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安

　　他转过身来，准备下去。
　　天台的另一端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风凌乱了她的及肩短发，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正举着相机在拍天空。
　　许是乱发遮了眼睛，她伸手别到脑后。
　　只是张平凡的脸。
　　他心底掠过一阵极轻微的失望。
　　刚刚衬着蓝天白云的景象太过美好。

　　他往出口的楼梯走去，不得不经过她面前。
　　虽然她并不应该在这。
　　这幢大厦的天台，是不对外开放的。
　　不过也曾有很多人想上来就是了。
　　他走过她身侧时，不知怎么开口提醒了一句。
　　‘这里下午五点，会锁上面的楼梯。’
　　真不像他会做的事。
　　楼下有标示牌，或许她看过了。
　　既然她能上到这里来。

　　她却像此刻才发现他的存在。
　　惊慌地低了头，被风吹拂的乱发愈发掩了脸。
　　他突然有伸手替她理清乱发的冲动。
　　让那五官露出来。
　　即使是平凡的。

　　他还未上前，她已经后退了两步。
　　摸着鼻子向他道谢，又说一会就下去。
　　就是不和他对视。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
　　为什么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纠缠这么久。
　　他不过是上来透透气的。
　　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大厦。
　　上面是触手可及的天空。
　　下面是鳞次栉比的楼宇。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只是越来越有些厌倦了。

　　他觉得无趣，便绕过她往前走。
　　一只脚踩在楼梯上，身后一阵脚步声。
　　转过身，眼前伸来一只手。
　　手心里一颗圆滚滚的、锡纸包着的巧克力球。
　　她依旧低着头，也不看他，把巧克力塞进他西装口袋里。
　　‘吃了甜的，心情好点。’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似刻意不让人听出原本的来。
　　她说完就跑到天台的另一端去了。
　　他怔怔地掏出那颗巧克力球看了一会。
　　下楼梯的时候，一直握在手心里。
　　天台和高层所在的楼层并没有相隔很远。
　　短短的两层楼梯，回到办公室的时候。
　　他发现手里的巧克力球有些微微化开了。
　　初秋的天气而已。

　　他并没有吃那颗巧克力球。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里。

　　他本来时常有去天台的习惯。
　　那一日之后，却有些刻意断了。
　　他怕再遇见她。
　　为什么怕她呢？
　　真是奇怪。
　　明明只是个平常模样的人。
　　在这幢大厦里，在他的公司里，甚至于在这座城市里。
　　每日里来来去去，何其多这样瞬间被淹没的人。

　　她能在周末时上得了那里，便必然是他公司里的员工。
　　他公司里的员工，会不认得他吗？
　　他想到这里，心下就有些冷。
　　她慌乱的模样，犹在眼前。
　　他余光掠过去。
　　那颗巧克力球还兀自安静地躺着。
　　这么多天了。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在那天离开前,特地让人别动他的办公室。

　　他心情烦躁，下面的人也不安生。
　　不知谁轻轻飘落一句，‘…真想去透透气。’
　　他便想起天台的凉风和碧空来。
　　于是散了会。
　　解脱自己也解脱别人。

　　他上到天台来。
　　推开楼梯口的玻璃门的一刹。
　　阳光兜头浇下来。
　　仿佛穿透了身体，所有的毛细孔都舒展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
　　其实见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做好了准备。
　　往天台走去。
　　不经意地看过整个天台。
　　除了他哪里还有第二个人影。
　　为什么他竟会生出她一定会在这等他的念头。
　　他扶额自嘲。

　　‘咕噜。’
　　有东西掉在地上，滚到了他脚边。
　　包着锡箔纸的巧克力球。
　　阳光下，裹着一层淡淡的金。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正对上一颗探出来的脑袋。
　　她竟然在楼梯口上面。

　　她没料到下面有人，呆怔片刻后，立刻缩了回来。
　　仰贴着水泥板，心想完了完了被发现了。
　　大气也不敢出，只两眼望着天空。
　　下面久久的没有声音。
　　她先是戒备着，慢慢就松懈下来了。
　　应该是走了吧。
　　上次碰见了，也没有把自己怎么样啊。
　　看天空久了，意识就跟着白茫茫起来。
　　她缓缓合上眼睑。
　　突然一片阴影盖下来。
　　对上他的眼。
　　‘啊！’
　　她惊叫一声，捂着脸翻滚了一圈。
　　他不由郁闷，自己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她在边缘处急急刹住车，半撑起身。
　　低着头，透过乱发的缝隙用眼角瞥他。
　　他安然坐在那里，看着四处。
　　习惯的风景，如果看的地方再高三米，会有什么不一样。

　　久久之后，他突然开口。
　　‘你经常到这上面来？’
　　她正偷偷踩着水管往下爬，身子已经下去了一半。
　　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僵在了那里。
　　‘上来。’
　　他转过了头，看着她。
　　于是她默默地爬了回来，垂着头坐在边缘。
　　‘过来。’
　　她悲愤了，当她小狗吗。
　　她顽强地、誓死不屈地定住屁股。
　　却眼见他要起身。
　　‘啊…别别别…’
　　万一发生什么争执，在边缘那还不得麻溜溜地掉下去。
　　她慢腾腾地挪到两人距离的中间。
　　他也不在意。
　　‘把头发扎起来。’
　　他原本想让她抬起头来，却想到被乱发遮着一样会看不清楚脸吧。
　　她很想扑上去大力地摇晃他的肩膀，‘要我咬死你吗！’
　　可是她只是假意去拿放在边缘附近的包。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攀着水管窜了下去。
　　他呆立当场。

　　正待起身，碰到手边的相机。
　　他探出身，对一跛一跛正跨进楼梯口的她喊。
　　‘你的相机…’
　　也不知她是没听见还是不要了，没有回应他。

　　他回过身。
　　相机旁边，还散落着几颗巧克力球。
　　包装却和上次的不一样。
　　他剥开一颗。
　　甜的，咬碎了还有果酱在里面。
　　剥开另一颗。
　　起先是微微的苦，最后才回味过来一丝淡淡的甜。
　　他将剩下的连同相机装进口袋。
　　天空一碧如洗。

　　普通的数码相机。
　　边角有些磨损掉了，不过镜头很干净。
　　他拿在手心摩挲着，渐渐就变得有些温热了。
　　她为什么要逃呢。
　　不过她会来找他的吧。

　　他将剩下的巧克力球都吃完了。
　　每天早上一颗。
　　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

　　可是她没有出现。

　　他让秘书帮他去买巧克力球。
　　结果第二天公司里开始传他有了追求对象。
　　秘书战战兢兢地发誓自己没有多嘴。
　　他也不在意。
　　把那盒巧克力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仍是每天早上吃一颗。

　　他看了相机里的照片。
　　全都是天空。
　　阴天、晴天、雨天。
　　各种形状的云。
　　各种程度的蓝。
　　偶尔带着彩虹、飞鸟、尖尖的屋顶。
　　去天台，是为了拍天空吗？
　　他不太确定她是不是会来找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没有再买巧克力。
　　让秘书把相机放到了公司的失物招领处。
　　每天工作。
　　偶尔去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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