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知道的,这是命中注定。然而我已听不清他的说话了。眼前无数的缠绵如流光般倒退,退到尽处是一枚价值连城的玉璧。我给它心,它于是说话。它说:死生契阔……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嬴政,韩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6959   总书评数:28 当前被收藏数:215 文章积分:6,701,44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七曜
    之 二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1980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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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嬴政/韩非 )

作者: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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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心(全)


      君心

      其实召他入宫只是为的他的才,留他到入夜也只为昼短而夜长,难尽其意罢了。多少年没破过这个例,孰知门幕一起,入眼的便是一张极宽大的床榻,四四方方安于壁前,气势十足地铺展开来,几乎容不得人转身。南阁一向是议事之地,几时变成了这种模样?

      我既惊且怒,正要张口叫刘韬来问个清楚,他讷讷地先我一步道,就在这里谈?

      我疑心他读书读坏了脑,要不就是大智若愚。这间房总共就这一张床,并且瞎子都看得出这床是拿来睡人的。

      试他一试。怎么,不行?

      他犹疑道,也不是不行……

      我于是执了烛坐上去。他再停一下,也踢了鞋爬上来,坐在我身畔,于是顺了晚膳前未竟的话题谈下去。他说得太快,许是兴奋的缘故。我不敢分神,良久,只听见烛火粢粢轻响。忽地手上一痛,竟是烛油滴上了,滚烫。他便笑道,烛台我来拿罢。

      交手时我发觉他手上有些异样,握住一看,食指中指,啮痕斑斑。我惊道,这却是何人所伤?他讪讪地缩了手,低声道不是他人所伤,乃是他写字时一样恶劣习惯,日久所致。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韩非先生几十万言妙论,便是啃手指啃出来的,无怪他人莫能及呢。他面有愠色地瞧我一眼,匆匆把话题带到正事上去。而我终于有了分神的机会,一想再想,终于想起数日前我读他书时曾向刘韬赞道:“朕得于此人共游而寝食之,死亦无憾矣!”我的意思是爱才不错,刘韬那混蛋可全给我弄浑了。共寝!什么跟什么!我这边思忖着出去把那混蛋打一顿板子,看他却一字一句讲得正经,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当下重重地打了个呵欠。他闻声便道,陛下困了么?言中掩不住失望之意。我以手掩面,呵欠连连,直道困了困了,韩非先生难道不困么?他迟疑道,不……我赶快打断道,你看我多么胡涂,先生怎么能不困呢,整一天没歇息了。幸好我虽驽钝,先见之明还是有一些地,先生也不必再作奔波了,就在这里睡罢!

      他居然没有反对,大概也真是困了,当下垫起枕头,脱下外衫,拉过被子倒头便睡。我本已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佯惊道,先生为何着小衣而眠呢?他一呆,望向我道,我们一向这么睡。我正色道,那是你们韩国的规矩,我们大秦的规矩向来都是不着衣而眠的。你既然身在秦国,就该守秦国的规矩。他认真地想了一想,坐起来,开始“守秦国的规矩”。我差点要笑倒。

      然而我马上就后悔了。衣裳一褪只见得他的肩背,烛光流转下居然美如处子,我只瞧了一眼,便再也瞧不到别的地方去,于是身不由己靠近他身后,伸出手抚弄。他一惊回头道,陛下?我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顺着他肩臂一直抚到他手指上,握紧了,慢慢把他合在怀里。他话都不会说了,睁大了眼看我,我便吻他的眼。他往后躲,却更深地陷入我怀里。我趁机凑到他颈中吮吻。他这下可有些怕了,颤声道,你要怎么样?我微微抬头,相当满意地注视被我吮红的他的皮肤,微笑道,要你,行不行。他脑袋似乎一时不能转弯,张口结舌地望着我。直到我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他才有些清醒了,一迭声地叫道不行。我已在动手解碍事的衣服,闻言笑一笑,俯身道,恐怕由不得你。

