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初长夜

　　我心下了然，敢情这小姑娘真是暗恋陈家洛啊。

　　陈家洛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姑娘说笑了，飞烟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格开朗，为人爽快，心仪者甚众，怎会嫁不出？只怕飞烟妹妹挑花眼了。”

　　祁飞烟一张脸灿若春花，得意地朝我做了个鬼脸，将剑入鞘。我心下暗叹，可惜喽，不仅是暗恋，还是单恋。陈家洛说得这么明白，她还是没听懂，人家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不知道将来被他明确拒绝的时候，该有多伤心。

　　祁安邦脸色微变，喝道：“总舵主何用罗嗦，让属下一掌了结了这个妖女！”说着举掌向前。看来这个老的比他女儿懂事。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胤禛忽然说道。

　　祁安邦一脸的狰狞：“怎么，等不及去见阎王？好！老夫就成全你！大名鼎鼎的雍亲王若能死在老夫手上，老夫就是即刻死了，也有脸去见国姓爷！”说着又举起手。

　　胤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还有句话要说。”

　　陈家洛拦住祁安邦，眼睛却望向胤禛：“请说。”

　　胤禛的声音冷冷的：“放了这个女人。她只是皇阿玛派出来服侍我的宫女。你们不是自称正义之士吗？那就放了无辜的人。”

　　我心里一热，他这是想救我吗？

　　“哈哈哈哈哈哈……”祁飞烟一串爽朗的笑声：“你骗谁呢？全天下谁不知道，康熙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宫女？我们出手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你出现，你却偏偏冲过来想救她，这才被我们一起捉了回来。你说，对你们父子两个都这么重要的女人，我们怎么可能放她走？”

　　背后有只手伸过来，是胤禛。手脚好像都可以稍微活动一下了。胤禛，你这个笨蛋！

　　眼睛有点热,回握胤禛：“放心，胤禛，你不会死的。天底下最尊贵的的那个位子在等你，大清江山的蛀虫也还在等着你去收拾。我也不会死，我还要看着我的男人穿上龙袍，君临天下。”声音有点颤抖。

　　其实我心里没底。我陷入了一个所有穿越人都会陷入的恐惧：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唯独不知道自己的。

　　可是。

　　可是如果我死了，又可以回到21世纪呢？那我就可以上网，可以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可以在炎热的夏天，穿着比基尼，去阳光海滩，而且，不必跟任何女人分享爱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身上贴上“钟长夜专用，擅动者死”的标签，反正我已经在古代享受过了。美食，美景，当然还有美男。呵呵，也不错，够本了。是啊，我连死都不怕，害怕什么？想到这里，觉得轻松许多。我这人没什么能耐，最会的就是调节情绪。跌到谷底有什么关系？这表示你以后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努力。

　　“姑娘……是在笑么？”陈家洛微微地皱眉，有些诧异。

　　帅哥就是帅哥，皱眉头都可以这么帅。就是脑袋不太好使。我叹息道：“陈家洛先生，你确定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陈家洛的眉毛依然皱着：“姑娘……何出此言？”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这二十几年，可曾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

　　陈家洛的模样恍如被雷劈到：“为……自己而活？”

　　这个可怜的小盆友：“是，为自己而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闲了就到处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走遍三山五岳，尝遍各地美食，看遍各地民俗风情。据说，粤地之南的海上，有个岛，叫做海南岛，这个岛屿的最南端，就是天涯海角。难道你不想去那里看看？当你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就窝在自己家里，一杯清茶，一本书，高兴了就喝几杯酒，喝醉了就蒙着被子睡到日上三竿，什么也不管，就只让自己舒服。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托生了个人，不好好活，怎么对得起自己？我是走不开，如果可以，我想环游世界，想去法兰西，想去不列颠，想去罗马，想去看看那些神父的故乡，看看洋人是怎么生活的，看看别的国家是不是也像我们大清国的风景一样好……”

　　巴黎的埃菲尔，卢浮宫，英国的大笨钟，维多利亚女王广场，意大利的时尚之都米兰，比萨斜塔，庞贝古城……那些旖旎风光在眼前闪过，我向往地闭起眼睛……

　　“啪”地一声，打散了我所有的向往，脸火辣辣地痛。猛地睁开眼，眼前站着怒气冲冲的祁飞烟：“你这个妖女！跟总舵主胡说什么？！总舵主是我们天地会的总舵主，他肩上担负的是我们大明江山，和千千万万汉人百姓的期盼！他怎么可以如此放浪形骸！你这个妖女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我立时叫你血溅五步！”

　　靠着的背忽然倒下，艰难地望过去，却是胤禛转了身，到我的侧面，扶着我的肩，面色苍白：“千千万万汉人百姓的期盼？那你们有没有去问问那千千万万的汉人百姓？是我们这些所谓的‘鞑子’能让他们丰衣足食，还是那姓朱的天下能让他们平安喜乐？！若是战火再起，老百姓可有现在的安逸日子过？满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当年的贞观之治又如何？那唐太宗李世民是汉人么？他祖上是鲜卑人！”

