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生正传

作者:榴莲小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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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寄居生正传

      文/叶画樱

      众生不安其居,自由游离,集于都会,不得其所,是为寄居生。

      1
      二〇〇七年夏。
      我终于找到这个地方。找了这么久,再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合我心意了。
      淮海路南京路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然而我极少去。以前很穷的时候极少去,现在有些钱了也极少去。我一直在默默寻找属于我的心中乐土。今天我终于找到它了。谁也不会想到,在离这些繁华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几乎可以称为繁华落尽见真淳的所在,到过这里的人都会说,这里才是上海真正繁华的地方。
      绕过大理石铺就的窄窄巷道,不知拐过多少个弯,不知路过多少个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牌,来到这里,就像走进豪华的迷宫或者迷途的世外桃源。而这间淹没在巷道深处、淹没在巍峨的巨石墙体二楼的房屋,从外面,没有人看得出来这里有家小店。
      我将自己来上海这六年的全部积蓄交到房东手里,我租下了八年的期限。
      这是我28岁以来,做过的最具风险的决定。
      丝毫不逊色于我六年前的决定。
      而母亲在经历了漫长的忐忑不安之后,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笑起来吧。

      二〇〇一年夏。
      我22岁。这一年的夏天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也是我过得最紧张的一个暑假。
      尽管母亲苦苦挽留,我仍旧不住手地收拾了行李,将和某所学校的劳动合约扔在路边的风中,没有参加公务员考试,头也不回地只身来到上海。
      在二〇〇七年之前,我一直在上海四处打零工。六年的打工生涯。
      我曾经漫步在上海的街头,看四通八达的街道就像一条梦幻的河流,满眼漂浮的都是蛊惑人心的物质或销金窟。
      路上的行人。他们提着公文包或名牌包,打扮不俗,穿戴不菲,脚步匆匆,面容麻木。我知道他们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是不安其居的寄居生,背井离乡只为了两样东西——梦想和自由。

      二〇〇九年春。
      我终于在上海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店,并且将之座落在我中意的地方。自二〇〇七年夏至今,我的小店刚好两岁。而我则进入而立之年。我的客户大部分来自网络,我极爱在二楼通过摄像头看到那群年轻人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并且费尽心机摸索到楼上来买我的东西。我的店里贩卖梦想,这里所有的商品都与梦想有关,我相信能够来到这里的人都是长不大的尚会做梦的孩子。我将自己的柜台做成古时当铺的样子,那群孩子付钱时仰起头,我极爱这种被仰视的感觉,通常在这个时候,我都会神秘的一笑,并欢迎他们再来。
      我知道我这些话都是多余,因为前来的他们已经受到蛊惑,并且将习惯于这种被蛊惑的关系。
      我今天早早出了门,杰克送出来吻我一下。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去一趟银行给远在千里的母亲汇钱。我虽然在网络上招揽生意,但是我偏执地喜欢旧式的交易形式。或许,这跟我以前不与人打交道形成的习惯有关,旧式交易能让我产生一种感觉——我尚且活在人间。尽管后来有了杰克,人间感强烈许多,然而这个习惯还是很难改变。

      自二〇〇一年来到上海至今,八年的时间,我只回过一次家。

      2.
      二〇〇四年冬。
      来上海的第三年,我的状况经历漫长的积累终于慢慢开始好转。我由此动了回家的念头。母亲的牵挂和对家乡的依恋在这三年内,始终退居在生存之后。
      回家前想象过家乡热闹的过年景象,然而回到家中还是受到重重的冲击。坐在七姑八姨之间嗑着瓜子听大家天南海北时,我有些怀疑,我曾经所追求的梦想和自由与此时此刻被亲人左右环拥到底哪个更值得。然而我没有想出答案。
      远房的小侄女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一个小姑娘,她虔诚的问我,在上海是不是天天住着高楼开着车子数着票子,我顿时哑然。小姑娘不懂得这么多,一定是从长辈那里听来。家乡的人都以为我衣锦还乡,然而我让他们失望了。在亲人试探性的问上海是否人人去得时,我突然醒觉回家是一种错误。
      刚刚过完年,我便提前回了上海。逃命一般。