      确实由不得他。我连自己都由不得。

      第二天我醒时他还没有醒,我有事没事地拿起他伤痕累累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吻到第三根手指时感觉不对,一抬手他果然在看我,目光相当迷离且凝滞。我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了两声,说不出甚么话。他不再理我,抽手拿衣服起来穿。穿到后来少了一件外衫,四处寻不着。我从被子下边拽出来,赔笑道,在这里。他抬眼望我,哼了一声,劈手抢过去。我知道他火大,不敢惹,自己掀开被面找衣。孰知被子一开,床单上几点殷红赫然在目,不用说是他的了。我张了口说不出话,他冷眼看到,脸色青得发黑,掉头便走。我脾气也上来了,心说我也是第一次跟男人,谁知道会怎么样?然而看他堪堪走到外阁门,身子忽然一颤,差点摔倒,我那点脾气立马抛到荒郊野外喂狗去了。我抢上去扶,不,该说抱住他,执意要送他回住处去。他说不得,只好由着我送。他住的地方就在市郊,却不容易找,他掀了帘一路指点,坐得离我远而又远。我试探着去握他的手,他既不抽出,也不看我。我如获至宝地把他的手捧起来,不舍得放下。依稀听见他叹一口气,随即道,到了。我忙唤车马停下,扶他下去。他似乎不忍在车夫面前损我的面子,直到进屋才甩开我的手。我也想跟进去,他厉声道,别进来!

      我只得止步。我说,你会再进宫吧?他摇摇头,不见了身影。我站了许久,他始终不再出来。我只好走。

      一连半月都不见他来,我先几天还好,后来实在想得他狠了,备了车马直往他家去。在屋门口想起他厉声说话,登时不敢进去,只在外等着。站了许久,他出来时,抬眼望见我,惊得一呆,马上掉头进去。我既知他在里面,更不敢走,直守得天黑下来,黑作一团,终于黑透。他窗前依稀漏了点光出来,很久都没有灭。我焦急起来,疑心他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到门口踌躇几回,到底狠狠心走进去。他果然不出我所料,睡得很沉了。我整一下他的书案,把他抱到床上去。他床上居然没有棉被。我不假思索脱了外衣给他盖上,再瞧了他一会,叹口气,往门口去。才起身就觉得一只手拉着我衣角,一看吓一跳,他居然醒了。我顿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他却慢慢坐起身来,道,你是秦的国君,你又何必……我听他话声有些哽咽,一摸他脸湿漉漉的,登时慌了神。我说,怎么你,……怎么哭呢?他打掉我的手,我又张口没话了。他自己用力擦干脸,见我呆坐的模样,叹一声气,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喜出望外,顺着这一握之力不动声色地把他揽在怀里。他埋头在我肩上,我便垂头去吻他的脸颊。他一惊抬起,红了脸道,你得寸进尺!我满心欢喜,笑道,好,下次我一寸一寸地得。他脸愈红,然而我再靠过去时他已经不拒绝了。趁着空隙我便问,你床上怎么没有被子?他说,当了。他说话还有些不稳,然而很是坦然。我却大惊失色,问他怎么不来找我。他哼一声道,找你?等着你□□我?我一愕,他却又笑道,其实我今天出去是要当……那个的,看见你在那里才没有去。我拥住他问,为什么看见我就不去,他不肯答。我笑,又低声问他身上的伤可好了一些没有。他还是不答。我再问他今天要不要同我回去,他这一下坚定了,推开我说不。我追问缘故,他干脆披衣下床,径走到书案前坐下。我想起他所谓的文士的骄傲,一点火气都消了,过去在他耳边问他明天进宫来行不行。他迟疑一下,点头答应,忽然嘴角扬扬地笑起来。我大大地起疑,第二天夜里便问他笑什么。他半阖了眼,说他那时半文钱也没有了,就算我不说他也会来的。他说得轻松,我却心痛起来,问他要不要搬来宫里。他一个不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我心知肚明,又暗暗地想叫人把房子给他换一换。他不只如何觉察到了,叹着气告诉我,他的主张在秦还没有一件施成见了效的,我若在这时赐他豪门朱第,美玉佳人,那是为着他的人。他现在过得苦,不是不想要一些功名,但若是靠这样的法子爬上去,就算住得再华美,穿得再高贵,心里又怎么能舒服?我说,那也没什么分别。他坚持道,有的。我就逗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为着你的人呢,他脸上一红,狠狠地瞪我。我便呵呵地笑起来,把他再抱紧一些。

