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fore Sunrise

　　“繁华的大厦不会塌
　　每一个人，三餐一宿都会有个家。”

　　1

　　陈烁穿着白色T恤，踩着人字拖，走在小巷上，看着夕阳，一阵阵的晚风迎面吹来，感觉就像是在六月天串联起与之有关的无数词语，比如夏天、月色、爱情，一切都理所应当。
　　可惜今年的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眼看着连红叶都快要落尽，在胡同口围着天井铺了一地，让人回忆起少时学过的课文里曾这样写道：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在去年签了经纪公司，随后参加选秀比赛，正式入圈后的生活对于一个刚刚起步的新人而言，虽然不能与流量们的忙碌行程相比，但也使得陈烁分身乏术，许久没有时间去登门拜访某位一手提携自己出道的伯乐恩师。
　　不过好在虽然有阵子没来了，但MC的前台小姐姐不仅记得他，还小声提醒说公司里人多眼杂，下次还是要带个助理随行比较妥当。
　　前台的这句提醒或许不是无的放矢，虽然自问已经穿得足够低调，但一路上走过，依旧有传媒集团的工作人员不时地向这个看起来盘亮条顺的年轻帅哥投来好奇的目光打量。

　　追根究底，年初参加的那档选秀比赛，虽然被同期的热播剧抢光风头，最终他也没有在决赛里出道成团，但陈烁的镜头虽少，表现却算是不错，再加上别的一些七七八八的原因，给人留下了不少的记忆点，没有完全泯灭在一干秀人之中。
　　赛前在写真照初初释出时，除了因为背靠大花团队免不了被别家粉圈警惕又是皇族空降外，陈烁留给外界的第一印象，竟然还是那张被认为神似肖昀见的脸和气质，尤其卡在对方深陷舆论抵制的余波未尽的时刻出场，让人一见就不由在心里暗自擂鼓，唯恐资本故技重施，再扶植出一个失格偶像出来。

　　不过其后种种的现实发展都只证明，一切不过是对家粉丝们的杞人忧天罢了。别的不说，今夏的短短半个月里，签约的经纪公司像是遇到了严重水逆。先是旗下好不容易突围而出开始赚钱的艺人裴云殊，在流量登顶途中被闪电封杀，没过多久网络舆论的审判对象就转移到了老板乔沅本人的身上。
　　一男一女，隔了二十多年光阴岁月的两位当红流量，眼看着就要携手并肩，殊途同归了。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又能预想到，同门的热度曝光还来不及蹭上多少，就连带着自己也要谨言慎行，如履薄冰，避免对本来就没积累下多少的路人缘雪上加霜。
　　在敲响资料室的房门前，陈烁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走廊的尽头。落地窗上倒映出的人影，白色T恤，人字拖，口罩将眼睛以下的部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再看不出和某位也被舆论疯狂抵制着、却依旧屹立不倒的顶流男星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

　　“你来啦，小乐。”电子锁开启的时候，陈烁发现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和他预想中的那样在查找资料处理工作，对方只是盘腿而坐，手里正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写真册子。
　　以她为中心的地板四周，则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和写真海报，而更令陈烁感到诧异的是，无论是写真、明信片还是海报，照片上的主人公都拥有着一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庞。
　　“云殊哥！”他失声喊出了一个已经在全网被强行抹去的名字。

　　“难得，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这么喊他，”瞧见小朋友如此反应，邵怡冰不禁莞尔一笑，却八风不动地继续坐着，顺便招呼对方也一起坐下，“这是去年MC为裴云殊拍的生日特别刊，我今天正好想起来，就找出来看看。”
　　这期特别刊物虽然不是由她亲自掌镜，但也算是和她颇有渊源，毕竟当初响应的正是邵主任初到MC时引起过无数争议的绝妙主意，随电子刊一起搭售实体周边，特供给十八线小明星的粉丝们按需选购，以此表达对偶像的炽热爱意。
　　因为限时发售的缘故，此类杂志大多都早早绝版了。而手上的这本，原本因为主人公的一夜爆红而奇货可居有价无市，如今也因为同一个人的一夜跌落闪电退圈而更加不可再得。
　　可即使再珍贵难求，邵怡冰从摄影师的专业角度出发，也无法对成品的质量大夸特夸，只能说是正常发挥，无功无过，否则就是对被她点评成普普通通糖水片的另一位的不公正了。

　　不等陈烁开口为这本已经绝版的杂志点评一二，话音刚落，就只见女子微微向前，下一刻，毫无征兆地从他的手臂一侧撕下一张白色纸条，“防爆检测，你今天去过机场？”

　　2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古人大多用这样的诗句来描述别离，可真的到了停机坪上时，陈烁才发现，易水人去，却没有满座的人衣冠似雪地前来送行，环顾四周，除了父母至亲，也只有他一个局外人而已。

　　“你下午去机场，是去送裴云殊？难得，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一唱三叹，邵怡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你们虽然是一个公司的，但我记得，你和他好像也不是很熟吧。”
　　满打满算，连相识都不过才过去一年有余，更遑论真正打交道的时间。
　　裴云殊出道十年，所谓的圈中好友只多不少，可在经历了从天到地的一夕惊变后，连青梅竹马的死党发小都在第一时间抢着与他割席，嗜血啃骨当作向资本投诚的投名状，如此境遇，说是众叛亲离都不为过。

