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晓·锦月

　　1 校庆

　　再次回到西奈的时候，是秋意寒凉的日子。叶微伴着苏锦还有关月，三个人徜徉在日益发达的城市里，讶然惊目的同时，心里始终有温柔如水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也许，驱动她们回来的原因不仅仅是西奈中学的百年校庆。这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记忆，在等待她们从中索取温暖。

　　整个西奈市区仿佛也因这个特殊且意义重大的日子而显得格外华光闪耀，毕竟，从西奈中学里走出去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多多少少都会是各自业内的精英。在异地上海建立了影响力辐射整个华东地区的文化公司的苏锦，只是这些人中为数众多的佼佼者之一。这些把自己事业做大了的学生们也或多或少地都会捐赠些财物给母校。所以这些年来，西中的建设工程才越做越大，以致于叶微她们到了学校门外的时候一脸茫然。

　　正值周末，按理说那帮小学弟小学妹们应该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温习功课，没成想，高一高二的学生们都没放假，大概是要搞什么欢迎仪式吧，又或者是借机补课也有可能。要命的是，校门外还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家长。站在校门外的三个人倒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人山人海，嬉笑声议论声不绝于耳，真是好不热闹！从门外向校内望去，几栋五六层的大楼全是新的，根本分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更别指望不经指示就能找到路了。

　　“怎么办？全是新楼，谁知道哪里是教学区？又有谁知道那里是高三的地盘？”关月一脸无奈，没好气地抱怨着，身旁的叶微和声而笑，“是啊，五年没有回来看看，都不太认识了，这么漂亮的大楼，比某些大学还气派，我们那时候怎么没这么好命啊？”

　　只有苏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时没顾着听身边两人的对话。“看吧，指示牌，”苏锦右手指向一边。还是她够镇定。

　　高三所在第一二号楼，是五层的崭新建筑。走到楼下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叶微和关月去文科班，苏锦一个人去理科班，一个小时后集中，有事通电话。

　　其实叶微在那个班上也没有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只有关月和自己最亲近。那个时候，每当叶微有什么情绪，关月总是满脸荡漾着可爱的笑容，一直陪着她，哄她笑，让她没有空想其他的事情。关月时不时就对叶微说，看吧，还是我对你最好。这些，叶微统统都承认。文科班的几个教室外，参观的人并不多，叶微同一些说得上话的人打了几个照面，便想拉着关月走开。关月也自觉无趣，没有几个高中同学回来，也没看见老班主任，太没意思了。

　　“你说我们班那些人不会是都混到国外去了吧？那时候我怎么没发现她们的这种潜质啊？还有老班，不会也跳槽了吧？都没看见个人影。”关月边走边打趣地说道。

　　“你还好意思说，你上老班的课看娱乐报纸的时候老班跟你说了什么？”叶微想起往事，一时觉得好笑。

　　“也没什么啊，不就是说‘关月同学，你上课看娱乐报纸是不是想进娱乐圈？如果想进的话你就要好好努力啊，光在政治课上看报纸再加上课后纸上谈兵是不够的啊’，不过我们班那些人真是太损了，一个个笑成那样，至于吗？真是！”提到那件事关月还是一肚子火。那天她好不容易看小说看腻歪了想换换口味，没想到才看了一会儿报纸就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还挨了一顿奚落。想想都觉得丢人，大好青春的，糟蹋呦！

　　“你后来怎么不进啊？是不是跟老班赌气呢。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是小有名气的青春作家了，不提那破事了”，叶微打趣。其实凭关月的条件想在娱乐圈立足也不是什么难事。本来嘛，人长得漂亮，歌唱得好听，钢琴弹得好，小提琴也不在话下，当然，民族的她也不是外行，竹笛她也拿手。

　　走着走着，两个人依稀看见了苏锦在人群里和几个衣冠楚楚的人交谈着。原来，她们已经走进了理科班的地盘了。苏锦在回头的时候也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叶微和关月，朝她们微笑致意，但她没有走向她们，说明还暂时还抽不开身。苏锦身边的几个人都是她的高中同学，有几个人甚至还认识叶微。

　　“叶微？”其中一个男子开了口。叶微也听见了，但还是一脸漠然。

　　苏锦以为叶微早把那人抛在了脑后，还忙着笑嘻嘻地跟叶微介绍：“罗少，就是我爸朋友的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时候老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的那个。”

　　一旁的罗亿航瞪了苏锦一眼，又回过头来朝叶微笑了笑，“”嘿，你还记得我吗？”

　　“呵呵，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罗亿航，我记得你，”叶微的语气有点特别，像是看见了仇人似的。但他怎么会是仇人呢？

　　旁边的几个人识趣地走了开去，就连苏锦竟然也推着关月往隔壁班的方向走了过去。叶微愣了愣，哭笑不得。

　　“怎么一脸委屈的样子啊？现在在哪儿高就？”罗亿航收拾起了玩笑的样子。

　　“就苏锦的那个文化公司啊，我帮她打打杂，等签证办下来我就出国去转转，”叶微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罗亿航过去对自己种种的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怎么，也就不想对他有什么隐瞒，于是把实话告诉了他。

