事多增添几分趣味。
　　另一个声音讶异地道：“不会吧，办工牌的时候看起来挺乖的，不像是那种人啊。”
　　第一个人闻言，夸夸其谈起来。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没见过世面啊，她要是什么小白花，会连她老子都扫她出门吗？”
　　“她当年天天疯球一样，跟在周家儿子屁股后面，两边还真就搞个了订婚宴出来，结果呢，这不还是没进门。”
　　“放在以前，勉强还能说句门当户对，现在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周家凭什么让自家独苗娶这种人？”
　　“我看也就是叶总人好，念着过去的交情，想给她留点面子，等她自己开口滚蛋。”
　　这时出现了第三个女声：“那她和林总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最初侃侃而谈地那个女声嗤笑道，“也许是有媚男秘技，想着没了摇钱树，抓个不错的树苗也好。”
　　那女声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讲起大道理来：“所以说，做人还是留点余地，不然到了这步田地，连个雪中送炭的都没有。”
　　“她估计是个天煞孤星体质，谁沾谁倒霉那种，你们可都注意点，别到时候站错了队，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在隔间里，默不作声的桑柔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别人只字没提到她的名字，偷听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但这种程度还不对号入座，反倒真显得她是个缩头乌龟。
　　“确实给你留了太多余地，不然你早就卷包袱滚蛋了。”桑柔冷笑着推开门，只见外面站着的三个人里，其中有一个还能依稀辨认出旧日的轮廓。
　　正是当初和她在前台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当时青涩的面孔在几年职场生涯的历练后，增色不少，满面的精神气挂在脸上，显然升职加薪的道路走得很顺。
　　但和她的阅历成正比增加的，是胡说八道的水平。
　　三个吃瓜群众，看到话题的中心人物，刚才的闲适烟消云散，尤其是刚才最张狂造谣的那位，已经面色铁青。
　　桑柔撇着嘴角，没给半分好脸色：“没想到我第一天入职，就能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
　　她模仿对方讲故事的口吻：“蛮横骄纵的富家女，成了落地野鸡后还不死心，要出卖自己，好再飞上枝头当凤凰，简直是当代聊斋啊。”
　　那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无助地交换着眼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桑柔还是步步紧逼：“既然在你口中，富家女这么厉害，还会媚男秘技，想来道行不浅，你说我把这么精彩的故事，原封不动转述给林总听，他会怎么想？”
　　所有人都希望茶余饭后有点谈资，但不会有人希望因此丢了饭碗。
　　最终还是说得最多的人，陪着笑脸认错：“桑助理，是我和小姑娘们闹着玩的，确实夸张了点，您听过就当算了，还是不要告诉林总了，我怕玷污了他的耳朵。”
　　桑柔露出灿烂地微笑：“下次要是编了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故事，别忘了告诉我，我保证帮你出书。”
　　话毕，她沉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传达了“没有下次”的威胁意味。
　　一转头，她即刻敛去笑意，用别人口中不可一世的态度仰头离开，
　　她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林思言有没有给她特权，只要她回到这里一天，她就会永远置身于漩涡的中心，不得安宁。
　　反倒有这层特权，她还能勉强维持她最不想失去的颜面。
　　尽管和他持不同意见，她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唯有他能如此透彻地抓住她的心理，人不在场，也在逆境中帮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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