      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挺能把持得住的。比如说,他每七天入宫一次,每次我都得拿一整个白天跟他议事,晚上他才肯留下来。其余六天我压根见他不着,召他,一定称病。我知道他厌着那些流言蜚语,更多的却是顾着我。我有时想想,觉得很是感激,也不去勉强。然而有一回他居然十几天都不曾露面,我认定他生病,又恐怕他顶着那点骄傲讳疾忌医,思前想后,不能放心,急急地便往他家里赶去。历经我一番明赏暗赐他家似乎丰厚了不少,然而书房并不变动,竹简散得四处都是。我急得步子都颤了,周遭一寻,他居然窝在热气熏熏的池子里发怔,见我来,颇觉意外。我问他知不知道今日何日,他想半天,摇摇头。我想板脸,却忍不住笑。他似乎也颇感不好意思,待要出来,又咕哝道他澡还没有洗完。我心情大好,坐到池子边要帮他洗。他死活不让,我只好解了他头发,淋些水慢慢揉着,也当是洗。洗得一会儿,我两只袖子都湿了,他便伸手帮我拧水。拧不干,他便皱眉道,哪是这么玩儿的,快脱下去晾干了!我这没你的替换衣服。我抓了他的手放在领口,说这可是给你弄的,要脱你脱。他起先不大愿意,忽然灵窍大开,偏头想一想,眼中闪出顽皮的神色来,回身做了个那些宫女诱惑我时用的妖冶动作,手慢慢地拨我腰带,腻腻地说我脱就我脱。说实话他这动作实在做得不怎么规范,甚至有搔首弄姿的嫌疑。然而又或许正因为是他,这诱惑力平平的动作居然带起振荡人心的蛊惑,我一时间根本动不得身。他倒惊讶起来,近身问怎么了。他的手一直勾在我腰带上,这稍微一用力我就身不由己地掉了下去。掉下去我身就由己了,逼近他说你看怎么吧,我全身都湿了。他理亏地小声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趁机跪坐到他身上,说你要是故意的那还了得啊。他一看不能让了就拿眼瞪我,脸却是红的。我心里为我的政务哀叹一声,凑上去吻他。他也有些意乱情迷,反手抱住我后颈,把我肩上的衣服往下拉。水贴着我肩上的肌肤着实烧得烫,我身上的热度却比水至少高一倍。由于我们现下的姿势接下来的事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完了他扶我上床,拿了我的衣服出去晾,进来手里多了一块干布,丢在床上叫我把身子擦干。我稀奇起来,拉住他问他害羞什么。他强辩说没有,我便道那你帮我擦。他哼一声抢过干布去,胡乱给我擦了几下,忽然头一仰,挺轻蔑地说叫人倒叫得轻巧呢,实在又经不起!我正奇怪我经不起什么,一看他眼中媚意深浓,登时明白,有点好笑,又有点心动,一手揽了他腰,一手把他压在床上。这一回醒时竟已入定,外边的天都黑下来了。他问我饿不饿,我笑问他指的哪方面。他琢磨半天琢磨出来了,弯腿给我一脚,下床去给我收衣。我看一眼他丢过来的衣服,有些舍不得暖暖的被窝讨好地拉住他说我在这过一晚行不行。他一点不跟我客气,直直地两个字不行。我只好退一步说那你来给我穿衣,他这一会不上当了,狠狠退了几步不近我身。我只好自己穿齐衣裳,束发着履,完了把他抱上床,拉过被子,挺没诚意地吻吻他,说你今儿累啦,早些歇息罢。他瞪我一眼翻过身去。然而我上车时,却见他立在院门里目送我离去,身上披着我的外裳。

      那一时,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涌上来填满,似乎是甜蜜,似乎是酸楚,种种的一言难尽,竟是我在过去二十九年中从未遇到的。掀幕回看他的家,已经看不到了。