　　罗亿航的脸突然就沉了下来，那张愈显成熟的轮廓变得冷峻，“怎么，诺大的中国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吗？”冷冷的语气，让叶微不由得抬头朝他看了看。“还是，又一次潜逃？”心里蓦然有一股怒火在慢慢升腾，但罗亿航良好的教养还是迫使他放低了语气，他慢慢靠近叶微，然后在她的耳边低声仿若呢喃地说：“为什么不在我喜欢上你之前逃走，那个时候你逃走还来得及，现在，想都别想。”

　　叶微的脸因这突然而来的亲密举动而泛起潮红。回忆涌上心头，叶微咬着唇逼回了眼里的雾气。

　　谁都没有注意到，离两人不远的地方，一个人的脸在微凉的秋风里一点点冰冻。直到几道清脆的声音划破这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空气。

　　“班长？”“莫宇”……

　　叶微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眼中一闪而过一丝不可置信，下意识得想转过头去确认那人的身份，却被身边的人紧紧地箍在了怀里。

　　“放开我！”叶微强忍着怒火，毕竟这里人这么多，而且已经有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了。

　　环抱着自己的两臂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亿航，放开我，就算我求你……”叶微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我欠你，可是我真的还不起。

　　“你现在过去，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罗亿航满腔的怒火只化为了几句绵软无力的话语。没过多久，怀中的人便放弃了挣扎。听见身后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罗亿航才缓缓放开了手。

　　就这样僵着，谁也不理谁。有时候人的脾气上来了就会变得十分奇怪。叶微和罗亿航都是脾气暴躁的人。只不过罗亿航可以压抑自己去忍受叶微。陪她哭陪她笑，甚至可以陪她到天荒地老。

　　苏锦回来的时候，罗亿航已经走了。叶微独自倚着栏杆看天空。高中的时候，叶微就喜欢看天空。一看见蔚蓝透明的天空，叶微的心里不管有多大的波澜都会一点点平静下来。叶微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自顾自地往校门口走去。她累了，很想回家吃妈妈做的饭菜，然后倒在床上蒙头睡觉。关月怏怏地看着苏锦，仿佛在怪怨苏锦的馊点子。

　　没有等身后的两人，叶微拦了辆出租车就直接回家。坐进苏锦车里，关月终于忍不住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我们还要往复当初的情形吗？无法改变的事情终究有它存在的道理。苏锦，就这样吧，时光会让我们蜕变的。”就像关月刚才找寻了半天仍未出现的那个身影，即使时光流逝得不剩毫厘，她也还是没有办法忘记。如果有人能够告诉她该如何让去忘记，她会对那个人感激不尽。

　　苏锦的脸上画着淡妆，淡淡的芳香围绕在她的身旁。但此刻她的脸上却有一种莫名的痛苦在扭曲着，深吸了一口气后她才慢慢开口，“你以为我想这样？我爸和罗叔叔整天逼着我跟罗亿航结婚。我和罗亿航都不同意。他爱的是微微，而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关月的眼中的恐慌一闪而过，“怎么会这样？那么……你心里有罗亿航吗？”，关月小心翼翼地问。再不能重蹈覆辙了，我们都再付不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苏锦摇了摇头，“我要是喜欢他就不会让他那个时候去陪叶微了。”

　　关月轻呼，“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王馥荟打开门看见叶微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怔，但随后又缓了过来，让自己操了这么多年心的女长大了还是不消停，不过，谁让她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呢。王馥荟笑语盈盈地端了杯柠檬茶给叶微消渴，“你怎么回来了？想家啦？”说毕伸手摸摸叶微的头。“哎呀，头这么烫，又发烧了，”王馥荟紧张地又摸了摸。叶微顺势环抱住母亲，“妈，我没事，我就是想你了，我睡一觉就好了。”王馥荟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掉，然后轻轻地拍着叶微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让叶微觉得温暖舒适。

　　“小微微啊，去床上睡吧，妈去给你找退烧药，睡一觉就会没事了，”王馥荟一直叫叶微小微微，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改口，即使叶微已经已经二十四岁了，但在王馥荟看来，叶微始终只是自己心头最绵软的一块肉，是她无比珍贵的宝贝。叶微爸去世得早，她一个带着叶微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看上去乐观开朗的叶微，心里其实装了很多事情。她从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自卑苦恼，却因为一个萧晓和一个莫宇把自己折磨了这么些年。很多事情，王馥荟都知道。女儿的心思，是无法逃过母亲的眼睛的。更何况王馥荟这么爱自己的女儿。

　　吃完药后，叶微就睡着了。天渐渐暗了下来，王馥荟起身去厨房熬粥。

　　2 那些事

　　模模糊糊中，叶微只身前往从前。如果可能，就让她竭力把这场梦继续下去。如果可能，叶微宁愿不再醒来。

　　空旷的校园里，人影稀疏，月上枝头。轻薄的空气里添了阵阵凉意。放学后，叶微和关月总是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徜徉在水泥小路上，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叶簌簌地往下直落，落在肩上，也落在心头，轻柔地，波澜不惊。

　　时光匆匆而逝，仿佛是眨眼间，就从五岁跨越到了十九岁。小时候那个寒风冷冽的夜晚，叶微拉着父亲温暖的大手，娇嗔地喃道：“明天我就六岁啦！”也许，年幼的孩子都期望着能够早日长大，能够早日与这个纷繁的世界长相厮守。至少，叶微在五岁的时候，是那么希望。

