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的黑白羽翼2&3

作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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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化成风(全文—中4)


      CHAPTER 28 I CAN FLY AGAIN
      ——在这没有边际的天空

      水从头顶唰唰地冲泻下来,他仰起头,任温暖的液体飞溅到宽阔的额头,覆盖住他冷傲英俊的脸,桀骜的褐色卷发重重地垂在脑后,黏在流畅的颈项。
      双手抵在浴室光滑的墙上,他突然觉得已没有力气支撑这个强健的身体。水雾弥漫的镜子里隐隐现出少年高大帅气的轮廓,漂亮火热的身体,曾一度只对速度痴迷,现在却变得不受控制,会突然全身僵硬不知所措,会突然好像周身有电流蹿过!
      下午在学校附近看到的那一幕,她单薄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全世界最无药可救的傻瓜,因为他真的……
      就快要飞奔去她身边了……
      好奇怪,好奇怪,她的存在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水温暖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身体,他摊开双手,却抓不住它。

      然美回来的时候,客厅的沙发上扔着猎的背包和机车外套。
      咔嚓,她回头,浴室的门开了,猎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走出来,脖子上搭着毛巾,头发还在滴水,他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从她身前擦过时,沐浴后的热气蓦地扑散到她面上。
      她恍惚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猎的情景。
      那时她提着行李,一个人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接她来的司机大叔有急事出去了。十分钟以后,她还傻傻地站在白色沙发的后面。
      然后就像现在,浴室的门突然开了,她好奇地转过头去,陌生英俊的男生走出来,正用毛巾擦着头发,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像牙白的皮肤上挂着水珠,散发着湿淋淋的热气,他光裸着上身,牛仔裤的拉链也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低腰的白色底裤,然美来不及收回视线,脸刷地红到了耳根!
      然后客厅里蹿起一道惊人的狮子吼:
      “喂!!你——”
      猎的话没吼完,因为只吼到一半,她已经被那气势吓得仓皇地退后好大一步!害他反而有火发不出。他恼怒地瞪了她半天,才想起裤链还没拉上,很气愤地命令她背过身去。
      然美老实地转过身去,过了很久也没听见那个男生再叫她转过来,当她悄悄回头的时候,客厅里早已只剩她一人。
      她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好……凶的男生!
      在她的家乡,男孩子们虽然也会很淘气,但她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凶的男生!虽然……他长得比她所见过的男生都更帅气更漂亮。
      想起妈妈曾告诉她的,然美在心里强烈地祈祷着,这个凶巴巴的男生千万不要叫陆然猎啊!然而事往往不如人愿。
      猎改不了裸身的习惯,他在家里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突然为了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女孩,不得不改变十七年来的习惯,而他自然把所有错都归结到然美头上。
      于是,然美便被猎这样那样地瞪着过了一个暑假。
      她几乎不敢奢求他会喜欢她,只要不被过分讨厌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那样,很率直地彼此对抗或躲避着。
      然美凝视着猎高大的背影,为什么现在,在相处了那么久以后,反而还掺杂了许多不协调的因子呢?
      “猎,今天下午谢谢你。”无论如何,想要和他说句话。
      猎背对着她,利索地套上衣服,呲啦拉上拉链:“谢我什么?”他转过来,睨着然美,“我该帮你的不是吗?谁叫我们是一家人?”
      他昂着下巴,态度依旧高傲,语调冷嘲热讽,然美听得出,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是家人这个事实。或者说,一点也不喜欢她是他姐姐这个事实。
      “头发是怎么回事?”猎冷眼瞥了瞥她的短发。
      “哦,我觉得这样会凉快点,所以就剪了。”都已经立秋了,现在才来剪头发,想想这个回答还真是有够蹩脚的。
      “是吗?”猎挑了挑眉,毫不费力就看出她在撒谎。她总是在他面前撒谎!他不得不习惯她专门用来对付他的言不由衷。
      然美沉默的时候,猎已经穿好衣服,弯腰拿上背包,没入黑夜里,还是只留给她背影。
      又要彻夜不归吗?然美有些无力。门外传来父亲回来的声音。
      出门一看,儿子和老子又在半路狭路相逢。陆乔下了车,沉着一张脸,和他一起下车的那个瘦瘦的年轻人很客气地跟猎打招呼,得到的只是漠视。
      “又想出去?”陆乔没好气地瞪着自己桀骜过头的儿子,语气里是父亲不容抗拒的权威,“今天开始晚上你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什么意思?”猎疑惑地蹙眉,“还有,”他随手指了指陆乔身边顶着他表哥头衔的男生,却不正眼看人家,“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乔懒得解释,只转身对外甥说,“车子就在车库里。”
      看着父亲和那个唯唯诺诺的表哥朝车库走去,猎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忿忿地扔下背包追了过去。
      “猎!”然美也不安地跟去。

      “哇,好棒的车!”年轻人兴奋地打量着重型机车。在车库不算太强的灯光下,火红的机车光亮如新,通体散发着火似的荧光,看得出骑它的人有很用心的照料。
      “喜欢今天就拿走吧,”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不太好,陆乔勉强笑了一个,“送给你了。”
      “真的可以吗?伯父!”
      “你敢碰它一下试试。”冷酷的声音发自车库门口,猎高大的身子立在半暗半明的地方,浑身透着一股暴戾。
      刀一样的目光戳得那位表哥背脊一凉,不自觉地退开了一步,他看了看陆乔,又畏惧地望了一眼怒火中烧的猎,识相地告辞,“伯父,我看我还是以后再来吧。”
      然美同从车库里匆匆而出的表哥擦肩而过,不敢相信父亲竟然要把猎最心爱的机车送人。也难怪猎会这么生气了。
      “为什么?”猎难得地保持了冷静,脸上却刻着被背叛的痕迹。如果父亲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解释,他绝对绝对无法原谅!
      “还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检讨一下自己?!”陆乔严厉地喝道,“你现在变本加厉地每天去飚车,深更半夜也不回来,有时候甚至一整晚在外面玩命!”他生气,他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却是害怕。“你以为躲躲藏藏我和你妈就不知道你上次赛车受伤的事吗?”
      猎怔住,感到的是更大的背叛,他转过身来瞪住然美,声音从牙齿里狠狠磨出来,“你出卖我?!”
      然美木讷地摇头,无辜地承受着猎更胜一筹的怒火。
      “不用怪然美,她没出卖你。是兰姨发现后告诉我的。”陆乔平静地替然美解了围,既痛心疾首又失望透顶,“你不但自己学坏,而且还拉着无辜的然美跟你一起撒谎!简直是无可救药!”
      “然美,然美,然美……你张口闭口都是然美!”猎受不了地冲口而出,怜悯又自嘲地望向他的父亲,“其实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看到她就会想起你喜欢的人,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会魂不守舍!会……”
      “住口——”一个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像被打蒙了似的,猎偏着脑袋,好半天没有吭声,然后他转过头来,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苦笑,“那就让我走啊。”
      刚刚父子的一席对话,让然美只能震惊地伫立在后头。
      陆乔压住滔天怒火:“你哪里都不许去!机车是我买给你的,我也有权收回来!”
      猎冷笑着开口:“我早知道会这样。”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金卡扔到陆乔跟前的地上,“上面是三千块,剩下的我以后会还给你。”
      轻慢的态度让陆乔大为光火:“你哪来这么多钱?!是赌车赢回来的?!”
      猎从然美手里粗鲁地扯过背包,回头看了陆乔一眼:“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用钱就可以摆平一切,我也会。”
      极尽挑衅地说完这番话,他跨上机车,发动引擎。
      然美担忧地望向父亲,陆乔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好!有种你就不要回来——”他蓦地朝机车尾灯的方向大喊。

      夜深人静,然美清醒地躺在被子里,终于还是决定坐起来。轻轻打开房门,赫然发现楼下大厅的灯是亮着的,她听到父亲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其间曾不止一次提到她的名字,她的心忐忑不安,不晓得该不该马上退回到被子里,装做什么都没听见。
      寂静的夜里,若梨的声音虚软无力:“自从那个女孩来了以后,一切就都不正常了。”
      “不要胡说,这跟然美有什么关系。”陆乔烦躁地猛抽了口烟。
      “还说没有关系?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自动站到她的立场上去了。”
      “若梨,”陆乔语重心长地望着妻子,“当初你明明也同意接然美过来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善解人意,但现在为什么连你也……”
      “我答应你接那个女孩过来,是因为不想你对她们母子一直背负着愧疚。”若梨正颜回视他,“每一次猎过生日的时候,或是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庆祝的时候,你都是心不在焉,你从来没有注意过猎不开心的表情,我以为让你补偿你就不会再那么三心二意,会稍微用心对待我和猎,可是,结果证明我想错了。”
      冷静理性的腔调让陆乔哑口无言。
      “猎的性格是不好,所以你嫌弃他,可是你要知道,他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的忽视。你是给过他很多物质上的东西,机车也好,手表也好,名牌的衣服也好,但他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父爱。”
      “你这么说不公平,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他?”陆乔疲惫不堪地摇头。
      “陆乔,爱若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想想,那就根本是不值一钱的东西。”铿锵的一句话,仿佛判了陆乔死刑。若梨审视着她抬不起头来的丈夫,眼神疏离,口吻失望,“我曾经也想好好爱护猎,但既然你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不如干脆放弃他吧,让他跟你父亲一样,成为杀人凶手好了。”
      “若梨!!你在说什么?!”陆乔惊恐地站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残忍!她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儿子做报复他的砝码?!
      “你本来有很多机会,但现在我累了。”若梨冷漠地起身,仿佛心意已决。