      十七国的迎来送往,只此一次,最感离别。

      他终于放弃了七日一次的入宫周期,而我也终于不顾什么蜚短流长,想他了,便直接把他召进寝宫来,每每等不及夜。如此频繁,政务自然积压了大堆。他有时一定让我先做正事,我不肯,他便叹道,我要做秦国的罪人了!我以为他受了甚么人的非议,大怒道,谁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马上诛他九族。他忧心地瞧着我,说,防民之口……终于没有说完,默默地抚我的脸。他愈这般着急我,我便愈宠得他狠,有一向甚至觉得少了他就不行。李斯几个劝我以商周之亡为鉴,我只当没听见。…似乎觉得很久没认真办一件正事了,早朝似有若无,他有时跟我议事,我都不爱听。他对此意见很大,然而我不在乎。终于有一日他参奏上来时又叫我按在床上,他怀中抱的书简落了一地。他咬牙切齿道我这次若不放开他以后便再不入宫来,可我当时又怎么听得见。次日醒来,已不见了他,我胡乱喊几声他的名字,足边忽然触到了什么,一看是他昨日送来的书简,打开看时,一篇篇国法制度,工工整整的小篆,也不知费了他多少心血。我失力地坐在地下,心里觉得我就要失去他了。

      果然过两天就有他的上奏,说燕昭王仰慕他的才华,请他去燕国。他欣然应允,并且在两日内就将动身。李斯趁机献议道,大王如此重用于他,他却将此厚爱弃若敝履,足见其无义。如此无义之人往去别国,难免要坏您大事。不如把他押进大牢,以防之一万。我也是昏了头,居然准了他奏。三五日后想到,忽然自脊梁冒上来一道冷气,冷透我心扉。十万火急地叫人去天牢带他出来。一见他被折磨成的那样,我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梁上,一手紧抱了他,一手轻触他伤口。他当时已是半昏迷状态,被我触及伤口,痛得眉头都皱起来。我只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全宫的御医都跪在面前,我却迟迟不肯放手。两日后负责照看他的宫人急报说他醒了,我当时已经躺下,一听到连外衣都没披便跑去他房里。他正望着天花板发呆,一见我,那眼光别提变得多快了,我走近,他便狠命翻过身去。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恨死了我,也不敢惊动他,极慢地靠近床边,只见到他没一点血色的脸颊,和后颈的刮伤。我又是心痛,又是恼怒,伸手轻轻地按那道伤口,终于忍不住低下头一吻。感觉他身子一颤,不敢多待,低身吩咐宫人们照顾好他,便一步一停地出去。出去看见李斯,不用说先鞭笞八十,再罢免他职务,发配边疆,永远不得归国。扶苏为他抱不平,说我不该为了一个男宠罢黜当朝重臣。我一怒之下,连他一道踢出咸阳,叫他助蒙恬去修长城。一众臣下大概没见过这架势,一个个吓得身如筛糠,两股战战,不敢再发一言。后来因着赵高的劝,李斯逐边之刑勉强逃过,然而丞相一职终究难保了。夜里我坐在南阁,看着他睡过的枕被,想着这下朝中再不会有人说他的坏话,而他怕是再也不会知道了。想到悲凉处,心中酸楚不已。……然而几日后他居然出现在朝列之中,我当时那一眼过去,岂欣喜若狂四字了得!退朝后他竟然不走,手执竹简朗声说有事上奏。我狠掐了几下大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他请进偏殿。确定这是真非梦之后我看着他垂着眼细细讲解的模样又有些心动,那眼角屏退左右便迫不及待地去抱他。谁知他迅捷地退了开去,顺手抽出我的宝剑来,指着自己咽喉,厉声道,大王您对我这身体的兴趣倘若掩住了我的才学,我便请为大王除了这障碍!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看那把剑已在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愈发骇得慌,连声道我应允我应允你,永不再碰你一根指头,你,…你先把剑丢了。他颤声道,君无戏言。我指天咒日,拿祖宗的名义发誓。他终于信了,手一松,剑跄然落地。我只见他全身发颤,不知多想抱他在怀里好好安慰。然而手抬起几回,终是不敢。

