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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雷剧
农历5月15日,村里开始唱雷剧了。
雷剧是流行于雷州半岛雷州话方言区的独特剧种,与客家山歌、潮州歌谣、珠三角咸水歌并称广东四大方言歌,具有几百年的历史,深得雷州老百姓的喜爱。在雷州,许多自然村每年都会自发凑钱请雷剧班来村里唱戏,时间一般定在农闲时分,这是乡民们不可或缺的娱乐,其重要性不亚于春节。
在雷州半岛,许多自然村都设有固定戏台,戏台前留有一片空地,叫“戏场”,那是村民看戏的地方。唱戏的日子定下来之后,就该占位了。村干部以“生产队”为单位划定区域,随后由各家视具体情况用床铺、长凳等圈地占位,分完为止。
余家村也有固定的戏台,戏场的正最后方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是留给“公祖”的。据年老的村民说,“公祖”喜欢看戏,所以,余家村的唱戏首先是唱给“公祖”欣赏的。每年开始唱戏的前一天,村民们要举行仪式把“公祖”连同“公祖”的轿子抬出来,搭一能遮风挡雨的楼台,让“公祖”在里面专心看戏,戏都唱完以后,再举行仪式把“公祖”接回庙里。
每逢唱雷剧,最高兴的要数小孩子了,个个都跟过年一样。记得小时候,唱戏的日子刚定下来,小米兄弟姐妹几个就在奶奶的率领下,抬着长凳、席子浩浩荡荡出发,到戏台占位置,怕别人耍小手段霸占了自己的好位置,他们每天除了睡觉吃饭,都要到戏台前守着。戏班子什么时候到,小孩们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那情形可真是热闹。前面是满载锣鼓、脸谱、服装、刀剑等道具的大货车开路,先让小屁孩们过上一把瘾,接着就是大客车,那是戏班子坐的。村子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车开得慢,小孩们就跟在车屁股后面跑,一边议论着戏班子的长相,猜测哪个是“文生”、“正旦”,哪个是“武生”、“杂子(小丑)”。
唱雷剧是一年之中的大事,因为是农闲时节,地里的活比较少,大人们白天都能在家里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晚上看戏。这时候,学校晚自习也会提前下课,不然的话,外面锣鼓震天响,小孩们也是坐立不安,心猿意马。小米还记得,当年自己上晚自习的时候趁老师不在偷偷溜出去,躲到戏台后面的戏班化妆室看演员化妆,演员们每人拿着一个大镜子,女演员们小心仔细地描眉、涂唇,男演员们则是画大花脸、白鼻子、黑胡子,化好妆,演员们就要穿上光鲜的戏服,戴上金光闪闪的头盔,跟自己的灰头灰脸甚至是丢人的补丁比起来,人家那叫金碧辉煌啊,羡慕得小米直流口水。第二天回到学校,因为作业没完成,被班主任罚站,留堂,写检讨,回家还要受一番皮肉之苦,可这些都没能改变她对雷剧的痴迷。那时候信息匮乏,物质、精神生活简单,雷剧可以说是人们一年当中唯一的娱乐,受一点点皮肉之苦又有什么呢。
儿时的记忆是那么美好,在小米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戏班子的。时过境迁,已经好久没在家乡看雷剧了,在省城生活,每每听到粤剧的锣鼓声,总会格外的怀念家乡的雷剧。听说今年要唱上九晚,这回可以过把瘾了。对于这次机会,小米是相当珍惜的,也很期盼。唱雷剧的第一天晚上,她像儿时一样感觉很兴奋,早早就吃饭、洗澡,一切准备妥当,就在几个侄子侄女的簇拥下准备出门了。顺便说一下,小米在孩子群中可是很受欢迎的,每次回来都是前呼后拥,大家以能接到她吩咐的跑腿活儿为荣。
芳华嫂从厕所出来,看见小米穿了一条吊带小背心,肚脐眼露在外面,牛仔裤也只到大腿根上,短得不能再短了,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米说你站住,给我换了再出门。
小米站住,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这天不是热了嘛,不该露的我都没有露啊。说着又旋了一圈,这么好的身材,不会给你丢脸的。
几个小孩站在旁边嘻嘻地笑。
芳华嫂不以为然,还好身材呢,都剩骨头了。
这叫骨感,你不懂。小米一扭屁股,说,孩儿们,出发。
芳华嫂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一阵失落,没心没肺的,工作都没了,还这么高兴。
今天运气不太好,走到半路突然凭空下了一场雨。小米忽视芳华嫂的预言,没带上雨具,结果狼狈不堪地跟在几个小屁孩后面往村里的小学教学楼跑,虽避免了淋成落汤鸡的下场,新换的衣服却溅了一屁股泥巴。好在是晚上,不然真是有碍观瞻,影响形象。此刻芳华嫂一定在家里念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她老人家最喜欢这句话了。
这雨来得匆匆,去也匆匆。一转眼功夫,雨又停了。留下的证据是地面的大小水坑,估计今晚会有不少人不小心踩地雷。踩地雷还是小事一桩,更麻烦的是,这红土得了雨水的滋润,变得又稠又粘,鞋子踩上去,它就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粘住不放,越往前走鞋底越厚,甩也甩不掉。小米带着儿童团重新出发后,走上几步就得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头上刮几下,把鞋子上的红土蹭掉,或者捡一根木棍,用力把鞋底上的红土削掉。