      杀人凶手!
      然美背贴着房门,刚刚听到的这四个字在脑海里一阵轰响!猎的爷爷,也就是她的爷爷,是杀人凶手吗?黑暗中,这个突然听到的消息像个晴天霹雳。
      猎……他知道吗?知道自己的亲人是杀人凶手?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亲身母亲放逐吗?这对无辜的猎而言是多么残酷而可怕!
      不会的,母亲她不会真的这么想的,猎毕竟是他的儿子啊!她能感觉出那位夫人是真心爱他的,虽然她的态度总是很冷漠,但她真的真的是爱着猎的。
      可是,如果……万一……真是这样的话,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就是突然闯进来的她。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早上,厚厚的雾降临这个城市,预示着今天将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第一节课的气氛照例无精打采,课堂上呵欠连天,只有老师在讲台上带劲地讲解着:“接下来,我们套用这个公式……”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清脆的书写声。
      然美呆呆地握着笔,眼睛盯住笔记本,半晌没有动静。吃早饭的时候,偌大的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父亲和母亲已经出门了,只有兰姨告诉她,父亲因这周末要出席一个国际论坛,无法陪她去上坟。她静静地点了下头。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了。
      旁边的明娜不安地留意着她。
      “……陆然美,陆然美!”
      直到紧箍咒不快地提高了音量,然美才回过神,赶紧站起来。
      “你怎么回事?一节课都在走神。”紧箍咒在讲台上严厉地审视她,“你来回答下这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然美手足无措地拿起面前的课本,看了好半天。
      “陆然美!”紧箍咒突然大发雷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上的什么课?!”
      全班哄堂大笑,然美怯怯地抬头看向黑板,才意识到这节是物理课,她手上拿的却是数学课本。
      紧箍咒被气得够呛:“第三节课完了到我办公室来!”
      然美埋头坐回位置上,微微的有些难堪。
      课堂秩序刚一恢复,班上的不安份子又开始例行的嘲讽:“一定是在两大帅哥之间犹豫不决吧!”
      “要是我就选择莲华了,沈流光那神经病,没什么好考虑的嘛。”
      “我是第一次看到同时交往两个男友却没被甩的人哎!”
      啪的一声!明娜将课本使劲扔在桌上,不耐烦地嚷道:“嗡嗡嗡的!还要不要人听课啊!!”
      唧唧咕咕的人这才都噤了声。

      黑色的机车又一路驶进校园里。
      莲华停下机车,扯下安全帽,朝操场上的人影喊去,“然美!”
      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女孩仍只抱着膝盖坐在单杠下面,静静地发呆。
      真服了她了!“陆然美——”他扯着喉咙又喊了一声。
      这回她好像听到谁在叫她,怔怔地抬头望过来。
      正巧有人影挡住了莲华的视线,他咒骂:“快点滚开啊!”
      那人急步跑开,然美已经朝招呼她的狄仁走过去。
      什么智商?!莲华气大地跨下机车,管它现在是不是上课时间,他要过去把那笨蛋抓过来好好教训一顿。
      “莲华——”身后有魔音袭来!
      他下意识地转头,当下就后悔了,一个重重的女式挎包正中他胸前。
      秦琴乘胜追击地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来上学了不去教室在这里溜达什么?!”
      “你有毛病啊?!我不是正要去上体育课吗?”莲华把包扔回去,火大地吼。
      “体育课?你跟哪个班的上体育课?”秦琴一挑眉毛。
      莲华脸皮厚地笑笑:“五班。”
      “我什么时候批准你转班的?”
      “哦,我不是五班的啊。”他笑着揉揉被掐得生疼的胳膊。
      “跟我回去!”
      莲华只好认命地被秦琴领走,离开时还不忘回头朝操场上迟钝的然美啜了声:“回头再收拾你!”
      “你要收拾谁?!”长指甲的手指再用力这么一掐。
      他痛得嗷嗷直叫:“你温柔一点!!……好不好~~?”

      第二节体育课下了以后,然美心情复杂地走回教室,路过猎他们班上时,她犹豫着往里面瞧了一眼,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空的一片,只有秋天的阳光洒在桌面上。
      明娜在过道那头担忧地望着然美的身影,然美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那个笨蛋是不会无端地这样心神不定的。哎,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法丢下她不管啊!
      她一口气跑到六班,找到正趴在桌上睡觉的莲华。
      “兔崽子!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大嗓门女王一掌击在莲华桌上。
      教室里的人集体注目起来,为这句问话里的潜台词。
      莲华皱眉抬头:“你受什么刺激了?”他推开桌椅,慢吞吞地站起来。
      莲华的身高优势总是能让明娜恨得牙痒痒。她倒不是受了刺激,只是一激动起来说话就有点没逻辑。
      “一定是你欺负了她,她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莲华嗤笑:“嘁,说得好像我□□了谁似的。她是谁啊?老是她她她的……”他顿住,马上便意识到了,表情正经起来,“然美吗?她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所以才来问你啊!她一副痴呆的样子,紧箍咒还叫她下节课后去办公室呢。”明娜的语气软了几份,看样子,莲华也是一头雾水。她又不好亲自去问然美,总觉得之前一直冷落好友,心里不免有些歉疚。
      抬头,看见莲华轻蹙着眉,她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沉思者的表情还真是不衬他。

      楼梯拐角处,两个男生正抢着一罐可乐。一不小心易拉罐脱了手,咕噜噜地滚下楼梯,蓦地撞上一双脚,里面的液体溅到来人的裤脚,干净的牛仔裤染上褐色的痕迹。
      两个男生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下面,脸色阴郁的莲华。他沉着脸朝石化的两人勾了勾手指。
      二人灰溜溜地下来,站在莲华跟前,低下头,开始自动地搜刮起自家口袋。
      五十多块钱递上来,莲华只瞟了一眼:“钱我不要。”
      “啊?!”两个男生张大嘴,面面相觑,心想这下有得受了!面对捉摸不透的莲华,不由双双打了个寒噤。
      “我要你们帮我个忙。”

      第三节课后,办公室里,紧箍咒紧拧着眉头看着面前不发一语的然美,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陆然美,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成绩在下滑?”他翻出测验的成绩和作业本,“测验就不说了,连作业也是一塌糊涂,好像压根没上过课似的。”
      “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会注意的。”
      紧箍咒咳嗽一声,谨慎地问:“……你和莲华在交往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然美点头,准备承受任何责难。
      秦琴抬头偷瞄这边,不由替她的准儿媳(已经把莲华内定成儿子的某女)捏一把汗,浪漫就浪漫吧,怎么也不能让紧箍咒抓到把柄啊,这下肯定得没完没了了。
      没想到紧箍咒自我感觉很良好地来了一句:“是那家伙逼你的吧?”
      秦琴实在憋不住了,起身插话:“主任!……”
      “你坐下,秦老师,我是在问我的学生。”紧箍咒头也不回。秦琴悻悻地坐下,注视然美的一举一动,这女孩该不会为了自保回答“是”吧。虽然换了是她,倒是很可能这么做。
      “不,他没有逼我。”然美错愕,难道在大家眼里莲华就那么坏吗?
      “他没有明目张胆地逼你,而是使用了某些手段,你是这个意思吧?”紧箍咒继续自由阐释。
      “主任!……”
      “你坐下,秦老师,我是在问我的学生!”
      秦琴咬着笔竿,不服气地坐下。
      然美辩解:“不是,他……”
      “一定是他诱惑你。”紧箍咒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他也就只有这些事情最拿手!因为你太单纯了,所以才会被他的外表所骗。”
      “不是的,老师为什么要这么想……”
      “然美,你要听老师的话,那个男生绝对接近不得。”不给然美插话的机会,紧箍咒已经开始循循地教导起来,“他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来这里只是为了混而已,没有家人管束,我看他倒是自得其乐得很,你和他不同,你是很有希望的学生,绝对不可以为了他分心……”
      “老师!”然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请让我说句话好吗?”
      办公室里静了静。
      从来声腺细细的然美蓦地提高音量,倒是让紧箍咒有点惊讶:“……你要说什么?”
      “老师,莲华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您认为会做的那些事情。没有用过什么手段,更没有引诱我,也没有要我放弃学业。我自己不认真不努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她胆小、笨拙又迟钝,才老是让别人操心,“不关莲华的事,他很好,虽然我这么说老师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却把一切推给别人,这样,不是太懦弱了吗?”她很诚恳地说完这番话,竟让紧箍咒有点无力回驳的感觉。
      秦琴摸摸下巴,嘉许地看着然美,这个女孩,当她的儿媳好像还不错。
      门磅地一声被推开,莲华一身戾气地走进来。
      秦琴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而且到得很不是时候。这个时候这小子还拽个什么劲?
      办公室因为莲华嚣张跋扈的登场而火药味十足。
      然美转身看见莲华朝她大步走来,陡然有些不安。他看着她,目光顿时深深的,闪动着说不出的美丽和灵犀。
      紧箍咒骤然起身:“莲华,你不知道进办公室要先敲门的吗?!”
      “拿去。”莲华懒洋洋地将两大叠作业纸啪地扔到教导主任桌上,手向后,不动声色地将然美的手攥在手心。她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是什么?”紧箍咒低头查看那叠东西,有点摸不着头。
      “检讨书。”
      紧箍咒仰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检讨书?我什么时候要你写检讨书了?”
      “你会叫我写的。”莲华轻描淡写地笑笑,转向然美,“我们走。”
      “走?去哪里?”她诧异,迎上他闪亮的目光。
      莲华握紧她的手,毅然转身,在办公室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带她走了出去。
      紧箍咒盯着桌上那两份“逃学”检讨书,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莲华——你给我站住!”他恼怒地追出办公室。
      莲华在过道尽头突然启动,拉着不知情的然美在拥挤的教学楼里狂奔起来。
      消息不胫而走,楼上楼下顿时炸开了锅,许多学生涌出教室,挤到阳台上目睹这一幕轰动的“私奔”场景,兴奋的呐喊声、鼓掌声和口哨声在校园上空交织成一片。莲华带着她突破一道道封锁线,路上的学生如分水岭般为两人刷刷让开道,再集体汇成洪水猛兽挡在紧箍咒和追来的其他老师路线上。
      然美吃惊地望着莲华的背影,他破风奔跑的姿态带着一丝锋利的帅气,那样迅捷的速度,那样义无返顾,仿佛是道飞旋的风。劲猛的气流撞击着她堵得发慌的胸口,令她突然有股想要放纵自己不顾一切一次的冲动。放下全身的力量和负担,任这道引力牵引着,一直跑下楼,跑上阳光洒满的操场,跑向青翠的绿荫大道,跑进大门外自由的空气中……
      坐上莲华的机车,更令人眩晕的速度袭来。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她却一点也不害怕,紧紧抱着莲华,手指交叉环在他腰上,完全拥有他的感觉,不可思议的幸福和感动。
      莲华……也许真的是很坏很坏,坏到让她失去理智,跟着他不顾后果地逃出来,坏到在这一刻涨满她的脑海,让她除了他的存在再也想不起其它。
      机车超越重重障碍。莲华感到身后纤细的臂膀用力抱住他。
      “好想飞……”然美趴在他背上,疲惫的声音夹在引擎的咆哮声中传来。
      他的眼微敛,“……好。”
      机车蓦地加快速度,世界转瞬被旋涡般的风席卷!