　　认识萧晓，是初中一年级。那个时候，叶微的个头在女生里算是佼佼者，很男孩子气。萧晓却是乖巧有灵气的女生，扎个高高的马尾，眼睛很大眸子微黄，笑起来牙齿很白，只是她那个时候略微有些婴儿肥，所以有男生喜欢出言讥讽。刚开学的时候，座位是同学们自己自由组合，当别人都坐好后，班主任发现只有叶微和萧晓还站着，角落里靠窗的一张桌子也空着，于是她们坐在一起。初中三年，没有分班，也不必考虑分科。一切都如原始那般简单和谐。很多东西可以延续，像是友谊，像是快乐。叶微记不清楚，多少次在大雨里畅快淋漓地跑步，多少次拉着萧晓的手排在冗长的队伍后面只为了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多少次因家里没有人而跑去萧晓家吃她做的饭菜，多少次彻夜长聊。少年时候，心容不下罅隙，只会记得美好的人和事情，并且久久不能忘怀。认定了什么，就会认真继续。就像叶微认定了萧晓这个朋友，就会把萧晓当做一辈子的朋友，不用考虑将来必将面对的离别。每次有男生讥讽萧晓，叶微总是毫不犹豫地帮她出头，这么多来年已经成了习惯。习惯在站在她身边，做她坚实的拥护者，不离不弃。在叶微心里，一直认为，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萧晓。

　　叶微记得以前，萧晓的散文写得好，而自己却不行。原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萧晓，但看过萧晓的文章之后，叶微才发现，萧晓一直有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那里没有叶微探访过的足迹。萧晓总是用精致细腻的文字来描写和形容她的世界，没有华章锦句，却把感情揣度抒发得淋漓尽致。叶微一直喜欢平实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从年岁里走出来的，因为它们不约而同地都有耐人寻味的过往，都沉静而神秘，经得住看，也经得住爱。

　　萧晓不是本地人，她的家乡在距西奈几公里远的凤庭。初三时的劳动节假期不长，只有三天，她带叶微回到凤庭。春天的柳絮飘扬得像是漫天的飞雪，柔和而唯美。一路上，渐变的风景，让见惯了城市里钢筋水泥铸成的梦幻天堂的叶微看得出神。那连绵的田地像是荡漾着的翠浪，微风轻拂过脸庞，耳边是车窗外“沙沙”的声响，天空蓝得那么纯净彻底，和煦的阳关也照进了金色的梦乡。萧晓家的房子是一栋两层的别墅。说是别墅，又不似别墅。它没有那么洋气，外表面刷着白色的水泥，屋顶是黑色的瓦，很像是从泼墨山水画里移出来的景，美而清，让人不忍触及。房子四周被铁栅栏包围，形成了一个小院。叶微很奇怪，萧晓家没有田地，却在院子里又围了一个小圈，里面养了许多只鸡，甚至还养着鸽子。门外是一片澄澈的鱼塘，沿着鱼塘又种着柳树、石榴和朝天椒。萧晓说：“这房子是我爸爸为我爷爷奶奶建的，他们年纪大了，该过几年闲适的日子了。”萧晓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窗户朝南而开，中午时分，细碎的阳光如鎏金般倾泻，整个房间都被照得暖暖的。房间不大，家具和摆设也很简单。这些叶微大概能够理解。萧晓一直不喜欢复杂。房间里很干净，像是天天有人住着。萧晓解释：“我奶奶每个周末都要打扫一遍，她是不喜欢脏乱的人。有时候周末我也会回来住上一天。这里风景很好，不是吗？”叶微笑着点点头。

　　凤庭有一间寺庙很著名。还有一座唐朝时建的塔也颇为壮观。她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了这两个地方。寺庙里香火气息浓重，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手捻着香跪着祈祷。建筑的墙面是那种刺眼浓烈的黄色，配着黑瓦，倒也显得朴质。看见有人在求签，叶微兴致顿生，亦求了一只，却没有告诉萧晓结果是什么。叶微说，这签啊，和愿和梦一样，不兴说出来。萧晓也没有多问，她知道叶微的性子，她不想说的时候，就是撬开她的嘴也不可能听到半个字。到了那座塔的的时已经是下午。“它叫‘韵轩塔’，很美的名字”，萧晓说，“我很喜欢这里，尽管来这里的人不多，你看那边，多么像翠绿的汪洋”，她的手指向一片竹林。叶微转头看去，竹色青翠，在风中摇曳着窸窣的声响。

　　曾经灿烂的年华里，所有遇见的、错过的、拥有过的、失去的，都像是文字，一个一个刻录在记忆的大书里。

　　萧晓是在高一开学不久后转到叶微班上来的。萧晓的中考成绩没有达到西奈中学的最低录取分数线，后来通过种种关系才进到这个全市最好的学校。那个时候，叶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那种高兴与快乐是因为内心的满足。萧晓人很谦和，善于帮助别人，和苏锦也相处得来。

　　萧晓依旧不断地写随笔。厚厚的硬面抄已经被她写去了一大半。只是她没有再给叶微看。叶微想，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是有自己的心思和秘密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自己这样无虑地活着，不用考虑生活的繁重和某些晕染的感情。

