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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饭店
窗外照例是炎热的天,总有年轻的女子走过,也有孩子们跟在母亲身边吵着闹着要小贩手里的气球。
梁雨言看着,冷不丁问了老李一句:“今天是初几?”
老李答道:“初九,旧历八月初九。”
初九,还有六天就是六姨太的生辰。母亲生在中秋佳节,这是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她总说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生在这一天的人命比别人好呢。”记忆中,母亲总是这样,有些得意地笑着,说。
算是命好么?从一介歌女摇身一变成了梁府中的六姨太,从被客人呼来喝去到能够颐指气使地使唤佣人,也许可以当得起“好命”这两个字罢。
可是又能维持多久呢?自己是十八岁,母亲十六岁时怀了孕生下自己——算来也已经是三十四岁了。
三十四岁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做年轻了,尤其是在这锦绣繁花的城里,处处都是令人流连的各色容颜和妖娆的身体。母亲在梁府的地位,又能维持多久呢?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曾经也都是娇声细气,温软可人的吧?
而她们如今的脸上,除了脂粉画笔勾勒出的眉眼,再也找不到当初的痕迹了。
四姨娘……她想到四姨娘脖子上的那串项链,心下有些纳闷。
除了母亲仗着宠爱可以多要些零花,其他几位姨太太在梁府中都不算十分得宠,日常的用度都是有数的,虽然不少,可并不够这样的挥霍。她在学校里念美术和珠宝艺术鉴赏,老师是一位华侨,曾经在国外做过珠宝行业多年。她知道,这样好的珍珠,一串要三千块大洋,或者还要更多。
在平日,父亲是绝不肯在四姨娘身上花这么多钱的。难道,四姨娘用了什么手段,又重新东山再起了不成?
车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顺德饭店门前。老李从司机座位跳下来,为她开了车门:“小姐,到了。”
梁雨言拽出胸前的怀表,那是孙宁送的,说是托人从香港买回来,镀着薄薄的一层金,别出心裁地在表面上刻了一个女孩。那一层金,正是她长发的颜色。奇的是,除了头发的部分镶金之外,女孩身上的其他部分是微微透明的,看得清楚,却并不挡着表针,十分可爱。
她用手挡了一下强烈的日光,朝表盘上扫了一眼。还差两分钟三点。
梁雨言穿了一双高跟鞋,约有两寸高。她跳下车,对老李说:“把车开回去吧,吃了饭我坐孙宁的车回去——我们不知道要吃到多久呢,你不用在这等着。”
老李有些犹豫:“我还是在这等着吧。”
梁雨言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你放心去吧。”
老李听罢,方开车走了。
梁雨言站在顺德饭店门口,四处张望,并没见着孙宁的影子。
这时候并不是吃饭的时间,少有人用餐。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顺德里宽大的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成,遵循了中式传统,是规规矩矩的圆形,颜色是深红的,有点喜庆的感觉。
梁雨言暗想:叶晨曦和孙宁是在外面留学认识的,不知道怎么却挑了一家中式饭店。
“雨言!你来得倒早。”
梁雨言闻声回头,看见一男一女刚过了马路,向她走过来。
孙宁走到她面前,在距离她眼睛不到十厘米处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喂?怎么傻了?你不认得我了?”
梁雨言反应过来,把孙宁扯到一边,低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我看着浑身都不舒服。”
孙宁破天荒地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素雅是素雅,可是……配着她自己时常夸耀的“俊朗”的短发,让人生出啼笑皆非的感觉。
孙宁挤了挤眼睛:“我有什么办法,谁叫他喜欢淑女打扮呢。明知道我不是淑女,偏偏要我这么穿。我骗他说,他不在的日子,我也一直这么打扮”,她凑近梁雨言的耳朵:“待会儿可千万别拆我的台。”
“好。”梁雨言想起孙宁买衣服时总是张罗着要“摩登的”,忍着笑点头。
两人嘀嘀咕咕了几分钟,一起走回顺德饭店门口。
梁雨言趁机打量了几眼叶晨曦,刚才没来得及看他是什么样子。
他的个子很高,皮肤白,有一双大的眼睛,可惜这眼睛并不能算作有神,倒是添了几分呆气。
对,她从第一眼看到叶晨曦开始,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特质,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特质就是——呆。
叶晨曦的长相平心而论是中上等,可偏偏生了一副有些呆呆痴痴的模样,和孙宁的伶俐泼辣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好了,我们快进去吃饭吧。”孙宁见梁雨言没完没了地看着叶晨曦,生怕她一不小心泄露出自己的底细,急忙拽着梁雨言的胳膊,拉着她向顺德的门口走。
站在门口的侍者提前一步为他们拉开了大门,三人走进去,便有穿着正红色旗袍的服务生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问:“三位坐在哪里用餐?”