      他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奏折却越来越多,我每每阅览时瞧见那精细的小篆,心都要痛紧一回。而他依然疏于朝见,有向竟至杳无踪影。我胸中不安日甚,终于听见他大婚的消息。我原想自己送礼过去,却又怕竟会当场落下泪来,思忖再三,终于派刘韬送了礼去。刘韬回来便向我讲叙他府第前喜气洋洋的场景,我听得几句,便叫他下去。信步走去南阁,一路瞧见天空一轮孤月还有稀星相伴,我胸口竟是空荡荡的,一颗心不知到了何处。风吹得厉害,我却浑然不觉,往阶上一坐就是半夜,第二日上朝时便咳嗽不断。瞥见群臣向他道贺,还要装出笑脸道爱卿大喜了,自己都觉得酸楚。他便两眼亮亮地望着我,并不谢过。然而过两日接到他的奏章,长篇的公事后细细地缀了两字“加衣”,关怀之意,溢于言外。我捧起奏章,细想这一线缠绵,竟而痴了。次日便觉着头重脚轻,五内俱焚,起不来身。原想过两天就好,谁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加之心中所思,竟而缠绵病榻,良久不去。政务又积了大堆,我只嘱人取他的奏章看。然而找了许久,并未再找到一句私言。我只是叹气,随手放到一边去。如此十余日,一众御医给我讲病时一概言辞闪烁,吞吐不定。我自知毫无起色,心灰意懒,每日只拿他的奏章打发时日。…有一日大雪纷飞,我正午睡,门口忽然有人争吵起来。我气得全身无力,叫刘韬去看。刘韬进来便奏道,是韩非公子来见您,门口的卫士挡着不让。我急道,请他进来!我勉力想坐起身去,竟然不能够。他很快进来了,我只得向他苦笑。他大概瞧见我脸色,诧异非常,过来探视。他一过来,气息便直笼到我身边,又温暖,又熟悉。我恨不得伸臂抱一个满怀。然而祖宗在上,我终于只是伸手拂一拂他额上融下的雪水,强笑道,你看你,雪这么大。他眼眶一红,伸手握住我的手。而我竟连握紧他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苦笑道,真是,…… 他泪眼模糊地一偏头,忽然怔住。我强自转头,见他正望着他的奏章。我才要张口,却见他脸上忽然滚了两行泪下来。我吓得心慌意乱,急忙伸手捧住他的脸庞,——不知冻着还是怎么,着实冰手,——想叫他莫要再哭,却使不出一分力气。他摇摇头,推开我的手要走。我叫住他,从枕下取出我的通行令牌交到他手上。他望着我,我便笑道,以后不必再受那些人的气了!他迟疑一下,还是接过去。我拉着他衣袖,只觉得好久没跟他这么亲近了,这会只想好好看着他。他却不肯,挣脱我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掉头道他再不会来这里看我。我一急,咳得抬不起身来。依稀听见他一声叹息,一抬头早去得远了。我夜里仔细一琢磨,他的意思竟像是要我快好的。这一下大喜过望,晚上便多喝了两碗粥,顺带连药也吞了不少。御医来看时,只喜道大王肯吃东西,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我颇不以为然。谁知这一向工于治不病以为功的御医们居然破天荒地说了回真话,我三日内就恢复了力气,六日后已能下地行走,十日后终于能上朝议事。至此,一场纠缠我月余的情病终于尽去。

      他立在殿下时我便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然而他并不正眼相回。我于是疑心那日床第边的执手泪眼只是一场臆梦。直到那一日我办过晚政一身疲累地走进寝宫,开门第一眼便看见他,□□着肩背坐在我床上,一如初见时陡然情生意动的模样。我只道是疲倦过度幻象横生,无暇他顾,放轻脚步凑近他,好半天只敢闭紧了呼吸在他背上吮吻,生怕一不小心就从这美得虚伪的梦境中醒去。不知如此这般了多久,恍惚间他似乎转过身抱住我,叹息着,笨拙地触碰我的嘴角。我骇然良久,只觉他触碰之下一道湿热直逼胸腔,令人头脑混沌,几近发狂。那一夜的疯狂我至今都不敢仔细回想。天将亮时我慢慢吻着他额上的汗。他在我怀里开口道,其实我来是向你道别的。许是见了我一时不能反应的神色,他忙又续道,是我妻子的父亲,在韩国,病得很重了。我说,你想回去看他?他说,是。我明明知道他的国家此刻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明明知道为了不日内的发兵我筹划了多少时候,然而我终究不能拒绝。我叹道,你去罢。他便起身穿衣。我伸手抚他的发,说这下我嬴家的祖宗都要遭殃了。他回头看我,有些茫然。我张手做个发誓的动作,他明白过来,脸上登时颇有悔意。我笑笑道,他们是死的,你是活的么。他的眉目都扬起来,向后走了几步,忽然凑上来在我颊上一吻,飞快地闪出去。我阖眼眯一会儿,不多时便传来唤我早朝的声音。我半醒着坐起,抬眼只觉一片被褥凌乱,衣香鬓影,颊上被他吻过的地方还有余热,一时竟不知是真是幻。

