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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e Ⅴ
一个梦的领域的逃亡者
我将在人群中找到我的安宁
把我的歌变成诅咒。
——弗朗季谢克•哈拉斯
谁能阻止一个人幻想自己的死亡?
如果必须要死,那么就让我死于烈火吧。他说,生命就此变为灯塔,信号灯,火炬。□□过于短暂,只有思想是永恒的,闪烁着光芒的实体是思想的形象。
闭嘴。安东尼奥恶狠狠地说,将冰敷的毛巾摁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如果不能死于烈火,那么就死在水中。他喃喃道,晦暗的水质,疯癫的表征,哪个该死的精神病学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闭嘴。闭嘴。黑发的年轻人只能用双唇堵上他的嘴。
——Sois jeune et tai-toi.
他在唇齿的交缠间笑着,说,你可真美啊,吾爱,就像生命本身。
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当纤夫们的哭叫和喧闹消散,
河水让我随意漂流,无牵无挂。
——阿尔蒂尔•兰波
走吧。他说。
去哪里?他问。
任何地方,只要不是此处。
第二天就登上了火车。他们甚至没有去看车票上的目的地。
只要往南走,就能离你那永恒的情人更近一些,不是么?金发青年靠在黑发年轻人的肩上,脸色苍白,低低地笑着。
但我永远也无法碰触她。安东尼奥回答道。
她始终在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头。弗朗西斯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西班牙,不死的爱人。美在她身上将永不逝去,而不像这具皮囊。
他将手摁在自己的左胸,然后指尖缓慢地划过锁骨,脖子,下颌,停留在自己的唇上,最后指尖落在了黑发青年的唇边。后者只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
那趟旅程似乎异常漫长。
他们随心所欲地在一个陌生的小车站下车,背着少得可怜的行李,盘腿坐在荒凉的站台上,抽着烟,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他们在肮脏的小旅馆里偷偷摸摸地做爱,竭力让双层木床的吱嘎吱嘎声不要盖过邻床那几个美国旅行者的鼾声,有时候他们能够侥幸成功,但更多的时候会得到一声咕咕哝哝的“fuck”。他们在荒野里拉着手漫无边际地行走,明明地图就在背包里,却想都没想过要取出来,只是往南走,往南走,直至精疲力竭,夜幕低垂。
没有谁再提起巴黎,提起那个疯狂的五月,仿佛所有的反抗和诅咒都已经化为袅袅上升的烟圈,在南部灼热的阳光里消散殆尽。
都结束了。他在夜间昏暗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都结束了吗?
弗朗西斯靠在他身上,睡得很不安稳,还在发着低烧。
火车缓缓停靠在一个小站边。他在爱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起身下了车,取出一支烟,点燃,咬在齿间,然后长久地沉默着。直至汽笛响起,他才被惊醒一般,掐灭烟头,跳上车。
座位空空如也。金发青年已经不知所踪,行李却都还在架上。
半小时后,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一节一节车厢地找过去。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
他曾说他的西班牙口音无可救药。此刻他的口音确实无药可救。
他再也没有找到他。
永远,永远,我痛苦的花园,
你永远让我捉摸不透。
我嘴里含着你血管里的鲜液,
你的双唇暗淡如我的死亡之甸。
——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
清晨。他茫然地独自站在陌生的小镇里。
最终他决定折回,在那个与弗朗西斯走散的车站再碰碰运气。兴许那家伙正坐在站台上,嘲笑着他的焦急与迷茫。
他仍然一无所获。
又困又累,他坐在候车室里,抱着弗朗西斯的背包,心想一个还发着低烧,身上除了几十法郎和身份证件什么也没有的年轻人究竟能够走到哪里。然后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是谁在梦境中吟着《奥菲利亚》,雪一般美的姑娘,枕着她的长纱巾在黑色的河水中漂浮,如同一朵盛大的百合,然后笑着说,谁能成为那个沉默的骑士,四月的早晨静坐于她的脚边?