      呼啸的风卷走城市的喧嚣,褪去眼睛上的阴霾,沁人的清冷空气一涌而来。
      当她张开眼——
      温柔的云雾正包裹住他们,一望无垠的视野里弥漫着飘渺的白色,它们在呼呼而过的风中瞬息万变!更远的地方是蔚蓝的天,宝石般闪闪发光。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脚没有接触地面,真的,飞翔在云端……

      已经失去了所有
      再也无法将这个声音传达给你
      只是放任低落的心情
      在荒野彷徨
      STAND ALONE
      但闭上眼的话
      与你那日交换的约定就会复苏

      I CAN FLY AGAIN
      在这没有边际的天空
      无数次向今日
      依旧闪耀的星座祈祷着
      即使依然很遥远
      我仍坚信总有一天
      能与你一起仰望未来

      陪伴着受伤的你
      总会有我能够为你做到的事
      到处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是也有
      TENDERNESS
      即使眼泪再次涌出
      如今隐约可见的微弱火焰
      会温暖这双冻僵的手

      I CAN FLY AGAIN
      不想放弃
      你给我的微笑
      改变了我内心深处的愿望
      即使再无法与你相见
      总有一天会走到两人梦想中的地方

      此刻独自一人
      双手合十
      为这受到严重污染的世界
      献上祈祷
      牵手飞奔的日子
      无论经历怎样的风暴
      也不会忘记
      那时勇敢的心情

      机车在云雾缭绕的跨海大桥上飞驰而过,在这个秋日的早晨,带着莲华的自由和不羁,她用心地体会着这一刻的真实。
      短暂的几分钟,对她来说,就是永恒了……
      就是……未来了……

      CHAPTER 29 寂寞的少年
      ——你当然无所谓了,因为你本来就是外星人

      深蓝的水被海风吹皱,发出一声又一声匀称的呼吸。鹜草随风摆动,风中有潮湿的泥土味。
      然美沉默着打量眼前的景物,这里的一切还和离开时一样,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离开的人,和人的心情。
      母亲被寂寂无声的墓群包围着,很安详。
      她伸手抚摩那块小小的方碑,彷徨的心宁静下来,随着起伏的海水,平稳地呼吸。
      “谢谢你陪我过来。”蹲在墓碑前,抬头望身旁的莲华,她感激地笑。当她告诉他想要回家,他便毫不犹豫地陪她来了这么远的地方。
      莲华走到不远处,摘来开花的鹜草,蹲下,轻轻放到墓碑前:“抱歉,伯母,这次来得太仓促,没能带见面礼。不过,我会照顾好您的女儿,请您在天上好好看着我们。”
      还是略略含笑的语气,然而那柔和的神态,诚挚的眼神,仿佛真的正在向谁许下诺言。然美怔怔地侧头望着他,原来玩世不恭的他,也会有如此一本正经的时候。
      阳光洒在莲华微弓的背上,就连影子,也温暖无比。纤细朴素的白花在风中簌簌地摇晃。
      然美深锁着眉头:“现在虽然和父亲一起生活,却没有一点家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妈妈是为了父亲的幸福和前途才离开他的,可是现在的父亲看上去却并不幸福。”这个世上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迟钝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想让妈妈的牺牲毫无价值,她想尽一切可能让父亲幸福,可是,看来她的存在却恰恰起了反作用,“不知道没有我的时候,猎是不是会比较快乐……”昨晚听到的一切,仍让她耿耿于怀。
      “陆然猎?他就是个笨蛋。”莲华皱皱鼻子起身,口气不好却很有条理地为然美一一道来,“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姐姐,家事又好,身体也健全,他还一脸不知足,不是笨蛋是什么?”
      然美扑哧笑出来,要都像莲华这么无忧无虑该多好。仰头看他在夕阳底下站立的身姿,真是令人羡慕的挺拔帅气、随心所欲。她望着他,蓦然想起什么,迟疑着开口:“莲华,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的家人呢?”
      “他们啊,在情报部门工作。”莲华看了她一眼,不正经地笑道。
      “情报部门?”特工?然美有点傻眼。
      “意思是连我都没见过。”轻松的口气化为沉吟,“……挽救一只小狗的生命,上帝就会实现你一个愿望。我的妈妈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黄昏下,他的表情有一丝孩子般的茫然。
      “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然美小心地问,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似乎真的一直是孤身一人。
      “不知道。我那时才刚出生。”莲华无所谓地耸耸肩,见然美表情困惑,才又补充说明,“她死的时候,我那时才刚出生。”
      然美惊愕,不久惊愕变成了恍惚,莲华的口气轻松得过了头,她不禁麻木地喃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又没有人做错什么?”莲华好笑地低头看着她。
      “那么……你的父亲呢?”她问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我也没有父亲。”莲华回答,声音波澜不惊,“不过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然美缄默着,心里却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因为这些她居然都不曾知道。她想她该一早就发现的。莲华还没有叛逆到会毫无道理地离家一个人生活。他的生活中压根没有父母亲人的影子,好像从石头里蹦出来,天生就孑然一身。
      “是阿姨把我带大的,她四年前过世了,所以现在我是一个人。”见然美失神,莲华忍不住要安慰她,“我早就习惯了,也不会觉得难过。”
      “……关于你的亲身父母,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知道一点,母亲是女的,父亲是男的。”他半开玩笑地说,翘了翘一边嘴角,很帅气却也很不屑,“反正知道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只是偶尔,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遗憾吗?那是自然的吧。看着这样奇怪的莲华,然美不觉有些难受。
      莲华望着不大的灰色方碑,一副玩味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叫过谁爸爸或妈妈,所以一直很好奇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然美的心口隐隐做痛。希望能听到猎叫自己一声姐姐,她曾自怨自艾地觉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如愿以偿,可是莲华的心愿,却真的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注定永远无法实现,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
      “对了,莲华,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呢?”她突然笑着问。
      “那个呀,随便。”
      “随便?”
      “你喜欢什么日子就什么日子好了。”莲华双手插进裤袋里,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对生日压根没什么概念。想要人家送礼庆祝的时候就随便诌个生日,所以时常一年能过好几个生日。
      夕阳下,一阵伤感的安静,浪潮声在远方滚滚。
      “……苏兰学姐知道吗?你的生日?”身后的然美三缄其口,终于还是悠悠地问道。
      莲华诧异地回过头来,一直注视她良久。她眼睛里晃动的光让他心甘情愿地动摇了:
      “这个星期天,我的生日。”
      落寞的口吻,忐忑的期待,然美怔住,头一次看见莲华露出这样矛盾复杂的神情。她努力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到时我们一起庆祝吧!”
      莲华望望她,忽然撩起一边眉毛,“那是当然。”
      “哎?”怎么说变就变,突然又这么强势了?
      “既然话我都说出来了,你就要做好奉陪到底的准备。”
      然美没听进他的威胁,而是自顾自地琢磨起来:“莲华,按照生日来算的话,你好像应该叫我姐姐……”她的模样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莲华愕然,眸子里火星直冒,“谁要叫你姐姐?!”她就这么喜欢别人叫她姐姐?!
      “不……不叫就算了,不用这么凶啊……”然美怯怯地退后两步。她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陈诉一个事实罢了。
      “见鬼!你一直把我当弟弟看的吗?!”莲华伸手箍住她的脑袋,凶神恶煞。
      这架势很明显,如果回答是的话,她就不要指望今天能完璧归赵了,“没、从来没把你当弟弟看过!”
      “不是弟弟吗?”这家伙刚下了火气,语调又忽而微妙起来,“那是什么?”
      “我,觉得你更像哥哥……”
      “陆然美——”
      天哪!好厉害的狮子吼!然美头晕目眩地捂上耳朵,打算接下来任由他发落了。

      夜晚,人和医院。
      服务台的护士小姐刚挂下一个询问电话,打了个呵欠。医院的自动门左右开启,她纳闷地抬起头来,这么晚了还有人探望病人?
      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夜色里渗出,走进医院大堂明亮的光线下时,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电般的帅气,棱角分明冷酷的五官,桀骜的淡褐色卷发,一身黑得发蓝的机车服衬得本来就高大的身材更加英挺逼人。
      瞌睡忽地消失了,护士小姐清醒地瞪大眼,目视这个气质冷郁的帅哥,或者说帅弟弟,犹豫着朝她走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迎着表情略生硬的少年,绽放最灿烂的职业微笑,也顺便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
      猎寻思着蹙眉,沉沉地开口:
      “我找沈流光。”
      双倍的美少年啊~护士小姐压住同人女意淫的念头,忙低头查看起来,“啊,沈流光在505。”
      猎略点了下头,转身朝楼上走去。
      呵呵,长得帅是有特权不说谢谢的。护士小姐在后头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目送难得一见的美男。