　　“今天如果被记者拍到你去给裴云殊送机，除了骂他本人心虚叛逃外，还会顺手拉着你和他一起陪葬，这么简单的道理，小乐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吧。”
　　女子的眼底露出意味不明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陈烁，没想到天底下最大的小傻瓜，居然始终在她的身边，不要告诉她，他冒着被共沉沦的风险去送同门师哥一程，只是为了报答对方昔日在选秀比赛前录VCR为他打call的恩情？

　　“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此番别后，虽不至于相见无期，但今夕一别，也无法预计明朝何日能再次相见。就好像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第一次去听了对方的演唱会，却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机会。
　　也许是为了这分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陈烁几乎在接到消息的同时，就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决定，对于自己的冲动和冒失，他没有立刻低头认错，而是依旧眼神澄明地直视前方，“所以，你会对我失望吗，邵小姐？”
　　她最喜欢听话懂事的小孩，上一个被她嫌弃不够听话的小孩，有着和云殊哥这么多年的交情，这次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只有他，无知无畏，蠢得明明白白。

　　“只要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好了，我的意见并没有那么重要，”每每面对这样一意孤行的勇气，邵怡冰的心里都是无奈多过别的情绪，“对于裴云殊这样喜欢无拘无束及时行乐的人来说，这次退圈付出的代价虽然惨烈，但如果可以就此逃开所有因为流量加身而带来的束缚，也未必真的就全是坏事。”
　　剧播的时候，炒作cp的时候，粉丝不都希望他可以得到彻底的自由，只做最真实的自己么？这下好了，一劳永逸，等到残存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被相方的团队吞噬干净，裴云殊的名字从此之后就再也不用和无关人士连在一起，也不用再被外界按头猜测那些早已埋在旧日时光里莫须有的爱与恨。

　　邵怡冰随口转述起粉丝们的自我安慰，不料却换来小朋友的默默摇头，“话虽如此，但我想，云殊哥自己肯定还是想留下来的。”
　　让一个艺人发自内心地想要留在娱乐圈里的原因有很多，大多与名利有关，但或许也没有太多的关系。一念及此，陈烁总是会想起多年前由大前辈吴诤所主演的某部经典权谋剧，剧里裴云殊饰演的正是男主角的少年时期，惊鸿一瞥的友情客串，却成为他留给观众的最初记忆，那个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笑容永远最适合他的脸。
　　剧中由男二号之口转述了一句台词，被陈烁一直记到现在：“我不希望他活在我们的心底，我希望他能好好活在这个世间。”
　　自由与爱，早在裴云殊选择留起粉丝喜欢的长发，换上粉丝喜欢的造型，并在面对记者提问时对说出口的话语越来越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已经在天平的两端做出了选择，郎心如铁，反衬得如今那些所谓能自由来去的假想，更像是粉饰心愿落空的安慰剂。

　　娱乐圈的残酷和不堪远远不限于此，在流量争夺战中，裴云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资本祭天的人，可即使已经被强行按头，亲眼目睹，陈烁发觉自己竟然还是意识不到背后会有多么的鲜血淋漓。
　　而他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大概还是要拜入圈前的某一顿晚餐所赐。

　　3

　　雅加达连日的暴雨，在睡梦中咆哮成四十年难遇的超大洪水，前线迎面直击的当事人无所畏惧，却让千里之外的旁观者为此日夜悬心。
　　前有疫情阻拦，后又多生未知变故，等到从剧组没日没夜的连轴转里堪堪解脱，这顿由男主角原本应承好的请客聚餐，也变成了在实习场记临时租的房子里蹭饭。

　　均匀地淋上酱汁，盖上锅盖，再小火焖十几分钟至食材熟了，最后一分钟放入芹菜，开盖，最后均匀地撒上白芝麻，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三汁焖锅就这样在陈烁的手上成功诞生。
　　临了上桌前，一向自负厨艺精湛的他少有地斟酌了一下，最后犹嫌不够地再码上厚厚的一层香菜，同时也没忘在怀里揣上一瓶早上开工前特地从楼下便利店里采购来的镇江香醋。
　　鸡胗补血，土豆消肿，胡萝卜活血化瘀，半锅落肚，仿佛可以一扫连月打戏带来的辛劳，对于来自食客的赞美，陈大厨欣然笑纳，并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椰奶布丁作为餐后甜点，走到阳台上递给正在消食吹风的登门贵客。