　　我心里一动：“陈总舵主，若是你反清复明成功了，那这皇帝宝座，是你自己坐呢，还是请回朱家后人？若是你自己做呢，这‘反清复明’，怕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若是请回朱家后人，怕是更难，现在朱家的后人都不知道在哪儿。就算找得到，你们的辛苦筹谋怕也是白费心机了，徐达、常遇春的例子现摆着呢。若是反清复明不成功，那你是不是想让你的子孙后辈也像你一样，代代为了你的反清复明大业，牺牲自由，牺牲安定的生活，去完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我又转向祁飞烟：“祁姑娘，你不妨想想看，若是你以后成了亲，嫁了相公，你是说服他、带着孩子拖家带口地反清复明呢，还是跟你的相公相亲相爱和和美美，让你的老父亲独自奔波？”

　　房子里很安静。我这才有机会抬起头看这个地方。这间房子大概有四米高，四周滑溜溜的，就只在靠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一个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进出的小窗，阳光从那个小窗的窗棂间照进来。哦，已经是白天了。不知道十三他们有没有出来找我们。苏培盛不知道给他们关在哪里。望了一眼旁边的胤禛，他素来干净的下巴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嗯……但还是很帅。我无声地咧嘴笑了。胤禛回过头来，握紧了我的手。

　　胤禛，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陈家洛握紧了拳头，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祁安邦却涨红了脸，像是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忽然举掌劈来：“老夫先打死你这个妖女！”

　　陈家洛在一旁伸手格开这一掌：“祁叔！”

　　祁安邦直直地望着陈家洛：“总舵主并不想杀这两个人，是不是？”

　　陈家洛辩白道：“不，不是的，祁叔，我……”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这时，站在最后面一个人肉布景板出声了：“总舵主，祁长老，属下有个主意。”

　　这个人长的普通，穿着更普通，走在大街上，你绝对不会留意这个人。有些人特别好看，你会多看几眼，有些人特别难看，一般人都还是会多看几眼，好奇心嘛。可是这个人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就算你看过多少眼都一定不会记得他的样子。

　　祁安邦皱眉道：“说。”

　　那人拱手道：“论理说，这些话不该属下说。只是……今天就算拼着一死，也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总舵主、祁长老自不必说，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未曾有几日安生日子。就说属下，如今儿子也有十五岁，却统共只见过四次，有多高长什么样子全然不知道，就算迎面走过来也绝对认不出来。七十几岁的老母亲日日担惊受怕。可是我们做了这么多，可有丁点回报？延平郡王大去，董太夫人把持朝政，陈军师可不就是这么冤死的么？老舵主若不是逃得快，哪还会有今天的天地会？可恨那郑克爽，清兵一打来就投降，把大明江山在海外仅剩的一片国土也给拱手让人。这些年来策划的行动，又有哪一次是成功了的？安安生生做个老百姓不好么？现在税赋又不重，百姓安居，就算是租几亩地来种，也足以温饱。属下也不想儿子再走我的老路啊！”

　　祁安邦愣住了：“老陈，你……我可从来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老陈道：“如今，属下有个主意。天地会已到如斯境地，以后怎样，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这两个人么，我们也不必杀他，也免得脏了我们的手。这个地方很隐蔽，平时不会有人来，不如我们就将他们两个放在这里，让他们自生自灭。若是真的那么碰巧有人救，那只能说明老天也不想他们死。我们又何必违拗天意呢。总舵主、祁长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祁安邦像是做梦也想不到老陈会说要他不要杀人：“老陈，你…………”

　　话没说完，身体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祁飞烟一声惊叫：“爹！”扶住祁安邦往下滑落的身体。

　　出手的居然是陈家洛。“放心，我只是点了祁叔的昏睡穴。我们走吧。”说完向外走去。

　　这时候我才看到他们后面有一扇门。老陈背起祁安邦向外走，祁飞烟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跺了跺脚，跟着出去了。

　　陈家洛站在门外，启动机关：“这扇门乃是一整块石头刻成，足有千斤重，若非从外面启动机括，任谁也绝打不开的。至于你们是死是活，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了。”

　　沉重的石门缓缓降下，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是真的很想冲过去，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胤禛猛地站起来，我心里一喜，他却咕咚摔倒在地上。我的心复又被失望填满。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我的手指头，脚指头，再到胳膊，腿，渐渐地恢复了些许力气，可以站起来，胤禛已经可以散步了。

　　胤禛，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好么？不管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胤禛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好。

　　可是胤禛，你将来会做皇帝，做了皇帝就会有三宫六院，那时候，你还会爱我么？

　　胤禛的眉毛皱起来：“这个可不是能乱说的！”可是他的眼睛里明明有激动的光芒在闪烁。

　　他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怎么这么肯定？是不是皇阿玛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有，我只知道，我选的男人，一定会在那个位子上励精图治，做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帝！”

　　他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可是慢慢地，火焰变小，变小，最后熄灭：“说不定我们会死在这里。”

　　我笑着摇摇头：“不会，一定不会，因为你已经注定了会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做皇帝。”你要是没做皇帝就死了，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他又皱眉：“那你呢？”

　　我苦笑道：“我不知道。你们兄弟的命运我都知道，唯独不知道我自己的。”

　　胤禛把我抱进怀里：“要是我不会死，那你也不准死。你说好了要看着我穿上龙袍，君临天下的。”

　　我笑道：“好，我陪你。但是，等我老了，长了满脸皱纹的时候，你不许嫌弃我。”

　　他也笑道：“好。”

　　安静。

　　可怕的安静。

　　已经是第五天。

　　滴水未进。

　　我和他的脸都已经开始变得苍白，嘴唇干裂，喉咙像有一把火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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