梁雨言看了一眼,饭店里基本是空的,随便坐在哪里都可以。
她还未及说话,叶晨曦先指了指窗边的一张桌子:“我看那里就挺好,去那里坐吧。”说罢,自顾自地走过去坐了。
梁雨言倒没说什么,孙宁先有些窘地低声解释道:“他这个人在国外呆惯了,没那么多规矩,他家里没有旁人,所以他向来是只顾着自己的,你别见怪。”
这么说,叶晨曦是个有钱的孤儿?
梁雨言笑了笑:“没什么。”她到这里来,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的好友念念不忘的男生是个什么样子,孙宁都不介意他的怪脾气,她介意什么?
三人在座位上各自坐下,点了菜。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三人有一打无一打地闲聊。
叶晨曦转头看着窗外,顺德和别家饭店不同,窗户是落地的设计,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整条街上的行人,眼界十分宽敞。
“这条街上洋人可真多。”叶晨曦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梁雨言笑着接了一句:“是啊,这里靠近江阴路,自然洋人多。你要是去江阴路上看看,几乎一大半都是洋人呢。”
梁雨言说着,发现身边的孙宁不断地向她使眼色——她要说什么?梁雨言不明白。
哪知叶晨曦听见这话突地恼怒起来了:“都成了什么样子?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昂地走着的全是洋人,官老爷见到洋人都像狗似地直不起腰来,这是什么世道!”
“……”梁雨言不防自己随便的一句话招来对方那么大的怒气,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还是服务生来的及时:“您三位要的四喜丸子。”
孙宁见救星来到,急忙拿起筷子给叶晨曦夹了个丸子放到碗里:“快趁热吃吧,不然凉了。”
梁雨言默默地吃着,不敢再乱说话——亏得菜上的及时,否则的话,尴尬的场面还不知道要怎么化解。
叶晨曦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并不去照顾面前的四喜丸子,仍旧发泄他的愤慨:“我在国外的时候看报纸和听国内的朋友说还不信,现在回国才知道,真是满目疮痍!满目疮痍!”
叶晨曦语声激昂,惊动了饭店里的服务员都张头张脑地往这边望,孙宁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闷头吃饭,并不接话。
不能再这样让他演讲下去,梁雨言在他说话的间隙成功地插进话去,想要转移话题:“叶先生回国来,为的是什么呢?像你这样的学历,在国外找工作应该也很容易吧?”
话还没说完,桌子底下就挨了一脚,孙宁这一脚踢得够狠,梁雨言“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仪态,伸手去揉自己的小腿。因而忽略了叶晨曦一瞬间激昂起来的神态,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回响——
“在国外工作?那怎么行?我千里迢迢跑到国外,自然是为了学了东西之后报效祖国——”他愈说愈是激动,“看看现在,这好好的一座城市成了什么样子!我前些日子见过衍泽,连他也说,现在几乎是洋人的天下了,杜陵北的儿子都这么说,可见到了什么地步!”
梁雨言注意力没在他的滔滔大论上,她只被他话中的两个字吸引去了,她猛地抬头问:“你认识纪衍泽?”
叶晨曦不防梁雨言突然打断他,滞了一滞,眼睛在她脸上扫了几圈,口里答道:“是啊,纪衍泽,我去美国之前在香港呆过一年,在那里认识的他。”
孙宁也注意到了,问的却不是这个:“好啊你,你不是对我说昨天才回来,今天就第一个见我吗?敢情是先去找你的兄弟了?”
叶晨曦方才的气焰立刻消下去,看来他对发怒的孙宁也不敢正面交锋:“我要是和你说了,你还不天天缠着我?”
孙宁哼一声:“少说没用的,你倒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晨曦答道:“八月初四那天回来的。”
孙宁立刻揪着他的耳朵:“好啊你!回来了五天才想起找我!之前你都见了什么人?是不是找谁家的小姐姑娘去了?说!”
叶晨曦在她的手下挣扎,被她扯得面红耳赤。忍痛说道:“什么太太小姐……我是找从前的同学,他们说是过些天要有一个示威游行呢……哎呦!我说的是真话,快放手吧!还有别人呢。”
孙宁短促地笑了一声:“谅你不敢骗我。”
梁雨言拽了拽孙宁的袖子:“刚才还让我别拆你的台,这么快就自己露馅了,你这样子,哪里像个淑女?”
孙宁愣了一下:“一时生气,顾不得那么多了。”
叶晨曦揉着耳朵,抱怨地说:“亏你还穿旗袍呢……就没见过这样泼的女人,你看看人家梁小姐!”
梁雨言闻言“扑哧”一笑,孙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着叶晨曦:“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叶晨曦缩了缩脑袋,不说话了。
孙宁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叶晨曦道:“你认识杜陵北的儿子?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还认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
叶晨曦答:“在香港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不过当初他和他母亲一道住——当时我只当他没有父亲,谁知道他的父亲竟然是杜陵北!我也是回来后听人说了才知道。”
孙宁一点头:“说来也巧,杜府请客的那几回可巧我都不在家,只听老头子和妈说怎么怎么气派,连这两个最值钱的少爷都没见到。对了,雨言,你去过罢?可见过他们么?”