      黑暗安静的房间里,短信声突然响起,流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手机上是然美发来的短信:
      抱歉,流光,今天去给妈妈上坟了,所以没时间过来,明天下午我会带芒果来的^_^
      他笑着读完短信:
      没关系我等你^_^
      然后按下发送。
      已经很晚了,今天一天什么地方都没去,被关在病房里,让他觉得有点无聊。倒回病床上,高高地举着手机,一遍一遍百无聊赖地读着然美发来的短信。
      上一条,上一条,再上一条……
      流光放下手机,肺里吸足了气,大喊:“彪悍姐——快来给我开灯啊!我要小解!”
      不屈不挠地喊了几声,直到整层楼的病房都传来不耐烦的抱怨声。
      啪嚓,灯亮了。流光早已舒服地窝在被子里,很欠扁地扔下一句:“现在又不想尿了,请把灯关了吧。”
      他等着听彪悍姐的咆哮,可是随之而来的却只是一片安静。
      有人迈着沉沉的脚步朝他靠近。
      他疑惑地半撑起身子,转头的刹那,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他的下巴。
      陆然猎!
      极其粗暴的动作,猎施加在手指上的力量让流光不由一阵吃痛,骨骼似乎在咔咔做响。他本能地攥起拳头,一拳扫向猎。
      猎没来得及躲闪,硬挨了这一击,踉跄地退后。
      “你来这里干什么?!”流光暴怒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
      猎顺势背靠在墙上,眼神迷离,宿醉让他的动作和感官都有些迟钝,他没觉得痛,也没听清流光在说什么,只是倨傲地昂着下巴,冷冷地瞥了一眼流光缠着绷带的脚,语带讽刺,“真是会装啊!你干脆装到棺材里好了,她说不定还会以身相许。”
      “你到底想干什么?”褪去天真,这一刻的流光,连声音都低哑起来,他戒备地睨着神情古怪的对手。
      “出了什么事?”听到异样的声响,彪悍的护士小姐赶来房门口,困惑地打量着对峙的两人。
      “没什么,”流光平静地勾了勾嘴角,猫样的乖顺被一种狼的危险覆盖,“你先出去好吗。”
      彪悍护士惊讶于流光身上巨大的变化,怔在原地差点忘了动弹,直到气氛越加古怪,才觉得自己有回避的必要,她带上门,临走时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事记得叫我。”
      门关上,房间里一下子剑拔弩张。
      “有什么话快点说,我洗耳恭听,没话就把瓶子里的水喝光了快点滚!”流光冷冷地坐上床,不想正眼看猎。
      被如此恶言相向,猎却难得地没有动怒,“我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他说得很慢很慢,鹰一样的眼微虚着,深黑的瞳仁里映着流光不耐烦的身影。
      流光依旧没有动静,冷漠地望向窗外,只当是在听人发酒疯。窗玻璃上猎的身影一步步走到病床前,高大的影子将他笼罩:
      “你喜欢她?”
      流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呵呵,被我说中了吧,”猎自顾自地笑着,手按在墙上,“老实说你们两个真的蛮般配的,都那么蠢……”
      流光实在受不了地抬起头来:“陆然猎!你有病吗?!”
      “不过你不该喜欢她,沈流光。”猎居高临下、依然故我地说着,口吻带着极度的鄙夷和敌意,“你知不知道她因为和你在一起而被全校的学生排斥?”
      流光怔住。
      “……有人在她的书桌里放垃圾,清洁丢给她一个人做……你当然无所谓了,因为你本来就是外星人,你被人讨厌惯了,但是她和你不一样,被最好的朋友疏远,被班上的同学视为透明人,还被那些根本不认识的家伙针对,像她这样的乖乖女,你根本没办法想像她的烦恼!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明知道自己是个灾星还硬要和她在一起,是你害她每天都神情恍惚……”猎沉了口气,俯身睨着看似无辜的罪魁祸首,声音里滚动着骇人的憎恶,“只要你多一天和她在一起,她就多一天活在地狱里。”
      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流光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完全呆住了,呆愣在床上,如断线的木偶。
      猎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直起高大的身子:
      “快点离开她,你这个扫把星。”
      临走时的一句话,伴随着冰冷厌恶的关门声。流光讷讷地握住胸口,抗拒着那里强烈的窒闷。

      等莲华从鹜岛回来再送然美回家完毕,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离打工的时间还剩不到半小时,赶回去也是迟到,反正都要被扣工钱,还不如索性不回去了。这么想着,他在原地掉了个头,开始百无聊赖地午夜漫游起来。
      夜晚的街道上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和三三两两的情侣,有时温馨有时糜烂。稍微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这座城市最高大的两座标志建筑,68层和72层的摩天大楼并肩坐落在背风处,它们之间那不到100米的距离便是个人工风洞,山那边吹来的风穿过那道门,会发出类似长鸣的声响,长久地回荡在城市上空。有人曾戏谑地称之为龙的叫声。依他看,那更像是恶魔的呼唤。他曾一度迷恋于那诱人神秘的音色。
      一阵晚风拂过,他隐约又听到那道悠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很尖锐,很沉重,渐渐地愈加确凿,愈加凄厉,变得全然陌生又再度变回一种久违的熟悉……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不是什么龙的长鸣,也不是恶魔的呼声,他记不得那是什么,只知道是非常恐惧的东西。
      夜色尽头急速传来的尖利声音,像把尖刀桶破脆弱的夜,他蓦地想起来,惊恐地回头,巨大的消防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闪亮的红色警笛宛如灼人的火焰,笛声凄厉,震耳欲聋。
      循着庞然大物飞速而去的方向,他望见夜空的一隅被火光染成腥红。
      人们聚拢来,开始七嘴巴舌地议论:
      “是哪里火灾了啊?”
      “听说是一栋废弃的旧楼,在中央公园附近。”
      “啊,那栋楼不是有乐队在那里表演的吗?!”
      “应该就是吧,可惜了!”
      ……
      莲华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憎恨火,它总是一再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
      茫然地面朝那片暗红的夜空,意识又再度回到两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熊熊烈火、高压水管的冲击声和纷纷的议论中他听到那个惊骇的噩耗!
      ——“又是那群街头流氓,听说还有不良少年!”
      “不过还好,人质不是被救出来了吗?”
      “女孩是救出来了,刚刚听说里面还有个男孩……”
      “已经死了,尸体抬出来,被烧得面目全非!”
      “天哪!……”
      ……
      那是他的梦魇。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对慢性的创伤它却无能为力。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会害怕火,害怕听到消防车的笛声。
      “莲华!”有喊声朝他靠近。
      “莲华!!”
      直到苏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才木讷地回过神来。
      苏兰怔住,他的手臂竟然如此冰凉,眼睛里满是脆弱和恐惧。那么挺拔帅气的莲华,却在这一刻苍白无力。
      在头顶上空盘旋的声音渐渐消失,人群也渐渐散开,只有褐红色的天,还在那头微弱地一闪一闪。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强迫他转过来面向她,紧张地提高声音,“大家都在SENERADE等你!”
      “我不想去,让他们等去吧。”莲华甩开苏兰的手,执拗地转身,沿着街道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那你要去哪里?!”苏兰心急如焚地追上来。
      “你管我要去哪里。”
      “莲华,你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下午我打了你一下午的手机,为什么老是关机?”
      莲华在前面停住,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好,我跟你回去。”
      苏兰诧异,望着他随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今天的莲华,真的是怪怪的。她不由有些提心吊胆。
      “上来啊。”莲华在车里招呼她。
      苏兰惴惴不安地坐进去,车子开动,身边的莲华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睡着了吗?苏兰无声无息地打量莲华,那种安静中带着迷茫和焦躁的神态有着让人心跳加速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眼神里流露着太过明显的爱慕,只是这样悄悄凝望他,都有种幸福的罪恶感。
      刚刚在街边发现莲华的时候,周围正有几个女生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在夜色的掩护下,少女情怀灼热的渴望表现得毫不掩饰、淋漓尽致。当时,莲华的身影那样不真实,让她在那一刻莫名地萌生“他会被那群妖精样的女孩拐走”的不详念头,所以她拼命跑向他,直到确实地感到他的存在。
      这样的暗恋,让她头脑发热,变得不正常了吧!
      车子行驶到红灯处,歇了下来,苏兰凝神看着悠闲地走过斑马线的路人,想起莲华曾开玩笑地问“他们看起来像不像要打群架”,她不由笑出声来。一天到晚打打打,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可是她还是最最迷恋那样精力充沛,朝气蓬勃的他。
      红灯还剩下十秒的时候,莲华缓缓地睁开眼,“对不起,学姐。”
      苏兰疑惑地转头。
      “喂——”司机惊吓得朝车窗外大喊!
      莲华已经摔上车门,逃进拥挤的车流中。行动派的他,速度总是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红绿灯切换,苏兰只能在车窗后徒劳地大喊,“莲华!!你要去哪里?!”
      夜色太浓,他又穿着黑色的T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来人和医院探望流光却得到他已出院的消息,然美有点讶异。
      “可是,上次来的时候,他的脚不是还很痛吗?”
      彪悍护士插着腰,义愤填膺,“那家伙骗人的!可恶!我看他就是想要折磨我!”恍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在和病人亲友谈话,彪悍小姐马上挂上假惺惺的笑脸,“不过,他这么可爱的小子就这么出院了,真有点舍不得呢!”
      然美僵硬地笑笑。
      走出医院时突然收到流光打来的电话,她急忙接听,“喂?流光!”
      “嗨,然美!你现在一定在医院了吧?”那边的声音听上去倒是兴高采烈。
      “是啊,我在医院。”然美点头,深谙流光脾气的她不由四处张望起来,嗯,她确信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为什么你出院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是报复。”
      “?”
      “我昨天等了你整整一天,可是你只用一条短信就把我打发了。”
      “啊,昨天实在对不起!”然美连忙道歉,流光的语气似乎真的有点不悦。
      “你真的很过分,然美……”说这句话时,手机那边的声音无端地暗淡下来。
      然美的心陡然一紧:“流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慌张得差点语无伦次,“昨天我……”
      流光吐了口气,笑道,“我开玩笑的。让你白跑一趟,我们就算扯平了。”
      然美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那个,流光,你的腿真的没事了吗?”她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然美。”
      “嗯?”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因为……那段时间我和家里人闹矛盾,所以才不想回家,就在医院装病。但我真的不是存心要骗你的……”电话那头的流光,不晓得怎么搞的,越说声音越低。
      “那么腿真的没事了?太好了!”然美释怀地舒了口气。只要他康复了,被小小地骗一下也没关系吧。
      “嗯,我已经回家了,现在在喝老妈亲手墩的汤。”
      “是吗?”这么说他已经和沈阿姨和好了,这个消息对然美而言无疑是更大的喜讯,足以让她精神振奋一天呢。
      “接下来,他们要逼着我上学和补课了,我落下了很多课程啊,想想就头痛!”
      然美忍俊不禁地听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流光式大呼小叫。
      “所以……以后,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了。”流光静静地说着,嗓音里透着隐蔽的落寞。
      然美愣住,她一向很迟钝,胸口闷闷的感觉总要等好几秒后才意识到。“……是这样啊?”她浅浅地问。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吗?那会是很寂寞的一段时间吧?但是,流光可以陪在爱他的家人身边,不再一个人到处流浪,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于是她强打精神笑道,“没关系,功课补上以后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见面吧!因为……”她哽住。
      ——“……为什么要送我怀表?”
      “因为我很喜欢时间这东西。……因为有时间,不开心的事情迟早会过去,开心的事情最后会到来。所以时间这东西真的很好用啊!”
      “因为,时间是个好东西……”她喃喃地轻语,心中暗自祈祷着时空那头的人能够获得幸福。比她更多的、更圆满的幸福。
      流光沉吟在电话那头,半晌,轻快地问:“然美,我来猜猜你穿的衣服好不好?”
      还是那样玩心不减啊,不过,说不定他会有很长时间无法尽兴地玩了,然美笑着答应。
      “你是不是……穿着白色的衬衫,粉红色的毛衣?”
      然美低头,惊讶:“啊,你怎么知道?!”和第一次他们通电话的情况不同,这一次,流光是真真正正猜到了。果真是心有灵犀吗?
      “呵呵……”流光惊喜地笑起来,“我们果然很有默契啊!……啊,我得挂电话了,家庭老师来了!”
      然美仓促地哦了一声:“那么……再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不要讨厌我,然美。”
      代替“再见”的话语,透着淡淡的感伤,然后毅然决然地挂了电话。
      一席微风吹过,然美听着手机里的忙音,久久回不过神来。