　　第一次看见莫宇这个名字，是在一本黑色的本子上。本子的扉页写着这两个字。字写得遒劲有力，潇洒自如。萧晓说，他是她在凤庭上小学时的同学，没想到现在还能遇到。叶微第一次在萧晓的脸上看到了如花朵盛开一般神采洋溢的表情。原本，她一直以为萧晓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她的脸上和她的文字都透着沉静。就连初中的时候有男生嘲笑讥讽她，她都可以安然自若置之不理。现在她脸上波动着的涟漪，尽管细微得不漏声色，叶微也能毫不怀疑的察觉到。与萧晓认识的三年多里，她从来没有介绍过一个人给自己认识，也从没有谈及过去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叶微可以知道他对于她的意义，尽管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锦说，“我知道莫宇，隔壁班的班长嘛，长得一表人才，文章写得好，已经有一大堆固定的粉丝群体了。”

　　“呵呵”，叶微笑了笑，“看来还是个传奇人物。”

　　“可不是吗？等着看吧，多少人要为他撞得头破血流的，”苏锦对待感情的事情一向理性。

　　叶微没有说下去。她虽然爱说话，但是也有分寸，而且，她也不喜欢搬弄花边新闻。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萧晓竟然会把莫宇的本子拿给她看。“看看吧，他的随笔，”萧晓漫不经心地说。“不是吧？这都能随便借给人看，太强了”，叶微有些惊讶。“好多人抢着看呢，你也看看，就当是学习，没看见公告栏那里全是介绍他作文大赛得奖的消息吗”，萧晓笑着，有些骄傲的神情不自觉的流露出来，仿佛公告栏那边贴的巨幅照片上的人是她，而不是他。或许，她是为他而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而不像别人那样盲目追崇。这种真心需要巨大的感情，这是叶微后来才体会到的感觉。

　　晚上做完作业睡不着觉的时候，叶微想起来书包里还躺着那本黑色的本子。于是拿出来一页一页的翻读。刚开始的时候，叶微只是感叹一个男生竟然可以把字写得这么清秀。后来慢慢细读，才发现文章里的过人之处。那就是豁达。他的每句话都没有思考捏造组装过的痕迹，一切像流水那么顺畅。叶微还记得，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写凤庭，他的家乡。那种含情脉脉但又有些淡漠的手法，让她回忆起过去在凤庭的所见所感，只是她的思想和见解没有那么独到罢了。他提到寺庙和韵轩塔，专注于某些意象，虽模糊，但让人感念。那篇文章看到最后的时候，叶微忍不住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只是忍不住，并没有什么崇敬或是仰望的意思。毕竟她自己对于写文章这种事情认识得不那么深切，她一直认为，写文章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不必去计较好坏，只要有自己的东西。她见过公告栏里的那幅照片。照片里他笑容灿烂地举着奖杯，身旁站着一位国内知名作家。这个奖项应该是国内顶级的了，所以才有几所大学已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有些是免高考直接可以进入，有些则是降分录取。这些都是萧晓有意无意中告诉她的。

　　把本子还给萧晓的时候，叶微没有告诉她自己在里面写字的事情。只是说一句，“果然不错”，然后就一脸贼笑地看着萧晓。萧晓被她看得脸都有些红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去把本子还给他”。“好好好，不急着回来，”叶微还在笑。“你……”萧晓作势要来打她却被苏锦拦着了。“好啊，你们一伙的，”萧晓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掉头往隔壁班走去。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苏锦说。

　　“真的也不关我们啊，让他们自由发展呗，”叶微回答道，“走吧，去吃饭，还要上自习呢。”

　　“萧晓呢？”苏锦一时愣住。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还怕她没人陪啊？”叶微得意洋洋地朝隔壁班的方向使了个眼神。苏锦豁然懂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

　　果然，在食堂的时候，叶微和苏锦看见了坐在角落里萧晓和莫宇。莫宇似乎比照片上更帅，又或许不是。叶微向来对“帅”这个字没有概念。尽管比自己小两岁的堂弟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叶帅，也从小就有人说叶帅比姐姐长得还清秀，可是叶微就不明白叶帅到底是哪里清秀，不对，应该是哪里帅。不过，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倒是干净利落。叶微和苏锦两人在离他们不远的靠窗户的座位坐了下来。

　　“哎，你说旁边这么多女生这刻儿会不会都有想用眼神秒杀我们晓晓的冲动啊？”苏锦边吃边打趣地说。

　　“呵呵，有可能哦，但是她们也得看看我们晓晓是何许人也，我们晓晓可是什么时候都能镇定自若的哦，嘿嘿，”叶微笑的时候忍不住朝萧晓看了看，果然，她一脸平静，根本不理会身边多少虎视眈眈的眼神。

　　萧晓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没少说她的闲话，所以吃完饭后故意走到两位身边。莫宇也跟在她后面，沉默地低头。直到萧晓向他介绍叶微和苏锦的时候，他才抬头报以一笑，说，“你们好”。苏锦一脸坏笑，“好，好，好”，一旁的叶微笑得都快抖起来了。莫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勉强收住了笑。

　　待两个人离开后，叶微和苏锦自是笑翻了天。“怎么感觉莫宇刚才很窘啊？像是见未来岳父母似的，”苏锦一句玩笑话，差点让叶微把包在嘴里的一口饭全吐了。

　　很多事情可以如河水般静静流淌，有些事情，却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学校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几乎一夜之间，萧晓所在的九班和莫宇所在的十班就将两人在一起的消息传了个遍。以至于苏锦和叶微跟萧晓走在一起的时候都无辜地受到许多寒光冷冽的眼神。萧晓却还是如磐石般镇定自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殊不知，正是因为这种暧昧的姿态才引得别人的关注和猜测。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让人讶然。萧晓的散文开始接二连三地在校刊上发表，连语文老师也因此开始重视起她来。