梁雨言低低答道:“见过的。”
叶晨曦说道:“你也见过衍泽?那家伙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母亲没有地位,唉,可惜——咦?你姓梁?你是衍泽跟我提过的那位梁小姐!”
梁雨言讶然抬头:“他和你提过我?”
她的一双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看去,里面似是泛出了水晶一样的亮光,更是动人。她的心下也对叶晨曦有了些微的好感,纪衍泽肯把什么话都告诉他,想必是极好的朋友了。
“可不是”,叶晨曦也是身陷爱河的人,看见梁雨言的神情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促狭地笑了,“他对我说,那日的宴席上虽然宾客众多,但梁小姐是最美的一个。”
梁雨言心里一暖,好像外面的日光透过窗子一直照进心里一般,想要做一个矜持的微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扬起嘴角傻傻地笑起来,连辩白也忘了。半响才发觉孙宁和叶晨曦注视着自己,忙收了笑意,敛了神色道:“我和纪先生只是普通朋友。”
叶晨曦“嗤”地笑了,孙宁也摇头:“雨言,你也太能说谎了。看看你自己——笑得嘴都快裂开了,普通朋友能让你这样发傻?”
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叶晨曦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死缠着一个话题不放,这顿饭的话题也愉快了许多。叶晨曦给她们讲了不少纪衍泽和他在香港读书时的趣事,逗得梁雨言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又有些怅惘——原来在他认识她之前,有这么多的故事。
人一旦爱上了谁,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分享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过往,他的一切。
梁雨言听着,心里一点一点地满溢起来,特别是听到叶晨曦那句“香港的时候,不少女同学都喜欢纪衍泽,说他生得好看,可我从没见他动过心思”的时候,更是无法自制地微微笑了。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上天安排好的缘分罢?
一餐饭结束,叶晨曦拿了钱包要付钱,梁雨言却先把钱塞到了服务生手里。
叶晨曦急了:“我一个男人和两个女的吃饭,怎么能让你们付钱?”
孙宁也在一边帮腔:“是啊雨言,你把钱拿回去吧,是我叫你来的,怎么着也该是我们请你。”
梁雨言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脸上有微醺的红,按住了叶晨曦掏钱的手,郑重地说:“不,我请。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
叶晨曦反应过来,他把钱包放回口袋里,笑道:“这么说来,似乎也应当你请——好,却之不恭,等下次再请你吧。”
出了顺德,孙宁看了看腕表,说道:“还不到五点。”说罢看向梁雨言:“雨言,你怎么走?你一个人能回去吗?老李没来接你?”
梁雨言摇着手,打了一个酒嗝:“老李,呃……我让他先回去了,你们走吧,我自己能行,呃……我坐黄包车回去。”
孙宁犹豫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她回头看看叶晨曦,叶晨曦说:“正好我还想去从前的朋友家,不如你们两个先走吧。”
孙宁点点头:“也好,那我们先走了,记得联系我。”
说罢,赶上来扶住梁雨言的胳膊:“我们走吧。”
边叫路边的黄包车:“车夫!车夫!”
“不坐车了”,酒的劲力发挥了作用,梁雨言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打开了孙宁的手,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几步,嘻嘻笑着说:“我要走回去。”
“好好好”,孙宁无奈地向已经拉车过来的车夫说了声抱歉,连跑几步抓住梁雨言,“我们走回去,总行了吧?”
心里却在暗暗咒骂,顺德的酒,怎地这样烈?
醉酒的人力量大的惊人,孙宁支撑不住梁雨言摇摇欲坠的身子,只好跟着她歪歪斜斜地走,只求不摔倒就好——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这样地走在街上,难免引人侧目。
梁雨言却不知道这些,酒精使她忘记了一贯的矜持,吃吃地笑着说:“他向别人提起了我……他也喜欢我,嘻,真好。”
孙宁听着,想要把梁雨言拽起来,狠狠地说她一顿——居然还敢提?她有了喜欢的人,居然不告诉身为最好朋友的自己!自己和叶晨曦的事,还不是一早就让她知道了么?
她想着,却觉手上一阵凉湿,她一惊,低下头去看,发现梁雨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也许是因为开心吧?孙宁一向男孩子气,可也有些鼻子发酸,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为了叶晨曦的一句关心的话而忍不住泪落,事后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这就是爱情啊。
很久之后,连孙宁都忘记了这一日的事情,梁雨言却还是清楚地记得,好像那时醉酒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她记得孙宁拖着她在街上走,路上人们好奇地看过来,可她不觉得丢人,只觉得幸福。
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天的天气那样的好,太阳尚未及落山,然而阳光却是那样柔和,连风吹过来,也是轻轻柔柔的,整个人都软了,像是飘身在云中,真正是——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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