      东林的早晨,依旧从公告栏的八卦新闻开始。
      然美远远地望了眼公告栏,那个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地方,不过托它的福,她也可以不再逃避某些东西,现在看见它,颇有点感慨良多。
      她走进教学楼大门,忽然被身边的男生一推搡,撞到门缘上。
      “啊,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啊?”男生向后瞟了一眼,眼角带着戏谑的笑。
      “可能是垃圾桶吧,哈哈……”身边的同学也符合着大笑起来。
      正在他们扭头离去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对不起”。
      不止是这两个男生,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注目起来。
      然美柔顺的目光凭添了丝倔强:“撞到了你,对不起。”说这句话时,她觉得无比坦然。
      她的口气那么理直气壮,却毫不咄咄逼人,虽然是在说着对不起,效果却更像是出人意料的正面反击。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生以这样的姿态道歉,让刚才那个恶意撞人的男生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嘁了一声,转身刚想走,一只重重的胳膊带着威胁意味搭上他的肩膀。
      蒋泰山阴恻恻地笑道:“我说,人家都道歉了,是男人的话也该道个歉吧!不然等偶像来了恐怕不好交代啊!”这些趁火打劫的家伙,不过是看在然美不会去打小报告的份上才敢这么猖狂地欺负人家吧。
      蒋泰山一身柔道黑带的架势,让那个男生不得不屈从在他的淫威之下,蚊子般道了个歉,不服气地离开。
      明娜从然美身边走上来,环顾了一下看好戏的各位,大嗓门蓄势待发:“看什么看?!看够了吧!”
      然美见蒋泰山和明娜帮她出头,心中感动不已。
      明娜回头瞧了她一眼:“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可从没说过要跟你分道扬镳的啊!这些天你也受够教训了,以后记住什么都要听我的,知道吗?尤其是……”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絮絮叨叨起来。
      不过然美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眼里映着明娜生动的脸,却压根没听进人家说了什么:
      “明娜,我好久没这么近的看见你的正面了……”
      看着然美一脸夸张的如隔三秋的表情,明娜以手覆额:“完了,你又来了!”

      CHAPTER 30 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

      “莲华喜欢的东西?”明娜奇怪地看向然美,“真是的,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嘛?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
      然美露出犯难的神色:“这个,有点不方便问……”总不可能直接问他“你想我生日那天送你点什么”吧?
      “据我对他的了解嘛,他喜欢,”明娜煞有介事地扳起指头来,“暴力、欺负人、恶作剧、飞车……”
      “他总有喜欢过一点正经的东西吧?”然美哭笑不得。
      明娜转过身来,正儿八经,“有吗?”
      然美的肩膀无力地塌下去,叹了口气。明天就是莲华的生日了,她到底该送他点什么好呢?
      还有啊,之前在图书馆,莲华曾威胁她做生日蛋糕给他。
      “可我不会啊。”她老实回答。
      “你怎么这么笨?当你男朋友真是辛苦!”
      周围投来一束束敢怒不敢言的视线。然美一面把头埋进书里,一面暗自嘀咕:那就让不觉得辛苦的人当我男朋友好了。
      “那就慢慢练习吧。反正还有两天。”莲华在一旁很没人性地说。
      然美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小声问又趴下去睡觉的莲华:“一定要生日蛋糕吗?”
      “嗯。”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然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苦闷地看起书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小心地探到他耳边,问:“一定要……很好吃吗?”
      “难吃的拿来干什么?”莲华不耐烦地睁开眼。惨!然美吓得往后缩了缩,原来他还没有睡着啊。
      “好……吧。”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生日蛋糕,而且要很好吃,对吧?”
      “天,你好罗嗦!”他受不了地转过头去。
      然美愧疚地瞧着莲华的后脑勺,双手合十,默念:对不起了,莲华,我会帮你去订做元祖的蛋糕的。
      至于礼物,还得另外选。实在是很挑剔的家伙。然美一面吃饭一面伤脑筋。昨天晚上还做了不吉利的梦。梦中她将很精致的礼品盒送到莲华手上,催促他撕开一层层复杂精美的包装,打开一个个盒中盒……他们一直这样不停得打开啊打开,最后的盒子只有小指指甲那么小,根本没法打开,手指一按,就稀巴烂了……
      赶在莲华要发飚之前,她一身冷汗地醒过来。
      想要送出别有意义的生日礼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星期天早上,然美早早地起了床,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她正好趁早上去挑选下礼物。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望着写字台上那个精美的礼品盒发呆,其实已经买了礼物,却始终觉得不怎么合适,似乎越是绞尽脑汁想要送出与众不同的东西,就越是想不出该送什么的好。
      手机震动,然美蓦地回过神来,拿过来一看,竟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她纳闷地接听。
      “是……然美吗?”
      “是的……”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我是流光的妈妈。”手机那头忧心忡忡的声音如是说。

      莲华被苏兰早早地拖出来当搬运工,此刻正候在超市外,靠着机车百无聊赖地玩打火机。抬起头来,一不小心瞥见对面人行道上跑过的少女。
      “然美?”喃着她的名字,嘴边就不自觉地噙着笑,无精打采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他朝隔着四条车道的女孩高声喊去,“然美——”
      而女孩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压根没听见他的声音,匆匆上了一辆巴士。
      “白痴啊她!!”莲华咒骂着,眼看就要横穿马路去赶那辆巴士,他也不晓得干吗一下就这么冲动,恨不能上去把她拽下来!
      “莲华!”苏兰的声音在背后适时响起,“你要去哪?”抱这么大堆东西出来,还没等她招呼他过来接手,居然就看见他要开溜!
      莲华来不及回头,扔下一句“我过去一下!”就要飞奔过去——
      “莲华!!”苏兰岌岌可危地抱着大包大包的商品,不由怒火中烧。
      与此同时,巴士也满载而去。
      莲华逃逸未遂,违反交通规则未遂,绑架未遂。
      “莲华!!你是个混蛋!!”苏兰发起脾气来,把东西一把都摔在地上,转身就走。
      莲华蹲下来,粗手粗脚地把东西塞进购物纸袋里,头还朝向汽车驶走的方向,低咒声路人可闻,“陆然美,你这个笨蛋!下午我饶不了你!”

