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园·那时花开

作者:苏暮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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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丽曼被关


      纵然挨了骂,学还是要照例上的。这一日,梁雨言草草地吃了几口早饭,便提着书包向外走。
      “雨言。”
      她站定,看向父亲。
      梁程谦抬头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去吩咐:“老李,你开了车送小姐上学去,放学时不要忘了去接。”
      梁雨言心里苦笑,父亲这是不放心自己了。
      老李答应着去了,她也跟在后面出去,上了车。
      这一路都是闷闷的,经过昨日的事,老李知道梁雨言心绪不好,也不多说话,只是开车。
      车子开到江阴路附近,却突地喧闹了起来,梁雨言向窗外看去,许多年轻人汇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叽叽喳喳地,声音直传进车里来。手里还拿了不少白色的布条之类,看那人群黑压压,怕是有千人不止,浩浩荡荡地向着使馆的方向去了。
      人群和车子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很快便晃过去。梁雨言一瞥之下,觉得人群里有个人似乎很是眼熟,也只是一闪,便转过头去看。
      虽然只是片刻功夫,人和人叠在一起已经出去几十米远,高矮都差不了多少,又是背影,哪里还看得清楚。纵然心下疑惑,也只得罢了。
      老李在镜子里看到,说了一句:“这些学生又开始游行了,这些天总是不断。”
      梁雨言吃了一惊:“游行?被抓的学生不是才刚被放出来么?怎么还游行?”
      老李开着车,摇了摇头:“这些学生哪有那么容易死心呢?唉……说真的,现在还有些胆子的也就是这些学生,别人早都躲起来了。小姐你不注意,我最近开着车路过这里,天天都是这样,昨天听说警察动用了水枪都没能平息,最后向天开了两枪,才把学生吓退了,可第二天他们还是照样来。”
      梁雨言听着,心里有点震惊:没想到他们这样有决心!
      她又想起那天叶晨曦说话时慷慨激昂的表情,心里有点感动。洋人做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她听同学说,洋人生生地拆了江阴路上好几家糕点铺子,都是开了几十年的老牌子,有很多忠实顾客。撤匾的当天,有的老板甚至跪在店前,哭着说家业不该毁在洋人手里,周围看着的中国人无不恻然。
      到了班级,梁雨言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教室,发现破天荒地有了几个空位——育英女校向来少人请假,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没来?
      刚上完第一节课,趁着下课的间隙,又有一两个人偷偷地跑了。
      梁雨言问同桌:“那些人干嘛去了?怎么这么多人没来上课?”
      她的同桌叫赵丽,是个短头发的女生,个子矮小,父亲是江阴路上一家店的老板——离孙宁买帽子的那家不远。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教习美术的是个洋人,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洋人老师进了门,脸色就不大好,等到看见了教室里平白地少了六七个学生,更是拉着一张脸,把书本往讲台上“嘭”地一声摔,溅起粉笔灰来,呛得坐在前排的学生一阵猛咳。
      赵丽皱了皱鼻子,想要打喷嚏,半响却没打出来,转过身去对梁雨言说:“你看她这副样子,像谁欠了她钱一样,真是的,跑到这里和学生撒什么气!”
      赵丽素来不喜欢洋人,每逢洋人老师上课,总是低着头记笔记,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愿意,皆因她的父亲和她说,那些洋人总是把他们的次货拿到中国来卖,还偏偏要以次充好卖高价钱。
      她这一番话说的声音大了,不防被老师听见,连板书也停了,回头直直地瞪着她。
      赵丽伸了伸舌头,低下头装作是在看书,半天不敢抬头。
      老师总不好当堂和学生斗嘴,只得转过身去,把气撒在黑板上,粉笔所到之处是一阵令人耳麻的咯吱咯吱声,粉笔灰顺着字迹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照射下看得分外清楚。
      梁雨言这才拍了拍赵丽的肩膀,凑着她的耳朵说:“没事啦,把头抬起来吧。”
      赵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之后还不忘对着讲台上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声地向着梁雨言比了个口型,意思是说:这个老姑婆吓死人了。
      梁雨言会心一笑,她们上课时聊天有几个通用的手势,面目狰狞地叉着腰,就是指像这样脾气不好的老女人。
      她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在上面写道:“没来的那些人都去哪了?”
      写完,把这张纸推到赵丽面前。
      这么多的人没来,而班级里的其他同学却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一定是知道她们去做什么了。
      赵丽看了看,拿起桌上的水笔,唰唰唰地写着,过了一会儿趁老师不注意又把纸条塞了回来。
      梁雨言在桌子下面展开纸条,上面写的是:她们去参加游行了。
      难怪自己在车上看见的那个人影如此眼熟,大概就是同班的同学吧,梁雨言并没有在这上多想。
      只是没想到示威游行的热情已经渗透到育英女校来了,这所学校里有一大半学生的家长都是城里数得出名姓的生意人,和洋人也素来有些交集,前些日子的示威里,并没有一个育英女校的学生,谁知道今日却……
      她直觉这一次的游行或许难以善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教室里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美术课是最无趣的,听着老师滔滔不绝地念世界各地的美术史,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梁雨言低着头,像是看书的样子,其实视线迷迷蒙蒙地,书在眼前无限放大,思绪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其他人也是如此,更有甚者,教室后面竟传出了轻微的鼾声,是从一本立着的教科书后面传出来的。
      老师站在讲台前有些尴尬,重重地咳嗽一声以示警醒,谁知被饥饿和困倦双重折磨的学生们并没注意这一声咳,照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咣”的一声,故技重施。
      梁雨言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抬起头来,赵丽倒没有睡着,对着迷蒙的梁雨言指一指讲台。
      梁雨言这才明白了声音的来处,连忙收敛了残存的一点倦意,正襟危坐。
      其他的人没有这样好运,神智还停留在未完的梦里,四处张望,不知道是谁扰醒了她们的酣梦。
      老师终于忍不住,脸上厚厚的脂粉因为面目扭曲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用力地把书拍在讲台上:“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是我的耻辱!你们中国人真是不可救药!”