      他这一走居然走得长。一月不见回,两月不见回,到三月,朝中伐韩的声音可说排山倒海了,我仍然拿些无关紧要的话跟他们敷衍,迟迟不肯动手。赵高那几个劝不得我犹疑,居然偷了我的虎符去发兵。待我发觉时,大军离韩的边境只有堪堪数里,召也召不回了。赵高一干人匍匐在地,颤声道这是为了我的江山社稷。我全身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得了,只切齿道,若他有甚么闪失,……若他……忽然觉得若他真有甚么闪失,便是杀尽天下人也换不得他回了。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无力地挥手道,罢了,你们下去罢。一干人叩头如捣蒜地去了。我便唤刘韬传令下去,我军所到之处,尽可能不伤平民;又叫宫中画匠连夜赶制了几千张他的画像,火速发放军中,只道见了画中之人,若有不十分礼待或隐瞒不报者,杀无赦。刘韬似乎觉得太没有道理,大大咕哝了一番。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几十万大军中小小几千张画像不过杯水车薪,然而事已至此,我根本无计可施。一向以天自诩的我平生头一次觉得人在天命前的不值一提与渺小可悲。大胜的消息一日日传来,他的消息却始终不见。终于有一日韩的都城为我军所破,胡亥生擒了韩王与太子,正往咸阳押来。众臣纷纷向我道贺,我一一点头,心里却不曾提起半分喜气。记得很久以前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了土地。是,土地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我巴不得天下的土地都归我所有。然而今天韩灭了,方圆几千里的土地都归到我名下,一统的日子几可计程,我却懒懒地提不起半分兴趣。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几个时辰后在门口看见满身尘土神情委顿的他时我明白了。我死命把他压在怀里,贪婪地嗅他的气息,感觉他微微的战栗,那一刻只觉得这天下我真的可以不要。松开臂却见他眼中有泪,想要去吻,他却哽咽道,我的妻子,她死了。我心下一沉,抚着他前额低声问他,你的妻子,叫甚么名字?他疑惑地抬起头,道,阿房……我握了他手道,为她造一座宫殿罢!我们为她造一座宫殿。他奇道,你?为什么?我笑道,这个,我是她丈夫的情人么。他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忍不住又笑起来。我捧起他的脸,痴痴地瞧一会儿,然后宠溺地吻上去。