　　九班和十班同时上体育课。高中有男子足球比赛，所以踢足球的男生很多，莫宇也是其中一个。叶微喜欢看别人打篮球，因为她总是嫌足球节奏慢，踢好半天也不一定能进个球。叶微没兴趣看他们踢球，就自己去器材室借了副羽毛球，和苏锦打了起来。萧晓坐在地上，听着随身听，眼睛朝操场上望去。

　　随后有一天，萧晓向叶微借了她的随笔。叶微的随笔本是用来交给老师的，写得中规中矩，也就没有在意萧晓的这一举动。苏锦说：“难道莫宇这几天没写文章，她闲着无聊，就拿你写的东西打发时间，哎，怎么不拿我的呢？我也没这么差劲吧？”叶微没好气地想拿书砸她。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上了高中后萧晓就再也没有看过叶微的随笔。或许只是突然间好奇吧。管她呢。

　　萧晓把本子还给叶微的时候表情和平常无异，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

　　“怎么，也不做些评价？写得不差吧？”叶微开玩笑地问，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他应该写了些评价”。

　　“谁，他？他是谁？”叶微瞪大了眼睛，“不会是出版商吧，我这水平还没到那火候。”

　　“莫宇，”萧晓一脸认真，“对不起，叶微，我是帮他借的，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你不会怪我吧？”萧晓的样子，不似平日那般矜持，似乎她也觉得疑惑，连见惯大场面的苏锦都着实被她吓了一跳。

　　“呵呵，怎么会呢？我这破水平摆他那儿都嫌碍眼，我写的东西被他看见那是我的荣幸，我怎么会怪你呢？”叶微说得轻松，心里却相当郁闷不解。

　　没有勇气在学校里看那张纸条，更没有勇气在萧晓面前看。回到家后，叶微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把那张纸拿了出来。

　　上面的字是：

　　叶微同学，谢谢你在我文章之后的题字。你的字写得很秀气。

　　Ps：你是第一个在我文章后面留字的人。
　　MY

　　突然之间，叶微就觉得莫名其妙。原来是字迹鉴定，干嘛搞得这么兴师动众。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叶微都不太记得清了。好像是“凤庭的阳光很温暖，我喜欢它们透过手指缝隙投射到脸上的感觉。不过我没有你幸运，西奈的阳光懒洋洋的，只会灼热地刺痛皮肤。”

　　不知道萧晓有没有看过那张纸条，叶微忐忑了几天。不过萧晓始终没有提那件事，她也就不必再提。三个人还是每天一起走过学校的水泥路，路上少了些刺眼的目光。似乎他们的事情已经平静下来了。这样也好，不被别人干扰，才能够快乐。只是体育课上，在绿茵场上追着球飞奔的身影里不再有莫宇，萧晓也一直跟叶微苏锦一起吃晚饭。叶微的直觉告诉自己，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苏锦也说，泡沫被阳光击碎了。萧晓依旧每日春风满面，认识她将近四年了，叶微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对她了解得有多么的少。萧晓好像一直都那么要强，从来没有在叶微面前表现自己的忧伤。

　　叶微的生日很快就到了。原本她只叫了萧晓和苏锦一起去亲戚家开的一间KTV唱歌。没有想到的是，莫宇也来了。起初，叶微以为他们两个人又好了。但是意识到萧晓一直呆在苏锦身边始终离莫宇有一段距离后，她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不好把莫宇晾在一边，叶微才真正意义上地第一次同他打招呼。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信封，里面放了厚厚的一叠东西，叶微看不出来是什么。他说，叶微，生日快乐。叶微笑了笑，说，谢谢你。苏锦也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就起哄让萧晓唱歌。萧晓推辞，“怎么也该让寿星老先唱吧，叶微喜欢周杰伦，就唱《龙卷风》吧。”叶微那天很高兴，并没有推脱，干脆地拿起话筒就要开始唱，“等等，莫宇也喜欢周杰伦，你们两个人一起唱吧，苏锦，你过来，”萧晓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面无波澜。叶微是心思细腻的人，能够感觉到她那些话里的意思。不难过，只是有些淡淡的愤怒。前奏已经响起，莫宇也已拿起话筒，叶微不得不又把话筒举到嘴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叶微觉得有些迷离也有些沉溺，暗淡的灯光里，与自己一同唱歌的那个人似乎是那样专注投入。唱到高潮部分的时候叶微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声音很低，几乎都是莫宇一个人在唱。叶微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抖，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无法压制心中淡淡的怒火。“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却来不及逃……”，隽永的歌词，唯美的画面，可以当做永生的记忆来保存。

　　叶微回到家后打开了那只信封，里面是很多很多的照片。全部是拍的阳光。只有最后一张里出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站在操场上，伸出手看阳光从指缝中投下。那是叶微，尽管画面有些模糊，但叶微可以肯定，那是她自己。一张字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地上，叶微把它捡起来。上面的字迹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陌生。