      然美赶到的时候,沈涵在偌大的客厅里坐立不安。
      然美进了屋子,不待喘口气,便急急地问:“沈阿姨,怎么回事?!”之前在手机里被告之流光不见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呢?可是,换了是流光,好像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沈涵茫然地摇头,叹息:“连你也没有他的消息吗?”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流光……不如说是离家出走的……”
      然美惊异,听见沈涵黯然地说:
      “他一直都讨厌这个家。”
      “……为什么?”前几天,流光不是还在电话里跟她说,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吗?
      “因为,我做了好多伤害那个孩子的事。”
      然美愈加迷惑,完全听不懂沈涵的话。
      “对不起,突然跟你说这些。我只是找不到该对谁说,这些事情。”沈涵站在窗边,苦笑着垂下头,眼里满含着愧疚和歉意。
      “沈阿姨,为什么?”然美上前一步,“流光,他为什么会离家出走?”终究,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她禁不住要责怪面前伤心的妇人。
      沉吟许久,窗前的人转过身来, 递给然美手中的信纸:
      “流光其实……不是我的亲身骨肉。他是被我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
      然美震惊地睁大眼。
      “我儿子流水六岁那年失踪了,我四处寻找他有将近一年,却一点线索也没有。”沈涵慢慢回忆道,“那一年我很消沉,因为我的先生过世得很早,一个人生活的我很寂寞,不过并没有要领养一个孩子的念头。是我母亲……”她的声音蓦地飘远,“那年,是我母亲带我去那个孤儿院的……”然后,便有了与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的邂逅。夏天,云朵,小岛,蝉鸣,他坐在树荫下向她微笑,那样美丽,那样温暖,那样无辜。看见他的那一刻,胸口有种被填满的感觉,无比饱满而感动。“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一个天使。”沈涵失神地望向窗外,眼前的画面有些热热的氤氲,仿佛重新回到那个失落的夏天,她记忆中那个没有名字、没有记忆、不悲伤不疲倦,等着寂寞的人来领走的天使。
      “我忍不住将他带了回来,尽管他刚开始有点不高兴。我告诉他我就是他的妈妈,只是他一不小心忘记了而已。”沈涵苦笑,想起那时轻信了她的话的流光又埋怨又高兴的神情,用力搂着她向她保证:
      “对不起!妈妈,我以后都不会这么不小心了!”
      “……可是第三年,他们找到流水了。”沈涵的笑容渐渐凝固,“我尽了一切努力,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可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们……似乎无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许,那个时候不带回流光就好了……”矛盾和自责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找回流水时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完全忘了之前根本没有对流光解释过流水的事情,对流水也是。接下来,她理所当然地将真相告诉了流水,却对流光撒了好多谎。她原以为那些都是善意的谎言,在每一次谎言面临拆穿的时候,又手忙脚乱地用另一个谎言弥补上。她忘记他十四岁生日那天,流光害怕得快要哭出来:
      “妈妈,求你用心一点好不好,即使是撒谎也用心一点好不好?”
      美丽的少年埋首在空荡荡的桌前,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而对面的她面如死灰。从何时起,她习惯了忽视,放任流光的困惑和怀疑变成难以治愈的伤?
      然美听着沈涵口中的真相,每一句话都将昔日流光粉饰太平的微笑生生瓦解。她忐忑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妈妈,谢谢,对不起,再见。
      她的嘴唇僵僵地翕动,喉咙里的哽咽快要冲口而出。那时,流光兴高采烈的声音言犹在耳:
      ——“我已经回家了,现在在喝老妈亲手墩的汤。……接下来,他们要逼着我上学和补课了,我落下了很多课程啊,想想就头痛!……所以……以后,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了。”
      “明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却因为我自私地想要寻求安慰,非将他带来这里,是我摘掉了他的翅膀,然后他就再也逃不出去了……”沈涵明亮的眼睛覆上婆娑的水气。
      “流光他……”然美的嘴唇讷讷地掀了掀,又闷又钝的痛感袭上心头。
      “然美,其实你和流光,你们小的时候曾经是见过面的。”沈涵回过头来,抱歉地望着怔在原地的少女。
      然美抬起头。
      孤儿院……
      你和流光……
      你们小的时侯曾经是见过面的……

      ——“你在画什么?”她走过去,盯着男孩在沙地上勾勾画画。
      男孩没有搭理她,兀自画着,一个半圆的弧,扣在一个椭圆上。
      然美局促地坐着,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你画的好象帽子。”
      “不是帽子。”男孩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那是什么?”然美凑拢来,为他终于有了反应而高兴。
      “不知道。”
      然美歪着脑袋,还是决定发表自己的看法:“嗯……可我觉得真的很像帽子哦,我就有一顶……”她正要取下背上背着的妈妈编制的嫩黄草帽,却被男孩打断:
      “我画的是飞碟。”
      “飞碟?”她好奇地瞪大眼。
      男生张嘴做了个“笨蛋”的口型,低下头继续画飞碟。
      然美尴尬地坐在一旁,抬眼望了望宽敞的院子。那边明明有那么多孩子一起玩耍,而他却只是一个人坐在这边。不寂寞吗?她第一时间想,于是,同情心泛滥的她就小心蹭了过来。可是,她红着眼圈想,他的态度真的好恶劣……
      她看见他又在飞碟下画了几个奇怪的东西,悄悄说:“这个……好象章鱼……”
      “你怎么老是说错呢?”男孩抬起头来,很生气地睨着她,树枝一本正经地指着沙地上的涂鸦,“是外星人。”
      然美难得一见他的正面,不由怔住,好漂亮,像雪白的洋娃娃。他被她瞪得有点不悦,她急忙笑着说:“可是,我见过章鱼哦,真的是这个样子……”
      “你居然说我画的外星人是章鱼?!”
      “那个……”她笨拙地转移话题,“你是女孩子吗?”
      两只手扑过来,死命掐住她的脖子!

      陪妈妈来阿姨工作的孤儿院,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这么古怪的男孩子。后来从阿姨和妈妈的交谈中,她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眼,“火车事故”、“唯一的生还者”、“失忆症”,当时她听得半懂不懂,可是妈妈和阿姨脸上的表情,却让她隐隐觉得抱歉。她摸摸红红的脖子,本来决定不再去招惹那个男生的,可是,望向窗外的庭院,今天,他怎么还是独自一人呢?
      于是她又不讨好地走过去。
      “这个送给你,昨天(弄错性别)的事对不起。”她小心将漂亮的帽子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抬起头来,然美不由红了脸,她发觉他是这里所有的男孩子,甚至是女孩子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
      “真的……给我吗?”
      “嗯,你喜欢的话,可以把它当成飞碟。”然美点点头。虽然都不知道飞碟是什么。
      “这跟飞碟可差远了。”男孩嘟哝着,还是接了过来,“不过,将就。”他难得地露出第一次收到礼物时的笑容。
      然美放心地坐下:“我叫陆然美,你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气问。
      “啊~~~叫什么呢?”男孩停下来,仰起头望着天。云朵慢悠悠地荡过,他看得出了神。
      然美傻傻地抬头望着他,整整两分钟了,男孩一动没动,她的脖子都跟着僵了。
      良久,传来男孩浅淡的声音:“如果我跟你说,我没有名字,你是不是会和他们一样?”
      男孩当时的语调让然美有种奇特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听见别的孩子用这种飘飘渺渺的嗓音说话。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种奇特的感觉其实叫做寂寞。
      “他们?”她纳闷地问。
      男孩低下头来,目光投射到那群玩游戏的同伴们身上:“因为没有名字,玩起游戏来就不方便。”他们每次都说“你当‘稀饭’好了!”稀饭、稀饭……那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然美愣了半晌,破天荒地说:“那,我送给你一个名字,好吗?”
      男孩怔怔地转头。
      “陆然猎。”她很郑重地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陆……然猎?”男孩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表情有点不可思议。
      “嗯,我听妈妈说,在生我之前就给我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生的话,就叫陆然猎,是女生的话就叫陆然美,不过你看,我现在是女生了,所以陆然猎那个名字便空下来了。”
      “……”男孩不发一语。
      “不是随随便便起的代号!是有很认真思考的名字哦,这个名字里有我爸爸和妈妈的祝福!”然美很快活地说,“你喜欢吗?”
      男孩顿了顿,腼腆地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夜晚。
      “上来啊!”
      “……很危险的!”
      “没关系!”
      “可是……”
      “啊,女孩子就是麻烦!不要怕啦!”他拉住她的手,一脸不由分说的嗔怒。
      于是然美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爬上高高的灯塔的窗台,听到迅速袭来的波涛汹涌的声音,让她吓得不由闭上眼。在身边男孩的牵引下,好不容易坐上窗台,面朝起伏的潮声。
      “你干吗闭着眼睛?睁开啊!”
      “不……要!我这样就很好……”然美抖抖地说,两只脚就这样悬在窗外,风很大,大得让她无所适从。
      “哎呀,服了你了!真的没关系的!”他按住她抓住窗沿的手,牢牢握在手中,“如果你不小心掉下去了,还有我陪你啊!”
      她终于簌簌地张开眼——
      刚开始,惊吓于眩晕的高度,然后隔了一会儿,忽悠悠地,便看清夜空下的大海,广阔得令视野都显得狭窄。一抬头,神话中的星座就在头顶闪耀,星光洒落海面,幽蓝的视野里到处都在闪闪发光。静静地听,仿佛可以听到天体的音乐,叮叮咚咚的,伴着风笛的悠扬。她忘了先前的恐惧,很崇拜地仰起头,这才发觉夜晚不是黑色的,而是很深很浓的蓝,海是蓝色的,连天空也是,越靠近宇宙,就越来越蓝……
      “没骗你吧?”男孩的声音有些骄傲,“即使掉下去也很值得!”
      那天的景象还时常浮现在梦中,仿佛整个夏天的夜晚,都被深蓝的海洋覆盖着。
      那个时刻,才相信老师在地理课上所说的——
      地球,是颗蓝色的星球。
      BLUE,好听的颜色……
      即使在夜晚,也是这样。
      噔噔……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
      “糟了!巨人回来了!”他连忙将她连拖带拽地拉下窗台,躲到门后。没多久,就有人很粗暴地推开了门,眼见那扇门吱呀一声朝躲在后面的他们扇来,两个人都不由闭上眼。
      蓦地,是某个大伯震怒的吼声,“该死,又有谁来过的吗?!”
      趁欧吉桑站在窗前摸不着头的时候,他迅速拉上她奔出门去!
      “小子!又是你!!”
      他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一路逃下去,脚步如飞,就像在梦里,被可怕的怪兽追赶时,可以很神奇地咻咻地跃下一连串高度。
      做了坏事,然美的心不由怦怦直跳,而他偶尔地回头,一闪而过的兴奋笑脸如星辰般灿烂,让她也跟着无所顾忌起来。

      一个星期以后。
      离开的时候,孤儿院的孩子都来送别,然美坐在车窗边,因为没看到男孩的身影而难过。
      明明说好了的,他为什么不来送她呢?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送给他珍爱的笔记本,原本是因为漂亮而从妈妈那里要来的东西,现在当作是某种信物转送给别人,才觉得它变得沉甸甸的,格外珍贵。当时,他因为没有可以回馈的礼物而有些沮丧,她便信心十足地安慰他只要有那个日记本就够了,就算他们因为长大而“十八变”,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一刻,她守在车窗边,眼睛兜兜地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车子启动,她怏怏地缩回脑袋。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啊?”
      “然美想来的话,下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再来啊!”
      “嗯!一定哦!”
      两分钟后,车子在乡村路上轻快地行驶,她郁郁的心情被寄予未来的希望取代。
      没关系的,反正,还会再来的啊!