几个小屁孩一路嚷嚷,琢磨着要吃什么才好。小米已经答应给他们买零食,不过每人只能选一样,所以他们都在权衡得失。小孩子也是挺现实的。
戏台左侧是一栋带着大厅的门面平房。如果小米记得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个铁皮小铺子才对。她还记得铁皮小铺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过六旬的五保户,人称“跛脚”,留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子,成天乐呵呵的,十分好善,不过他深得孩子们喜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小铺子卖的东西从吃的到玩的都比“车大炮”家的便宜。
带着疑问,小米跟在小孩们的后面走进平房。大厅里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小孩,堆得密密麻麻的零食后面站着一位胖呼呼的中年妇女,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小米又纳闷了,“跛脚”什么时候有家属了?而且还是个年轻家属?也许是“跛脚”发了财,给自己雇的大保姆呢。小米在一群泥鳅般的小孩和零食堆中挤了半天,直到侄子侄女们人手一份零食才得以脱身。
“胖婶太……太吝啬了……以前‘跛脚’一毛钱能买十个猪耳朵(一种薄脆的油炸食品)了。”老二山猫一挤出小铺子就瘪着嘴巴,一脸的不高兴。
“一毛钱十个猪耳朵?那时候你还在你妈的肚子里呢。”小米嘲笑他。
“‘跛脚’不死就好了。”山猫很缅怀很惋惜的样子。此刻的他,应该正在怀念“跛脚”手中那些比胖婶便宜的零食吧。
“妖精才不死呢。真傻!”虎子一脸的不屑。
“‘跛脚’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小米惊问,一边在心底猜算着“跛脚”的年龄。
“早就死了。”咦,还有小姑子不知道的事情,虎子觉得很奇怪,又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当小姑子的老师而由衷高兴,他斜着脑袋望着小姑子,“你都不知道吗?妈妈说他好死,睡着睡着就没了,是幸福的事情。”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胖婶是谁呀?”
“‘狗吠’伯他老婆呀!”虎子一副“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胡说!狗吠结婚也就三五年吧,记得前几年回家,他老婆可是黑瘦黑瘦的一个女人,虽说年纪大了点,可也不至于老化得这么严重吧。
“姑,你们快点!”山猫嫌他们走得太慢,不耐烦了,停下来不走,在前面踢踏着脚下的石子。
“山猫,你先把席子铺上去。”小米吩咐他。
戏场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戏场,两旁照样并排停放着拱起篷的牛车,爱看戏的大人怕小孩子犯困,在牛车上备好席子、被子、凉水等一应物品,到了后半夜就将小孩放进牛车里睡觉,大人们继续在外面观戏。戏场的前排是长凳、简易的床铺,往后停靠着自行车、摩托车、手扶拖拉机、甚至小轿车,他们一般是邻近村镇赶来的戏迷,看完当晚的戏是要连夜赶回去的。再后面一点,是一些挑着担子、推着三轮车卖零食的小贩,他们大抵都是本村人,趁此机会做些小买卖,赚钱的同时并不耽搁看戏。卖“版”的也来摆摊了,周边三三两两围坐着几位大爷,他们不买“版”,是找摊主侃码来的,两眼都盯着戏台,耳朵远处是锣鼓声,近了是码经,两头都不误。临时挂起的昏暗的灯泡下,偶尔还能看到狗肉档,兼着卖鸡肉、鸭肉的,都是用几个干净的麻袋剪开铺在地上,光着脖子的男人三五成群,有的半掀着屁股蹲在石头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一手端酒,一手抓肉,耳朵里回荡着锣鼓声和由远而近的丑角逗笑的对白。城里人一直以来追求的所谓幸福生活,也许不过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老人小孩似乎比以前多了,像竹笋般鲜嫩的后生仔和妹子们却鲜有踪影。这几年,国家政策逐渐向农村倾斜,留存了几千年的农业税取消了,可用的农田却也越来越少,人口膨胀、政府征地,使得大部分农民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买米吃的农民越来越多。大量耕地集中到少数人手中,有点资金有点门路的人能多租几亩地种些经济作物,老实巴交又没门路的,守着几亩薄田,再怎么精耕细作也弄不出什么文章来。农村没什么工业,要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就只能往城里面跑。村里除了老人小孩,和一些实在走不开的中年人,年轻人但凡有一点点想法的,哪个不到外面混世界去了。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走着走着,小米忽然有了错觉,以为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哭着缠着妈妈要零花钱,买一毛钱一支的汽水。那些五颜六色的汽水装在形状各异的塑料袋子里,有金鱼、木偶人、玉米棒、小猪仔等等,单是攥在手心里就让人心满意足了。