　　微：

　　我愿成为你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Y

　　看完纸条后，叶微呆呆地坐在了椅子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最好的朋友喜欢的男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如果没有萧晓，也许她会被他的话以及他唱歌时深情的神态给打动。但是，没有如果啊!叶微突然之间就觉得苦涩。青春果真是一杯苦涩的茶，多少人趋之若鹜，以为可以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日出。但是，又有多少人坚持到最后，还是被这杯苦涩的茶呛得流下酸楚的泪。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叶微果敢地叫住了莫宇。闭了闭眼睛，横了横心，之后，叶微轻轻地对莫宇说：“谢谢你。但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她看到他脸上的失落，看到他微蹙的眉头，以及他轻咬嘴唇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叶微也觉得心在隐隐作痛。“是因为萧晓吗？我们只是小学同学啊，仅此而已，”莫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完整的一句话，好像是怕她听不清楚，怕她不能够理解。“可是她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而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前突然间大雾弥蒙，空气中竟然有种悲怆的声响。“好吧，”他最后无力地说。她低着头，仿佛可以听清楚他转身离开时风呼啸的声音，以及心被揉碎了的声响。

　　“我是喜欢你的”，抬头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叶微只能在心里碎念。

　　或许，在看到他的文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文字里的豁达，来自于他心底的孤独与落寞。那种落寞让她心疼，让她想鼓起勇气去为他拂去所有难过与悲伤。她看到他笑容中的空洞，他可以三番五次地对她笑，也可以在经过她身边的对她置若罔闻。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注定是与众不同的。文由心生。但有时侯，文字却是一排排坚硬的城墙，把他的内心阻隔在与别人相距很远的地方。那篇写凤庭的文章里，唯独缺了阳光。所以，叶微才留下了那些话。又或许，在看到他夹在自己本子里的纸条的时候，在看到“你是第一个在我文章后面留字的人”的时候，她更确定了他心里的落寞。没有人懂得他，所以他才那么孤独，所以他的文字才那么不羁。脑海里不断回忆起那日唱歌时的情景，他专注的神情，让她觉得至少在那一刻，他给人的印象是温暖的，而她，喜欢这种温暖。

　　在那次对话之后，叶微总是避免从十班门口经过。她怕在遇见他时，自己会难过。直到有一天，苏锦交给她一封信。信是莫宇写的。看完信后，叶微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但当她刚刚触及到些许温暖的时候，班主任却突然宣布，萧晓出国了。

　　“英国那么远，她一个人该怎么过?”叶微伏在苏锦的肩头，泪如雨下。幸好，那个时候，她还有这样的肩膀可供依靠。

　　“傻瓜，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应该为自己而活。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苏锦拍了拍她的背，尽力劝说。

　　离开之后可以再回来，错过的人和事情能不能再重来？叶微相信，只有一天萧晓会回来。她一直在等待，哪怕耗尽韶华，也心甘情愿。

　　萧晓走后，叶微像是变了个人。即使是和苏锦一起的时候，也很少开口说话。劝过也骂过仍然不能让叶微清醒过来之后，一向心思缜密想法成熟的苏锦也变得束手无策，只能花更多的时间陪着她。那个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这座南方小城破天荒的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屋顶、枝头和地面都是皑皑的积雪。冰冷的风时不时灌入鼻腔，那种刺痛让人难以抑制地就想要流泪。雪后阳光金灿，温温的，虽赶不走冬日的严寒，但也能让人渐趋冰冻的身体舒缓伸展。高一的学生依旧不忘淘气。有很多人全副武装后在操场打雪仗。但更多的人，还是站在走廊上晒太阳。叶微赖在教室里不想动，苏锦也不再为难她，和其他同学三三两两的走出教室。回来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一盒磁带。

　　“是萧晓寄回来的，”苏锦淡淡地说，没有告诉她刚才莫宇一直站在九班门外朝她看，最后只能无奈地让苏锦帮自己转交。

　　随身听里放起音乐，竟是那首《龙卷风》。低沉的声音却是来自莫宇，还有模糊的女声。叶微想起来这是自己过生日时和莫宇一起唱的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盘磁带里。
　　歌断断续续地放完，过了十几秒，叶微听到了萧晓久违的声音。

　　“叶微，对不起，我选择了不辞而别。也许是我太懦弱，也许是我只是想要放逐自己。但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我而约束自己。听着你们一起唱的歌，我会觉得很幸福。”

　　叶微的眼泪悄无声息在寂静的深夜下落，大滴大滴的，在夺眶而出的一刻瞬间冰凉。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萧晓，我不能丢下你自己一个人幸福。

　　很多事情，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那天，叶微从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中拿出了莫宇写给他的那封信，再次阅读了一遍。

　　那个时候，她那么轻易地就拒绝了他，一点情面也不留，受惯别人崇拜的他当然无法接受。所以，没过几天，他就让苏锦帮他把这封信转交给了叶微。

　　信不长，字迹也有些许潦草。叶微可以想象他当时情绪波动得有多厉害。她想他应该是认真的。尽管他一向以随意的样子示人。

　　信上，他说，“当我看见你在操场上举起手看阳光的时候，我确定是你。是你第一个发现我的文字里缺少阳光的人。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身上的光环是她们唯一的艳慕。但我相信，你是与她们不同的。微，人生是短暂而粗糙的。我希望在这短暂而粗糙的面容下，我们能够努力不让自己失望。记住，永远做你自己。”

　　第一次读完这封信后，叶微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在震动。也许，就是那一刻，她被他打动了。所以才会在学校足球比赛的时候去为他加油，才会在看到他进球之后脸上洋溢快乐的笑容。第二天，十班为夺得年级冠军举行的庆功会莫宇没有参加，而是带着叶微去了凤庭。