      然而阿房宫真开始破土动工时,他却时常向我抱怨浪费太多。有一日我去他府里,在他床头寻到一块玉璧,正是我送他的大婚贺礼,然而比我送他时更显温润。我拿在掌中摩挲良久,忽然玩心大起,向他道,有些人成天只怪别人奢侈了,却不知自己才是真的奢侈呢。他挺不屑地扬首道,不就是块和氏璧吗,有什么稀罕。我笑吟吟地指着璧面,说,璧不稀罕,这几个字稀罕。他哧一声道,就是些国计民生之类的,早看见了。我佯装痛苦,做以手捧心状,跌足长叹道,原来你一直没发现,我一番心血都付之东流了。他不理我,径自抢了璧看。我把他抱在身上,笑问他可看出甚么没有。他瞪我,我便指了璧的内环,叫他竖起来看。他相当努力地往里看,一字字念道,死生契阔……便再也念不下去了,愣愣地发呆。我在他耳后吻一下,低声问他为什么不念了。他环住我的颈,把头靠在我肩上不说话。我拥紧他,也不说话。周边流动的都是莫名温暖的气息。半天,他才慢慢开口。他说,怕是,不能够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不能够。然而六大敌国终于灭了,大麾换作华盖,锦服换作龙袍,臣民改称皇上,我,称帝了。政务一夜之间仿佛加重了十倍,成千上万的事一涌而入,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他自然更不必说,一整个国家都是依着他的制度定下来的,都城边疆三十六郡,忙得他足不点地。几次看见他,都是埋首书案笔走龙蛇,只恨一天长不出二十四个时辰。我怕他累坏,几次传令叫他休息,他那里肯听。我三番两次给他扰得火大,干脆亲手把他抱上床去。他实在拗我不过,只得拉了我手叹道,我累了这一向就完了,你却不知道还要累多少年呢。我便板起脸道,多少年也不用累这一时!然而不知为何又叫他说中了。大半年后我烦苦依旧,他却清闲起来,时不时的往宫里跑两趟。我每每于繁忙时抬首瞧见他悠哉游哉的模样,气苦得很,只想丢了手中琐事去抱他,偏偏又丢不开。有一回实在累得不行,便叫他来帮我批奏折。他迟疑道,这不太好吧?我把他抱在腿上,说你批,我看着。他果然中招,乖乖坐下来提起我的笔。我揽着他腰,在他耳边轻声指点。指点得几本,眼前渐变模糊,不知怎么的便睡了过去。一觉睡醒只见他坐在扶手上揉眼睛,案上奏折都从左移到了右。我觉得不可思议,问他,完了?他揉着眼点一下头,打着呵欠说完了。我随手翻来一本,批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小篆。我看得心中难过,抚着他的脸叹道,苦了你了。他连声道,不苦,不苦。说着便一头栽进我怀里,叫也叫不醒了。我搂着他瘦弱的身子,只觉这也未尝不是人间一乐。然而即使如此,重简繁书的宿命终是无法变更。我时时叫他帮我批奏折,日子一长居然不可或离,反正他也乐得为我分忧。有时他批得入神,我看不过,往往去给他捣乱。他被搅得烦了,便命我去床上躺着。我一边哀叹我一 国之 君居然要如此受人调派,一边躺了去望他一丝不苟的模样,每每望得痴了。有天我心血来潮,向他笑道,我要是死了,你便替我当皇帝好不好。他望我一眼,脸上似乎有些愠色。我浑然不知,仍然追问,不好?他似乎更恼怒,起身披衣往外走。我奇道,好不好你说句话嘛,何必走那么冲。他已走到门口,闻言陡然停步,从怀中掏出一块什么物事,双手往地下一掼,啪一声恍如金玉交鸣。我一看地下,竟是我送他的玉璧,这才吓得醒了,慌忙冲过去抱住他,一触他的脸,尽是泪水。我应变不及,只会抱着他问怎么了。他先是咬紧唇不看我,我哄了半天他才哽咽道我死了他也决不独活。我听得又是感动,又是甜蜜,慢慢吻干他的泪。夜里看着他在我怀中酣睡的模样,我心里问自己若他死了我能不能独活,然后郑重地答道,决不能。一时胸中竟涌出无比热切的希望,觉得可以就这样地久天长。然而那热切竟一直冲上咽喉。我怕惊醒他,压低声音咳嗽。咳得几声,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次日叫了御医来看,只说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云云,我也懒得勉强。这时阿房宫业已完成。我骊山之陵却还只筑了四层。有时带他去看,便问他愿不愿与我合葬。我说,今生合葬的人,来世还能相会。他眼中顿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然而终究摇摇头,说他要葬回郑去。我嘴上不说心里却道你死了还由得了你么,那时要你陪在我身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想得笑起来,非常得意。

      不日便接了李斯一张奏折,说道如今天下初定,人心不宁,请出巡云云。我思虑再三,下旨三日后东巡。消息一出全宫上下欢欣不已,只有他不怎么激动。其时正是六月伏天,他穿了一件敞领的夏服,盘坐在地上,皱眉问我为何忽然要东巡。我笑,问他是不是不舍得我。他瞪我一眼,却又叹口气,说是。我便揽过他,捧了一卷殷历,从此以往地指了一月之期。他一只手拽着我衣带,低叹道,一个月……孰料我这衣带实在系得不怎么结实,他一拽便松了。我便向他笑道,想怎么样啊?他手一甩,撇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忽而想起甚么,凑近他低笑道,接下来该怎么着?他似乎也记起来,脸上一红,抬腿踢我。我按住他的腿,笑道,是这样的么?我明明记得……说着便手脚不规矩起来。他反手搂着我,满面潮红,眼睛却亮亮的,低声道,你还记得啊。我也低声道,我记得。你不也记得么?他便歪过头去,唇角都是微笑。

      夜里我拥着他时,忽然想问问他,当年他入宫的时候,为我献计的时候,与我秉烛夜谈的时候,那日清晨我送他回家的时候,他狠心让我在院内立了半宿的时候,那些时候,他有没有想过竟有一天能与我在每一日的凌晨拥着彼此醒来。我果然就问,他却良久不答,看时,早睡得熟了。