      班级里轰然炸开,老师的这一句话不啻于热油进了水锅,转瞬间激起无数浪纹。
      后排的蔡佳早站起来:“老太婆,你说什么?”
      蔡佳和赵丽一样,也是讨厌洋人的,平日里看这涂脂抹粉的女老师就不顺眼,今日第一个站了出来。
      老师最恨别人说她老,脸都气的变了颜色,仿佛解恨似的,扬起了头,和全班学生对峙一般,说道:“我—说—你—们—中—国—人—都—是—废—物,无药可救!”
      全班同学都变了颜色,只听得桌椅呼啦一阵响,有大半的学生站起身来,盯住了老师,像是要把她吞了似的。
      洋人老师吃了一惊,往黑板处退了一步,片刻之后站定,强稳了稳心神,依旧是不怕死的语气:“你们想怎么样?”
      蔡佳像是笑了一声,走到讲台前面,眼睛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去:“你怕了。”
      洋人不屑地冷笑一声,金色的头发,说出的话却字正腔圆:“我怕什么?你们还能怎么样?总有一天,你们中国人会成为我们的奴隶!”
      她靠近蔡佳,示威般接了一句:“你们引以为豪的地大物博都将成为我们的仓库。”
      说罢,唯恐不能激怒这些学生似的,又启唇吐出恶狠狠的一句:“废物!”
      她涂着艳红口红的唇里传出难闻的气息,让前排的梁雨言闻之欲呕。然而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那句“中国人都是废物”,就是这句话让全班的同学都为之愤怒,连一向并不大用心在时事上的梁雨言,也在校服内慢慢握紧了双手。
      沉默的对峙。
      昔日曾经在同一个课堂互为主宾的老师和学生,站在以讲台为分界线的两岸,拉开了一条无声的战线。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为了课堂的枯燥与否,也不是为了课业多寡,而是为了两个字——
      中国。
      有什么声音尖利地划过空气,传进了所有人的耳膜,仿佛是从不远的江阴路方向传过来的。
      一声,两声,三声……
      转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那是枪声。
      梁雨言更是惨白了脸,自从训练场上的那一日起,她就对枪声格外敏感和恐惧。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哈——”却是洋人老师最先回过神,伸出手指着窗外,狂笑道:“这就是你们的警察!听听。他们在用枪赶游行的学生呢——不可救药!”
      这样突然爆发出的笑声让那张原本就不算美的脸更显得阴森可怖了,然而静静的,教室里沉默得出奇,一时间竟没有人出声反驳,来制止这个让她们无比愤怒的老师的胡说八道。
      拿什么来反驳?
      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时刻,中国人自己手里的长枪,对准的不是洋人,也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而是呐喊示威的学生!
      虽然仍然保持着愤怒的姿势站着,然而,所有人的心里此刻都升起了一股无奈和悲凉。
      连当权者都对洋人的种种行为视若无睹,自甘堕落,她们作为手无寸铁的学生,又能做什么?
      下课的铃声没有响,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似乎连钟表都停顿了。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沉默是被一阵杂乱的奔跑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打断的。
      脚步凌乱的人气喘吁吁地到了门口,断断续续地说:“江……江阴路……”
      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逃课参加游行的学生们惊异地看向讲台上的老师——她们看过时间,不是已经下课了吗?老师怎么还呆在这里?
      一时间,说出一半的话堵在嗓子里,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江阴路怎么了?”却是蔡佳等不及,走过来,急急问道。
      几个女生原本还有些犹豫,然而看到蔡佳焦急的眼神和其他人投注过来的疑问目光,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心内的激动,说:“塔丽曼被关了!”
      什么?!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教室里起了喜悦的骚动——塔丽曼的幕后老板与教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江阴路的那些老店不是与它有利益之争,也不会被人强行拆掉,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而杜陵北,虽然一直以来并不喜与洋人交涉,却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交情——谁都知道,“上面”素来偏袒洋人,杜陵北虽然身为大员,也不能轻易得罪。因此,只得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塔丽曼被封,如果放在平时或许算不得一件大事,横竖不过是一间铺子——可现在不同,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这已经是对洋人的警告了。
      “你说什么?”讲台上的老师也惊讶地看过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那些警察,他们怎么敢?”
      是啊,梁雨言心里也升起了疑问,警察厅长和金荣关系密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素来爱给洋人溜须拍马,在这个时候,警察们怎么会坐视不理?
      “不是警察……”经过了半响,她们的精力已经恢复过来,目光中却仍然带着一丝激动神色,仿佛不能从刚才的场景里回过神来,“是杜陵北……出动了军队……”
      什么?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杜陵北出动了军队和警察对峙?
      前些天,报纸上还有杜陵北和金荣在酒会上谈笑、并肩而立的大幅照片,用来澄清那些所谓不实的谣言——人们总是传说,金荣和杜陵北是不和的,甚至警察和军队两股势力之间也隐隐有暗流涌动,而那些照片,无疑是最好的反击。
      可今天,却是杜陵北出动了军队与警察对峙!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谣言,报纸上的头条也未必可信。
      一时间,整个教室都静了——最初的欢喜过后,所有人都感到了迷惘。
      一贯以来,受家庭气氛的耳濡目染,育英女校的学生们多少对世事比常人多些触觉,但是此刻,她们都觉得,自己无法看透这诡谲的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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