　　叶微受不了西奈冬天的冷。到了冬天就会裹着厚长的围巾带着大大的绒线帽子，只露出两个鼻孔和眼珠。莫宇笑她这么大的人一点也不禁冻，帮她把围巾松了松后她似乎是条件反射似地打了个响脆的喷嚏。莫宇吓得又帮她裹了裹紧。到了凤庭之后，叶微突然觉得脖子和头汗滋滋的，才把行头全部卸了下来。她没有在冬天来过凤庭，自然不知道凤庭的冬天比西奈暖和的多。莫宇家的房子好长时间都没有人住了，犄角旮旯里都抖落满了灰尘。没有在他家停留多久，但她还是强行闯入了莫宇的房间。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很高很宽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小说，有散文，还有诗集。书架的角落里放了几本本子，莫宇说那是他以前写的随笔。叶微照单全收，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统统带了回去。莫宇那个时候说他喜欢看推理小说，因为看那些书的时候整个人都十分冷静。叶微默默地记了下来。那天中午莫宇把叶微带到了凤庭街区。那里有一个广场。广场上的喷泉早就停止了喷水，只是水还没有结冰。正午的时候，阳光洒在水面上，微风拂动，水面竟像是抖动着金色的波浪。叶微忍不住用手指尖触了触水面，暖暖的温度从指间一直传到了心里。叶微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太阳，它并不比照着西奈的那个太阳大，却更温暖。

　　……

　　青涩的回忆，像生长在心里的青苔，一年一年，愈来愈厚。

　　3 回到现实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手机响了，叶微从模糊中醒来，看了看号码，是关月。

　　电话那头，关月的声音不太清楚，叶微隐约听见烟火升空的轰隆声。关月几乎是在电话里吼着：“叶微啊，校庆的压轴上场了，你快点来，刚开始放烟火。”不等叶微有所反应，关月就挂掉了电话。

　　傍晚的夜空中有紫红色的晚霞。一簇一簇的，如花般绚烂。秋季是特殊的时节。稻谷金黄缀满肥沃的田地，满地的枯叶随风打着小旋儿，丰收与颓败并存，是秋季给人的最大印象，也是叶微心里对秋天的定义。街上，月牙状的街灯已然点亮，发散着明晃晃的光晕。在距西中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叶微下了出租车。风并不多冷，吹得人清醒了许多。胃里还有母亲炖的小米粥弥散开来的温暖，叶微步行起来倒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街边的小店每年都会易主，装饰一新，然后迎接上帝。走着走着，叶微看见了五年前就在经营业的音像店。纪年。让人很有感觉的店名。五年前，店主是一对年轻的伴侣，现在不知可曾更变。那个时候，叶微有空就会来淘磁带和唱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叶微喜欢上周杰伦，桀骜，孤僻又透着单纯的大男生，总是吐词不清，叶微每次都需要边听边看歌词才可以辨清，但久而久之，仿佛是与歌曲产生了默契，闭着眼睛也可以听清每一句词，辨别每一种情。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叶微就听见了焰火升腾时发出的声响。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朵朵细碎的小花，仿若荧星，点亮渐趋深邃的夜空。学校门外停着各色各样的豪华轿车，人却很少。应该都进去凑热闹了吧，叶微心想。正当她踌躇着是否要进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车灯，转过身去，被炽烈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的叶微用手遮了遮眼，从手指缝里向车的方向望去。一辆黑色的奥迪A6正停在她的身后，开着亮堂的大灯。车里的人静坐着，手握方向盘，透着手指缝细微的间隙，叶微看清了那人的轮廓。这场五年之后的对望，是迟了些还是不该出现，叶微并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接电话的时候，叶微抓着手机的右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曾经练习过千万次的相遇场面，从每一句话到每一个表情，叶微都料想过很多种，不过那些场景此刻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很多时候，人在强烈的意识作用下，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关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叶微也没有全听清楚，大概是烟火差不多要燃放结束了，关月她们要回去，让叶微别再进学校了，至于“她们”是指谁、有几个人，叶微都不知道。她没有告诉关月自己已经到了学校，只是说离学校不远了。“我在学校门外等你们，”说完这最后一句，叶微就挂断了电话。身后的车灯已然熄灭，只是车里的人却迟迟未走出来，叶微忐忑的心在慢慢流走的时间里一点点平静下来。

　　“上车”，车突然开到她的身边，莫宇低沉的声音让叶微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但这就是事实，无法逃开的事实。

　　上车之后，莫宇并未发动引擎，两个人静默地坐着。车里的一切都让叶微觉得陌生，陌生的香水气息和坐在身旁陌生的人。时间真是伟大，可以那么轻易的改变人的面貌脾性甚至是感情，这个世上有多少执着的人，却在漫漫无期的时间彼岸一点点变得麻木。但叶微知道，此刻她是清醒的，清醒地看到过去的纹路，像细长蜿蜒的河流，一直延伸到心脏的中心。时间仿佛变得慢了许多，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叶微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正式地同莫宇打过招呼，心里不禁对自己一阵轻嘲，呵，叶微，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是一样懦弱，不敢面对？还是，根本不想面对。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没想到还是莫宇先开了口。叶微突然抬头看向了那张其实自己已经渴望了很多年的脸庞，很想为他拂去那张脸上笼罩着的淡淡哀伤。可是，现在的自己应该没有这个权利了吧。