      次日晨,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我起身时他一手拽着我衣裳,人却还没有醒。我就着他手把那件衣裳脱下来,吻一吻他柔软的面颊,下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身看时,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件衣裳。现在想来,他那么聪明的,或许早预料到了。而我,竟什么都不曾预料。

      不预料,这便是永诀。

      路上一切如常,除了有时想他,除了有时咳血。御医是一路随行的,先还肯敬业地开出一堆神秘古怪的药方,后来大概窥见不妙,便劝我停下休养。我应允了,便在此地的避暑山庄住下来,一住便是十多日。先还有老少御医纷至沓来,往后便渐渐稀疏了起来,前几日只剩一个老仆,今儿干脆谁都不来了。而我这般驽钝,竟还没觉得什么来日大难。直到夜里醒时唇干舌燥,想弄碗银耳莲子羹喝喝,四面一张,居然空无一人。喊了两嗓子才匆匆赶进来个年轻的宫人,看着着实眼生。叫他办羹来,他应都不应便走出去,并且再也不见回。我这才觉出些苗头,想起赵高,想到胡亥,心中顿时不安起来,连夜赶了封信给他,交与刘韬,叫他火速送回咸阳。刘韬诺诺地去了。然而六七日一晃即过,竟不见那边回信过来。我心急火燎,接二连三地遣人送信去,却始终如石沉大海,全无回应。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日天气晴好时强撑病体出去赏玩,不意却在假山后望见刘韬与一人缩在亭中窃窃地议着什么。那人转过脸来,正是赵高。

      我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瘫软在地。奋了平生之力运起脚步,甫一回屋,便一语不发地倒了下去。那几个来探视时,我便斜眼望着刘韬,冷哼一声道,若我没有猜错,我前几日嘱你拿去咸阳的信,这会怕是一个字都没传出去吧?刘韬全身一激灵,偷眼望向赵高。李斯却朗声接道,皇上说笑了。韩非那厮通敌叛国,罪不容诛,您一早便吩咐将其打入大牢严刑拷问,我们做臣子的,又岂能容得他与人通信?我直直地盯住他,一字字说道,是,容不得他,亦是容不得我,扣了御医,藏了宫人,截了书信,只恨我不能早死罢了!李斯不敢说话,赵高倒也勇敢,见我气盛,殊不动容,只道皇上火气盛了,咱们这便告退罢!我盯紧他,他竟无所畏惧。我一直在想我何时养的虎遗的患,想了许久,可怜一个韩非早将这一颗心涨满,如何记得起旁的杂务来。我叹一口气,又想起李斯所说把他打入大牢的话,明知大限在即,偏还又是心痛又是愤恨,跟当日救他时的心境殊无二致。只是今非昔比,我再也救他不得了。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事未了,不好瞑目。当下便唤了一名小校进来,叫他在我死后,务必挖出我的心来,送到原韩国的都城郑去,与东郊坟场中一个叫韩非的人合葬。他抖抖地叩首,只道要问过丞相。我命令再三,他只是不敢。我气得全身发颤,恨不得提起剑来戳他个透明窟窿。然而牙关切切半晌,我的剑终于疲软下去。我向他道,求你了,成不成?我求你。他结舌良久,终于迟疑地点点头。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他面色有异地瞧着我,似乎见到了甚么极为鄙夷的物事。……然而他刚退到门口,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便笔直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我甚至听见剑刃在血肉中抽动的声音。赵高。他倒下的尸身后缓缓现出一脸狰狞的赵高。他冷笑道,胆敢叫皇上动怒,简直罪不容诛!我自知毫无生理,心中绝望,堪堪强撑着坐起,双臂一软,重又仰面翻倒。他瞥一眼我病骨支连的模样,大概以为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剑一收,挺直了腰道,嬴政,你莫要怪我,即便天下最好的大夫在此,你也活不过今年十月。

      我知道的,这是命中注定。然而我已听不清他的说话了。眼前无数的缠绵如流光般倒退,退到尽处是一枚价值连城的玉璧。我给它心,它于是说话。它说:死生契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青衫舞在风中,微笑着,极轻极缓地向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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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雪记
    纯正武侠,温柔而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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