然而这首诗叫他心慌。于是他用吻堵上了念诗的唇,弗朗西斯也热情地回吻他。
他醒了过来,嘴里异常干涩。突然意识到那并非梦境,而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情。
奥菲利亚,奥菲利亚。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黄昏。
赤裸的苍白肢体在晦暗的深绿色波浪中漂浮着,却不是先前所设想的那般,安然躺在水面,而是背朝天,露出后背被玻璃碎片划伤的,已经结痂的伤口。草草编织的花冠,挂在美丽的金发间,已经碎了一半。当人们将他拖到岸上的时候,那些残留着的殷红花朵就纷纷被刮落下来,散在草丛间,或是黏在青白的尸体上。尸身已经僵硬,无法平躺在草丛里,于是只能侧放,呈现蜷缩的姿态,有如初生的婴儿。
一场拙劣的模仿奥菲利亚的闹剧。
那沉默的骑士却仍然哭得像个孩子。
他俯下身,肆无忌惮地在证人和警察们的面前吻死去的情人。热而涩的泪。冷而硬的唇。
我们会回来。
——五月风暴标语
他点燃了一根烟。
暗红色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地闪烁。他祖母绿色的眼睛里映出一点橘红。
窗外是马德里的星点灯火。
七年了。已经七年了。
他上次想到要偷偷地回法国去看一看他的墓,至少也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雪白的墓碑上,他最初的情人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二十一岁。
而我已经比你年长整整六岁了,弗朗西斯。他说。你总取笑我是个孩子,结果永远是个孩子的,到头来却是你。
是的,是的,就像你所说的,我见到了我那永恒的情人。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头,美得叫人心悸。我偷渡回了西班牙,加入了左翼反抗组织“埃塔”。他们读过我在拉丁区街垒里写的文章,把我叫做“六八党”。1968,这个年份成为了我的身份的标志。多么讽刺。那是我爱上你的那一年,也是你死去的那一年。它短暂异常,印记却再也无法抹除。
然后他将燃了一半的烟头扔掉,站起来,朝房间里沉沉的黑暗伸出手。
——要来跳舞么?
一曲无声的探戈。
前进,后退,脚跟踏击地面。然后旋转,旋转,旋转。
没有音乐,甚至没有谁在数着拍子。他拉着那并不存在的手,揽着那并不存在的腰肢或后颈,忽地他踮起脚,右脚尖倏然掠过并不存在的舞伴的膝盖,轻触一下,然后在空中画出两个繁复的花样,再猛地收到左脚跟后,自然而然地带动了一次旋转。
七年前舞步踏击地面的声音犹在回旋。
雨点急骤地敲击在楠泰尔学院的环形教室的落地长窗上。
我要这个世界
并且要它原来的样子
再一次地要它,永远地要它
我贪得无厌地嘶喊着:
重新来过
——尼采
门被猛地撞开。
他仍然在旋转。最终脚尖一点,他停止了舞蹈。在黑暗中平静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不是法西斯政府的爪牙,而是他的同志们。
嗨。他坦然地打招呼。
你知道泄露我们的暗杀计划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六八党。为首的人用不无惋惜的语气说。
我明白。他回答道。但我不能眼看着四十多个平民和那个军官一起送死。
为了新的共和国,牺牲是必要的。埃塔的干部似乎还在试图进行最后的说服。
他笑了,眼角弯了起来,这使得他的眼睛带上了柔和的橄榄色。那么这个共和国就没有任何意义。那不是我的西班牙。永远都不会是。
假惺惺的法国佬做派。另一个人哼了一声,掏出消音手枪,朝他连开了三枪。
中第二枪的时候,他倒了下去。
在剧烈地咯着血,行将被自己的鲜血溺毙的时候,他朝空中伸出了血迹斑斑的手,笑着。
继续跳完这支舞吧。
吾爱。
时间是1975年11月18日。
两天后,统治西班牙将近四十年的独裁者佛朗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人们以空空荡荡的街道来表达无声的反抗和静默的释然。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终究没能等到看到法西斯政府垮台的那一天。
名为“埃塔”的极端左翼组织的暗杀活动却从未终止。
多年之后,刻着安东尼奥•费迪南德斯•加里埃多的名字的那方墓碑前,长出了一朵蓝色的野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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