      她难过地咬住嘴唇,记忆中许多无逻辑的片段终于都有了确定的位置:
      ——“陆然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
      ——“果然……都忘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看星星?”
      ——“流光,你是不是怕我会认不出你?”
      ……
      对不起,流光,我竟然没有遵守约定!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然美,”沈涵的声音打断然美的回忆,美丽的妇人显得六神无主,“……我现在该怎么办?”
      然美抬眸:“当然是……去找他啊!”她的声音陡然提高,眸子里有坚定闪动的光,好像瞬间恢复了神智。
      “已经通知警察局了,我也派家里的人出去找了,可……”
      “为什么要拜托别人?那些人,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流光啊!能够找到流光的,不是只有最了解他的沈阿姨你吗?”
      沈涵怔住,女孩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如此简单又真实的逻辑,让身为母亲的她惭愧不已。她终于点头,“嗯,我们去找他。”

      然美随沈涵坐进车里,天空阴沉得很快,司机急急地赶来,一面开门,一面询问夫人要去什么地方。
      想不出一个具体的点,沈涵只得无奈地吩咐:“先去风华学院吧。”
      司机转过身去,正要发动车子,动作却突然顿住。
      第一滴雨水落在挡风玻璃上,透过那抹淡淡拂落的水渍,然美望见一名陌生俊俏的少年一脸愠怒地站在大门口。看清心力憔悴地坐在车里的沈涵,他甩掉手里提着的书包,径直奔了过来。
      “妈!!你要去哪儿?!开门!快开门!”他蛮横地对着车门又拉又拍,司机忙不迭地开了门。
      沈涵下了车,面对情绪激动的儿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流水,我……”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这个年纪的少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根本不待沈涵把话说完,他死命抱住她的腰,“你是我的母亲!为什么我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母亲?!”
      最末的话震耳欲聋!沈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流水将她抱得很紧,明明是单薄又娇嫩的十四少年,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力量。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和着流水带着哭腔的声音:
      “如果他要走,为什么不放他走?!他留在这里谁都不快乐!!”
      流水的话像尖刀捅进沈涵的心。雨水打湿流水的头发,她痛心地埋下头,对亲身儿子的怜爱和愧疚顷刻间占据了她彷徨的心。一个人的心,终究是容不下两个人的么?
      “啪”的一声!身后的车门突然打开!
      “啊,小姐!”司机吃惊地望着毅然冲进雨中的少女。
      弱不禁风的,却也是义无返顾的——
      没关系,流光!我会找到你的!不会让你再一个人!

      去了学校、去了医院、去了两人曾一起去找ROOF BAND的那栋楼……最后,来到他们多年后重聚的那个公园。
      如果这里再没有的话,她该到哪里去找他呢?
      绕过一丛丛树木,那块堆着沙的空地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空空的沙地变得泥泞,秋千架和滑梯湿淋淋地立在那里,除此以外,只有四周寂寞的树群。
      然美站在树下,隔着雨帘,远远地望着那块沙地。当时,流光就蹲在靠近第三个秋千的位置,低着头,在沙地上写下那首诗: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那首“迷途”,小小的她曾抄在那个笔记本上的第一页,惟独落下最后一句。所以,流光才总是无法完成。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原来如此,迷途从来就不是偶然,而是某个人的执著。
      唰唰的雨声一直持续,然美在其中失了神,直到短信铃突兀响起。
      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信息,她惊愕地瞪大眼:
      ——然美,不要再找我了。
      是流光!她四下张望,公园里除了她以外依旧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难道因为她的马马虎虎所以中途错过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复:
      ——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无可挽回的遗憾在然美心里横冲直撞开来,快要沉下去变成绝望时,跳跃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
      隔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的短信,上面写着四个字和一个微笑:
      ——我在天堂^_^
      ……
      然美呆住。
      我在天堂……
      心中垮下一半,又被缓缓支起。
      ——天堂,好吗?
      她平静地问。
      ——嗯,很好,不用被家长整天唠叨,还顺便见到了上帝他老人家。
      ——这么好的话,那我也来陪你吧。
      ——不要啦,你要是来了就只有嫁给我了,很划不来啊!
      ——是因为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
      娓娓的交谈因为她不和谐的提问断了线,幻想空间里起了一阵忙音。然美拿起手机,踯躅着按下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嘟嘟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全神贯注。
      雨中突然传来细小的喷嚏声。
      像是走失的小动物,倦缩在野外,一哆嗦,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声音捅破一层膜,近得仿佛只隔了两棵树的距离。然美紧张不安地循声走去。
      第二棵树干后露出黑色的衣角。竟真的只有两棵树的距离……
      流光蹲在树下,头挫败地埋在胳膊上,缎子般的黑色卷发被时而滴落的水震得簌簌地抖,手里的手机还在闪着微弱的光。
      总算找到了……
      “……傻瓜,天堂有什么好啊?”她哭着蹲下来,抱住不敢抬头的男孩。
      流光一动不动地任然美搂着,蓦地,手机掉落在地,空出来的两只手有点僵硬地拥住她。高大俊秀的男生在这一刻化身成小动物,蹭蹭地挤进少女怀里,头疲惫地搁在温暖纤细的肩上。浓密的卷发浸着雨水,变得沉重,需要依靠。
      感觉到流光身体的颤抖,她努力将他搂得更紧。
      我终于发现了,为什么常常遇见你都是在雨天。
      其实,是你在哭泣……你在哭泣,对吧?

      CHAPTER 31 心愿
      ——成群结队的搁浅的心愿,朝向温暖明亮的南方

      “对不起。”和着雨声,流光淡然地开口。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本来决定不再来打扰你的,不再去打扰妈妈,我本来可以很干脆地走的……”他皱着眉,羞愧于自己的拖泥带水,苦恼于自己的词不达意,“总之,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是吗?”
      “……是有麻烦,”然美凝视他,“但还有更多快乐。”
      流光的睫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流光,小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们玩了这么长的捉迷藏,差点就擦身而过了。
      “为什么?”流光喃喃自语,润湿的唇泛着浅浅的光,“……我不知道。”大概害怕她忘记,又或许希望她忘记。像他这样一面长大,记忆库一面空空如也的人,是这世上的异类吧。而她,必定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一面长大,脑海里一面挤进太多纷杂的记忆。所以如果她忘记他了,那也不过是忘记幼时的一张面孔而已。
      “大家的脑袋里要装太多东西,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还有数学、英语、历史……”流光平静地说,“而我就不用,脑子里很干净,就可以专心地记一些事情。”害怕一觉醒来又是什么都不记得,害怕忘记那个第一个和他做朋友的女孩,害怕忘了和她的约定,所以他在脑海里小心地打扫出一片园地,种上当时的太阳,当时的星空和大海,心无旁骛地,让她永远留在那里。
      然美看着这样的流光,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她向他伸出手:
      “不会再离开了吧,流光?”

      雨花蛋糕店。
      然美第N次拨了莲华的手机,一概是关机。她困扰地皱着眉。烘烤房里的嘉夜回头问:“怎么了?有急事?”
      “不,没什么。”然美抱歉地对嘉夜说,“嘉夜,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嘉夜笑道,“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去处才到我这里来的吧,说明你很看重我这个朋友啊!我很高兴呢。”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帘布外面,“他没事吧?”
      然美也望过去,流光一个人坐在窗边,双手握着咖啡,目光呆滞。
      “喂喂!!嘉夜!”花痴小姐紧张地溜进来,“你那个怪朋友一直瞪着人家看啊!”一开始觉得他长得好看,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谁想到那个美少年似乎……脖子上头那个部件,有点问题。
      “啊,对不起!”然美连忙解释,“他只是……”
      嘉夜不屑地耸耸肩:“他不过是在盯那个黑森林而已,谁叫你自己要站在那个位置?”
      “那一直都是我的位置哎!而且我不是站,我是坐,是坐,好吧?!”
      然美走出去,向柜台处的小爱点了下头,坐到流光对面。她惯性地想说“回家吧”,却蓦然发现不能说。回家,对流光,是个禁忌。
      “不管怎样,见到沈阿姨的话,把你想说的话,全都告诉她吧。”
      听话地点了下头,流光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面上浅浅的阴影:“然美,我一直都在做错。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他抬起头,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她,“一个人也是可以过得很好的,是不是?”
      “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啊,”然美握住他的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支持你。”
      流光垂下眼,端详覆盖在他手背的少女的手,不由咧嘴笑:“真像姐姐。”
      “嗯,所以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然美保证,却没有留意到流光眼底慢慢暗下去的光,“待会儿我陪你一块儿去找打工的地方!”
      “不用,我自己能行。”流光轻松地笑了笑,清秀俊丽的面孔,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
      “我知道你能行,不过,反正我有空啊!”她言不由衷地说,其实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真的没问题!保证不会跑掉!”流光举起手来,信誓旦旦,“而且我没有看上去那么没用啦!”即使没有妈妈,也不要紧。因为身边还有她,使他突然想要赌一把,试着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开始自己的生活。
      然美信任地点头,这时手机响起,她看着来电显示,抬头征询流光:
      “……是沈阿姨。”
      流光沉了口气,接过手机,一直盯了屏幕很久,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他的声音无比的轻。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这么叫她了。
      然美安静地坐在一旁。流光只是嗯嗯地答应着一些什么,神情依旧是难以掩饰的伤感,通话持续了一小会儿,他默默挂断电话,将手机递给她,“我要回去一趟。”
      “嗯,我陪你。”她正要站起来。
      “然美,”流光笑,按住她的手,“我知道回去的路。”他抬头瞅着她,神情很调皮也很落寞,“你不要对我这么好,然美。”拜托了,别对我这么好啊……
      “流光……”
      “那我走了!”流光抽身站起来,走到店门前对她回眸微笑。
      那是个让她能放心的笑容。