坐下来等了一会,戏场锣鼓喧天,好戏开场了。戏场右侧打出一排字幕,今晚演出的剧本是《陈世美》,老掉牙的剧本了,小米有隐隐的失望,小时候,这场戏不知看了多少遍,赔了多少眼泪,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具体情节。听说现在出了不少新剧本,可是因为这戏首先是演给“公祖”看的,怕“公祖”看不懂,所以唱的还是旧剧本。不过,中间穿插了一个小品,倒是挺时新的。讲的是一个年轻媳妇区别对待来自己家的母亲和婆婆,后来被丈夫知道,于是,下雨的时候,丈夫跑到外面抱了女儿回来,把儿子留在雨中淋雨,说还是养女儿好。通过巧妙的暗示,让妻子知道自己的过错,而达到沟通的目的。
台上的人手舞足蹈演得投入,台下的人仰着脖子看得痴醉,不时爆发出会心的大笑。小米也跟着笑,这讲的就是妃梅的故事嘛。不过,这个做丈夫的比妃梅的男人“大头”有智慧,很有沟通的技巧,如果在大城市里,应该大有作为才对。
这几天,天天过了晌午就电闪雷鸣,紧跟着就是倾盆大雨,准时得很。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哗啦啦,下完马上又艳阳高照。如果不是黏人的红土,还真看不出来刚刚下过一场雨。
这不,下午三点,刚刚睡了一觉起来,外面又是雷声滚滚,疾风骤雨了。就没有一天消停过,小米倒回床上,想着烦人的红土,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有点饿了。
等雨一停,芳华嫂吩咐小米到屋前的木棚取点干树叶回来,她要生火煮饭了。小米拎了一小半袋干树叶出来,反手关柴门的时候,突然留意到路边长得绿油油的蛤骝(雷州半岛一种喜阴植物,“蛤骝”乃雷州百姓对其俗称,学名无从考究),也有许多年没吃蛤骝饭(将蛤骝叶剁碎煮的饭,奇香)了吧,于是小米缠着芳华嫂要吃蛤骝饭,芳华嫂拗不过她,只好说答应。
“小时候也没见你多喜欢吃。”芳华嫂不满地嘀咕。“那时候,我一煮蛤骝饭、萝卜饭,你就哭,说肯定又是没菜下饭了。”
小米心想,这叫怀旧嘛,可她没有说出来。所谓怀旧,芳华嫂是不会理解的。
蛤骝饭煮好,大家还没回来,小米就偷偷地吃了一碗,这回是心甘情愿的连菜也不要,干吃。
右子下班回来,还没进院门,就嗅着鼻子问煮的是什么呀,好香。芳华嫂撇这嘴说,鼻子比狗的还灵。
吃过晚饭,小米邀上右子去看戏。今天是最后一晚了,小米有点惆怅,心想下一次看戏还不知要等何年何月,兴许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想看戏还不容易。”右子说,“想看就回来。”
小米一时没理会右子的意思,就笑:“你以为请假容易啊?”
右子看了看小米,试探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像我这样回来?”
“想过。”小米想都没想就说,“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人,一个奔三的女人,一个奔三的研究生毕业的女人,她要是回来,就不是能嫁给谁的问题,而是谁敢娶她的问题?”
“你现在想的就是嫁人吗?”
“你希望我不嫁人吗?”
“什么逻辑?”
“去看戏吧。”
“或者你回市里也行。”
“你有熟人吗?”
“没有。”
“那还是看戏吧。”
锣鼓声骤然响起,好戏开台了。
右子想再说什么,看看小米专注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戏唱到一半,戏场里突然一阵轰动,许多人吆喝着朝后面跑去。
“这些人,每年看戏都要打架闹事。”芳华嫂正看得入迷,很不高兴地骂道。
过了一会,虎子看完热闹回来,说是邻村一个吸毒鬼,趁着唱戏,摸到村里偷东西来了。本来已经得手,偷了余再添的摩托车,不知为什么,车子开到戏场附近的桉树林时,居然熄火了,摸索了半天也打不着火,赶巧,武警到桉树林拉大便出来碰上,一喊捉贼,看戏的人就全都跑过去了。村民们对吸毒鬼,对盗贼,那是同仇敌忾,大家把他围起来就是一顿狂打,
“刚开始还鬼哭狼嚎的,不一会就趴地上了。”虎子得意地说,“被我上去也踩了一脚。可惜‘道长’赶到,不让打,怕打死了。”
“后来呢?”芳华嫂两眼盯着戏台,问虎子。
“‘道长’让丢到村口去了,说要打电话给他们村长。”
连打架闹事的情节都这么相似,小米感慨。多年前,最后一次看雷剧,也是看到一半的时候,大家突然吆喝着去捉贼,把一个到“道长”家偷东西的吸毒鬼打得半死。当时小米也跟着去看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吸毒鬼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呻吟的模样至今还历历在目。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历史还会重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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