　　“我们以前舞蹈社的对面，也是这样的楼......”大快朵颐后放慢节奏，如同一支舞跳到最后，王熠夺闲闲散散地用勺子舀着手里的布丁，看着对面居民楼墙体上的一扇扇铁门，在夜色中透着无端的诡异，“那时候Magi总是问我，住在这种楼里的人每次出门，是不是都是从半空中直接开门跳下去的？”
　　在爆红初期就因为和名媛千金的绯闻被挂上热搜八天八夜的人，如今时过境迁站稳脚跟之后，依然毫不避讳地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提起和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之间的生动回忆，那些藏在记忆里的少年心绪，如三月的春风，依旧柔软缠绵。
　　分手多年后，在庆祝他比赛夺冠的综艺节目后台，其时已经出道当了爱豆的初恋女友，依旧走在人群的最后，轻声对他说了一句祝贺。
　　无独有偶的，已是竞争关系的组合前队友，在外界问起两人关系时总是难掩不甘和嫉妒的人，也会在公司年会上看完他的舞台表演后，含泪上前给他一个拥抱。
　　即使长大后因人生际遇的不同而免不了和旧时好友们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但王熠夺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曾经交付过的真心，从来不会随着时间的蹉跎而黯淡褪色。

　　而这份不可思议的坚信，在不知不觉中也传染给了陈烁。
　　“所以，其实你也没有怪过昀见？”曾经亲手在滑板上画下了去年夏天风玫瑰图的设计师，此刻略带踌躇地面对面地八卦自己的vip客户，“你还在等他……”
　　“公司不会放过这次的机会，会帮我全力运作，去接手他因为这次事件而丢掉的资源，”晚风中，年轻的新晋顶流吃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布丁后，断然否认了友人的猜测，“我也没有在等他。”
　　只是，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突然转身回头，也想给他一个拥抱的话，王熠夺心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自己应该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哦？真是年轻又感人的信念，”听完年轻人的自剖心路，邵怡冰发出短促的笑声，可惜昀见没有回头，自始至终，少年都只能目送自己心上人和竞争对手的背影悄然离去。
　　她的目光随即停留在了对面那张同样年轻的脸上，没想到，王熠夺身上那种天真无畏的骑士病，不仅会传染人，而且被传染的对象，还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知道世界和平都是我们虚幻的妄想，”对于耳边几乎不加掩饰的讽刺，陈烁没有反驳，只是略带怅然地叹息道，“在经过那么多事情后，我也没有资格请求云殊哥去放下，去和解，去相信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
　　陈烁甚至觉得，在被舆论的热潮推入无间地狱之前，云殊哥或许和他们一样抱有过一往无前的天真意气，哪怕是在满身萧索独自离开的诀别时刻，从对方的眼眸中，他也只看到了满满的温柔和不舍。
　　人生如戏，在停机坪上送行的那一瞬间，他莫名地觉得，无论是有朝一日浴火归来，还是永生永世坠入阎罗，裴云殊永远都是裴云殊，是那个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不仅在他们的心上，也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

　　尾声

　　“好了，”眼瞅着小朋友泫然欲泣的表情，邵怡冰轻咳一声，“你放心，你这边把裴云殊送上飞机，再过十个小时，等飞机落地，芬兰那边自然也会有人去接他。”
　　只要世界上还剩下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站在他的身侧，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众叛亲离，更遑论裴云殊只用一副不值几个钱的海玻璃耳坠，就轻易换来了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落在邵怡冰的眼中，对方甚至算得上是把握住了千金难换的好机遇。
　　平心而论，走到这一步，只要骂名在身一日不去，就不能说是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可与此同时，裴云殊却不曾完全失去粉丝炽热的真心，当天平的两端都空无一物时，命运还是重新为自己的宿主分裂延伸出了另一条前路。
　　比如，前人们为死死守住流量的高位而无心他顾、擦身错过的珍贵，那些从不回头的遗憾，在裴云殊摘下头上的金箍、抛开了一切的偶像自觉和束缚之后，有朝一日，他或许能因此拥有崭新的人生和幸福。
　　另一种形式上的年轻又感人的信念，即使只被海玻璃耳坠的拥有者认同，也总好过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

　　“好了，至于你在圈里的前途如何，暂时也不要太担心了，乔沅什么人？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不至于像她的员工那样脆皮残血，她不是还没有把你和她的互动从网上删掉么？”
　　与之构成鲜明对比，就是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慕崇拜了乔沅二十年、却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删掉社交平台上所有和女神倾情互动的圈内人士，除开乔沅那位浮夸爱现的老同学不提，其中的林冉冉也是要接棒做一线小花的人了，居然连前辈半点的磊落光明都没学到。
　　“对了，如果我没记错，裴云殊出事当天，你好像就把和他的互动照片都从个站上删掉了是吧？”眼看着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下，邵怡冰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起身的觉悟，随手将散落一地的明信片一一捡起，重新放回到塑封袋里。

　　她问得随意，陈烁闻言却心中一窒，无言以对，就在他准备直面邵小姐的责难时，只见女子不过摇了摇手上的书册，“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MC的库存里也只找到这一本，你看看要不要带回家做个纪念？”
　　蓬山路远，相见无期，他们要等的人，也许过完圣诞假期就回来，也许此生此世都再不会回到公众的视线。对于一个人的离去，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不要忘记。

　　陈烁无声点头，下一刻，他选择接过了那本传说中已经绝版的生日特别刊，将封面人物在而立之年到来前不可追溯的最好时光，尽数纳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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