      沈涵独自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流水大概是闹得疲倦了,正在楼上睡着。她也有点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管家赶来开门的声音。
      她睁开眼。管家正从门口接过一把伞,然后,流光犹豫着站了进来。
      沈涵怔怔地起身,显得很被动。
      流光局促地站在大门口,头发微湿,清潭一样的眼睛远远望向这头的沈涵。尽管身材纤细,还带着一分迷茫的孩子气,流光,却已长成不折不扣的高挑英俊少年了。沈涵这才恍然发现,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快七年了。
      “……要不要换件衣服?”她尴尬地出声。
      流光垂眸看了眼身上的校服,“不用,我习惯穿这个。”
      “……苏玫!热茶……”沈涵急忙招呼管家。
      “不用了,”流光抢先一步说,“我一会儿就走。”
      “走?你要去哪儿?不是这才回来吗?”
      “我已经想好了,打算搬出去住,”流光无所谓地笑笑,“我已经十六岁了,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是这样……那,可以搬到寄宿学校……”
      流光温和地打断她:“你不要操心了,好吗?”
      “可是,你才十六岁……”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觉得即便是错了也无所谓,反正还来得及,因为我才十六岁,还可以重来,要重来多少次都可以!总觉得……只要是自己的决定,即使错得再离谱也没关系。”按自己的意愿前进,就算最后的方向错了,过程也会很爽快!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无比强烈。
      流光心意已决的态度让沈涵自知无法挽回:“流光,你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
      “嗯。”流光应道,又困扰地皱起眉头,“不过,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报答妈妈,但是,”他望着窗外无尽的天空,“一直在这个家里呆着,也什么都做不了。”
      沈涵略略颔首,不知是出于默许还是由于无力,一味向下的视线让她没能看见流光最后的举动,只是听到“那我走了”和轻微的关门声。

      人和医院。
      彪悍的护士小姐惊讶地望着站在医院大门口朝她挥手的流光,眼睛左右前后兜了一圈,终于确定那个瘟神一样的小子是在向她打招呼。
      “你小子要干什么?又想来装病啊?真没见过你这么败家的!”在天台上,彪悍护士数落道。
      流光两只胳膊撑在护栏上,极目远眺,纤细的身子放松下来显得懒洋洋的,好像风筝,一起风就能飘起来。穿着黑色校服的颀长身影,从背后看上去是十足的翩翩美少年,能让众多花痴姐姐们有种强烈的“想犯罪”的冲动。不过,前提是他不说话的话。
      护士小姐蹙着眉,遗憾地想,要不是这小子的作风太乱来,其实还真是道很好的视觉体验。
      流光乐呵呵地回头:“彪悍姐,我想到一首歌可以来形容你哎!”
      “我不听。”
      流光欠扁地唱起:“一见到你啊,就让我快乐……”
      “你找死吗?!”彪悍护士上前给了他一粒爆炒栗子,“把老娘当喜剧演员啦!”
      “不是喜剧演员,是杂技演员!你像上次在我病房里那样给我来个三级跳吧!”
      “我想给你来个五马分尸。”
      流光看着她,突然拉长一张俊脸,毫无预兆地爆发:“彪悍姐……我失恋了!”
      “你耍我的吧?”彪悍姐斜着眼。
      “哎呀,我都要因此神智不清了!”流光只顾在一旁哇哇大叫。
      “你这说话没逻辑的白痴,我才要被你搞得神智不清了呢!!”
      “我真的喜欢她!不是那种喜欢,是……”
      “?”
      “是……想要和她打啵啵……的那种……”
      “啊!你这小流氓!”她一巴掌拍过去,流光原来就红着的脸更是锦上添花。
      “哎呀,你不明白的。”他捂着通红的脸,黯然地侧过身去,“反正,是想离她很近的……那种喜欢。”
      彪悍姐抬眼,流光别过头去的侧脸沮丧又茫然,沉默中的英俊让人心动。她叹了口气:“你跟她说过了吗?”
      他摇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是把我当弟弟。”
      “不满足吗?”
      “彪悍姐,你一定没喜欢过谁吧?”他无精打采地瞥她一眼。
      彪悍姐一把揪住流光的衣领:“听着,沈流光!老娘我在这家医院实习的时候,曾经喜欢上一个病患。”
      流光万分惊讶地瞪大眼,表示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又给了他一爆栗。“不过,跟你一样,他那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把我看成妹妹而已。没错,我是单相思他了!一直到现在都这样。昨天我们才见了面,还有他的妻子,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饭,还看了电影。他过得很幸福,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也很幸福,因为我可以安心地做他的朋友,陪在他身边。”她义正严词,目光炯炯,“沈流光,我跟你说,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式,他能给你多少,你就接受多少,并不一定非要能打啵啵才叫喜欢。我就从来没跟他打过啵啵!懂吗?”
      流光瞪着她,似懂非懂:“……那,我该怎么办?”
      彪悍姐想了想,视线扫过这空旷的屋顶:“实习的时候,那个人曾跟我说,他经常一个人来这个天台。”
      “他想不开?”流光问完就向后闪了一步。
      护士小姐白他一眼:“因为这里风很大,而且常年都吹南风。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跑来这里,把心里的不开心大声喊出来,好让它们都被吹到南方去。”她顿了顿,微微抬头,“我现在也一样。”
      深秋的天空很高很远,偶尔,一队鸽子绕圈飞过远处的建筑,扑闪扑闪的。流光仰着头,静了半晌,忽然兴奋地喊起来:“啊,好像要起风了!……你快点走!”不等彪悍姐缅怀完她的初恋,他就忙着赶起人来。
      彪悍姐敌不过更彪悍的他,被强行驱逐出境。
      门关上,最强的一波风正呼呼吹过,流光的黑发被拂起。
      从衣摆和裤角涌过的,是成群结队的搁浅的心愿,朝向温暖明亮的南方。
      我喜欢你!我喜欢——陆然美——
      他连忙张开嘴。
      却没有喊出来。
      它们早已起飞了……
      朝着充满希望的南方……

      然美火急火燎地赶往与莲华约定的咖啡店,急跑的途中屡屡撞到路人。
      “干嘛?!大雨的天小心点啊!”
      她顾不上听完别人的咒骂,匆匆道完歉,又脚步不停地飞奔起来。
      滂沱的大雨,即使打着伞,雨水仍湿透了她的裤脚,她跑得气喘吁吁,终于看到约定的地方。咖啡店里还有荧荧的光,淡雅而温暖,她忐忑不安地放慢脚步,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七点半了,莲华一定不可能还在那里等她的。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厚脸皮地跑来?
      冰凉的指尖抚上被雨水洗涤的玻璃。只有今天是特别的,她一定不会再被原谅了……
      咖啡店的女服务生正拿了ORDER过来,路过门口,赫然发现一身湿嗒嗒的少女茫然无措地伫在门外。
      服务生将ORDER交给别人,走过来好心拉开门,“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然美讷讷地收回视线,她已经确定过一遍又一遍,没有莲华的身影。她迟到得这么离谱,他当然没理由还在这里等她。好过分!她真的好过分!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下意识地抱住双臂,一定是雨水吃透了衣服,否则她不会觉得全身这么冰凉。
      “小姐?”服务生担心地打量她苍白的脸。这个女孩明明握着雨伞,却还是淋得这样湿。
      “谢谢,我没关系。”然美呼出一口白气,眼神恍惚地转身。
      那么失魂落魄的背影,好象被打湿羽毛的小鸟,服务生挣扎了很久,终于提高声音喊到:“你是来找人的吗?”
      瑟缩的身影蓦地转过来,带着渺茫的希望征询她。
      服务生抿了抿嘴:“有个男生在店里等了一个下午,你是在找他吗?”那么惹眼的俊美男生,从期待到耐心再到失落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她都小心看在眼里。
      然美不确定地上前两步,沾着雨水的睫毛激动地颤抖:“……那个,请问,他……”
      “他刚刚才走,你现在去追的话,说不定……”女服务生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然美后面。
      然美困惑地回头,透过雾一样的雨帘,惊愕地看见浑身湿透的莲华。
      高大帅气的男生就这么站在苍白朦胧的路灯下,在雨中没有任何遮盖,仿佛要被冲刷得透明起来。纯白的衬衫半透明地贴在他身上,厚重的牛仔裤包裹住他的双腿。这一刻,不再桀骜不驯,不再俊逸洒脱,那一身落魄的雨水,将他身上的骄傲折损得分毫不剩。
      莲华凝视然美手握白伞站在那头,湿润的嘴唇欲说还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却又情不自禁、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倒回来。受不了,快要连尊严都丢弃了!不等然美靠近,他突然难堪决绝地转身离开。
      “莲华!!”然美追上去,拉住莲华湿透的衣袖,高举起伞,替他挡住如注的雨水。
      他还是停了下来,尽管仍固执地背对她,沉默不语。
      “对不起……”任自己整个后背暴露在雨中,然美慌乱地开口。天哪!难道真的每次都只能说这三个字吗?
      莲华转过身来,看着她,唇角牵起虚弱的笑:“……我的礼物呢?”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看莲华脸上希望渺茫、艰难维系的笑容硬生生地凝固。
      莲华发冷的手指握住然美拿伞的手,重又将伞举回她头顶。他失望得连喉咙都开始发紧:“陆然美,你看看我……”
      她一瞬不瞬地仰头看他,他真的湿透了,象个雨人,头发在滴水,睫毛也打湿了,嘴唇煞紫,淌水的皮肤比象牙还白。俊美得触目惊心,却也脆弱不堪!
      “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看我现在的样子?”
      “莲华……”除了这两个字,迟钝的她不晓得此刻还能说什么,心跳紊乱,她突然害怕,如果再不赶紧说些什么,就无法挽回了,“对不起,你听我解释,因为流光他……”
      “我不想听。”任性的嗓音在雨中无比单薄,冰凉的手抚上然美的脸,为她拨开纠缠的湿发。靠得那么近的莲华,他的手,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怪罪又心碎的眼神,在冰凉的雨天萦绕住她的全部感官,那样清晰确凿,渗入骨髓。
      “我不想听。然美,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沈流光也好,陆然猎也好,他们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没办法让你不去想他们。……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为什么我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然美望着莲华眼里迷离破碎的蓝光。愧疚和心痛的沉重,让她仿佛失去了讲话的能力。
      莲华伸手轻掩住她的双眼,艰难地开口:“拜托了,你这样我好难受……”
      手掌传递来她曾眷恋的热度,热得她的眼睛快要融化。愧疚的泪涌出的那一瞬,莲华却已漠然地放开手。
      渗入骨髓的气息也随之远去,徒留下雨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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