　　目光凝住就再无法移动，叶微看着眼前略显陌生的面孔莞尔一笑，这笑中包含了许许多多情结。之后她认真地道了声：“好。”其实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了念想，思绪常常不着边际，无法找到寄托与共鸣，这样的生活自己已经过了五年，甚至更久一些。

　　“不进去吗？还是，在等人？”莫宇脸上有种莫名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猜测，整整大半天的时间里他一直无法将白天看见的一幕从脑子里挥散开去，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苦苦找寻的人是否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他知道，他忘不了。

　　“噢，我在等苏锦她们，”叶微说话的时候就看见关月和罗亿航两人从学校敞开的大门里走了出来，心里还想着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在一块。

　　“那就是你要等的人？”莫宇显然看见了叶微脸上一闪而过的讶然，眼光一直锁定在罗亿航身上。他其实很早就认识罗亿航，高三的时候，叶微和罗亿航并肩走在学校里也曾是一道明丽的风景线。

　　“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而且苏锦也不在……”叶微心虚的时候就是这样，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了莫宇的疑惑。说完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不得不怯意地低下了头。她没有看见莫宇嘴角勾起的一笑，那笑或许是笑她还没有改变的急性子，或许也是笑他自己竟然听了这个答案后顿觉松了口气。她也没有看见车外的两人对话了一番后即欲各自散去，而罗亿航显然是要冲着叶微来的那个方向去的，因为关月告诉他，叶微还在来的路上。

　　叶微再次抬头是因为刚车启动时的惯性，她看见了罗亿航，而他全然没有看见她，继续只身去往一条他认为有她的路上。汽车经过罗亿航开进学校的时候带起了一阵急促的旋风，叶微看见他按了按风衣领。

　　“既然你等的人没有来，那么你不介意和我一起继续看看吧，”莫宇再次微笑，却把叶微陷入无语之中。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已经把车开进来了，却还要强装绅士来询问她的意见。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得让她觉得不真实。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因为不了解现在的她，所以莫宇对叶微的一切都觉得好奇。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看烟火了，不过应该快结束了，”叶微当然不会把自己此刻激动的心情告诉他，只好随便找了句话搪塞他。

　　“那我们赶快去看看吧，”说着莫宇把车停在了教师职工露天停车场，因为是晚上，而且大部分人是步行进来的，所以这里空空如也。

　　绕开墨绿的围栏，两人走进人山人海的操场，远远看去，主席台上坐着十几个市领导和学校负责人。足球场上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围栏，不远处的篮球场上正在燃放最后为数不多的烟花。因为篮球场是水泥路面，才被认为是安全合适的燃放点。

　　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声声巨响也不断冲撞着耳膜，一声一声，就像叶微难平的心绪发出的回应。

　　“漂亮吗？”莫宇抬头看着天空问站在身边的叶微。

　　“嗯，很漂亮，”叶微笑答，只是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烟花，她只喜欢耐得住年岁、经得住考验的东西。烟花如时光，稍纵即逝，即使彼时它给了人们最美的风景、在人们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但它最终只化为一缕薄烟的结果还是会让人惆怅不已。因为太短暂了，因为不能留住，所以选择放弃，所以逃匿。

　　萧晓，真的是因为这样你才离开的吗？

　　轰轰烈烈几声巨响之后，操场上的人开始走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要去看艺术楼三楼大厅里即将开始的表演，所以匆匆离开。

　　叶微突然觉得感伤，刚才还热闹哄哄的操场，此刻竟就这样安静下来。黑暗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绸布，包裹着冰冷的心脏。只有那边霓华闪耀的艺术楼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你不喜欢热闹，我们就不去看表演，要不我们去篮球场走走吧，”莫宇看到叶微苍白的脸上浮着他从未见过的忧伤，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在轻搐。原来心疼就是这样感觉，轻轻的，微微有些痒，却让人黯然得想要落泪。仅凭着过去对叶微的了解，莫宇才提出去篮球场。不仅因为她喜欢篮球，也是因为那里有很深刻的记忆。

　　“还是这个地方，可是一切好像都变了，莫宇，我们都变了，过去也在离我们越来越远，”叶微看着崭新的篮球架出神。她还记得，曾经在体育课上，自己和苏锦为了抢一个篮板球而忘我地大打出手，引得周围的男生都停下来看她们热闹的争抢游戏，萧晓则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

　　“永远也同样离我们很远很远。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一切都是未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人自己的认知和决定的，所以，微微，人不能只靠过去过活，”仿佛猜到了叶微话中蕴含的特殊含义，莫宇的回答让叶微心头一怔，然后不得不静静地沉默。

　　叶微一直都不知道，她和苏锦为一个篮球而竭力争抢的时候，莫宇其实就在不远处的篮架下看着她使劲拼命地抢球，并沉溺于她的专注和较真以致同学传过来的球砸到他的时候他才能收回神来。他一直都觉得疑惑，那个叫做叶微的女孩写得一手娟秀清丽的字，文章亦是写得如水般流畅自如，感情细腻而丰富，然而在篮球场上他却看见了另一个她：活泼好动，纯真可爱。他也一直在想，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别人给她一点阳光她就会变得很灿烂，她的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是不是也需要维护才能够变得强大。当他把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所以才会在一个个她不知道的时刻拿着父亲的相机对着她按下快门，而那个阳光下模糊的人影，只是他众多杰作中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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