      上海的年味还未散尽,很多外来人员都回家过年,上海几近一座空城。我拉了公司里一位男同事去喝酒。
      这位男同事平日喜爱夸夸其谈,我本不喜他,然而,认识的人很少,又回家的回家,只好选他。他很兴奋地将我引到一家很偏僻的酒吧,酒吧的名字叫做“盗火”,后来我执著的爱上了这里。那天去喝酒的时候,我们刚好碰到一个民间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红乐队去那里巡演。主唱兼吉他手是一个很沉静的才男,旋律时而安静婉转,时而粗爆直接,我的心一瞬间被抓入其中。我没有醉,但我只听清一句歌词:
      人和城市
      究竟谁的欲壑难填
      接近凌晨出来的时候,看见红乐队的队员也准备离开。我看见那个主唱走近酒吧门口一辆车窗以上钢骨架裸露在外的越野战车,他一手提着吉他,一手撑着驾驶室的半扇门,轻轻一跃便坐上驾驶的位置。我看呆了,他提吉他的样子就像提着一把冲锋枪,我见识寡陋,从未见过提吉他可以提得这么帅的。
      后来男同事因为父亲的关系去了另外一个小城的民政部门做事,很符合他个性的位置,于是,我便经常一个人来。因为酒保告诉我,他们每年夏天必然会来盗火酒吧做一次巡演。

      二〇〇六年春。
      自二〇〇四年冬到现在,我成了盗火酒吧的常客,这是我在上海唯一的奢侈行为。我喝酒从来不会醉,因为我从不会让自己喝得过多,在酒吧这种似乎人人都可以一瞬间变得很亲近的地方,喝醉会让我丧失安全感。
      酒吧的酒保已经换了5个,我的工作也换了两份。这么长的时间,我只等到一次红乐队。
      那天还没进酒吧,就看见他们那辆彪悍的越野战车。我静静地坐在角落,不无激动的想,这一年多以来,我通过网络找到主唱中文名叫花木。除了日常的工作之外,我每日每夜守在他的博客看他写出很多有趣而温暖的东西,还有各处拍的照片。有的文章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搜索他文中和照片中提到的任何一个陌生地点和名词;我也找到那首歌的完整歌词,甚至已经学会唱了。然而我从未给他留过言,也从未收集他的照片。网络此时就像一座玻璃墙,我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我。我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压抑在这座玻璃墙之后,不发出一丝声音。就像今天,我马上就将看到他,但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像站在玻璃墙之后的窥探者。
      他们又有新歌了,里面有很多心声,我可以轻易地联想到自己的很多生活。这样的歌才是好歌,我认为。虽然他的新歌大部分我已经通过网络预先了解,但不影响我继续被触动。
      看着花木在台上的样子,我突然感觉他与上次我所见的那个人有些不同。神情舒展多了,透着些懒散,迥异于上次的锐利和一往无前。这段时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的博客上丝毫看不出异常。

      3.
      二〇〇八年春。
      小店在我特别的经营方式下,缓慢而低调地成长着。这是我梦想的生活,拥有自己的可维持生计的小产业,自由的生活和创作。除此之外,我在上海的生活和给别人打工时丝毫没有改变。没有恋爱,没有相亲,没有一夜情。上海很多吃喝玩乐的地方,我从来不去,我的时间和金钱都不够多——除了盗火酒吧。呆得最多的地方是网上,网上去得最多的是花木的博客;对话最多的人是房东,母亲的电话早就从客气的问候变成最终消失。家,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变得连旅馆都不是。
      盗火酒吧这几天新换了酒保,这是第9个。是个金发碧眼的小老外,眼光扑闪流转,鼻翼上有点点雀斑。年龄应该不大,极其活跃,和进来的每一个美女搭讪,纵使没人搭理他,他也不生气,灿然而笑。
      给我端酒的时候,他用英文对我说,我叫杰克。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笑得小心翼翼。我默默抿一口小酒,靠在沙发上闭上双眼。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热情地招待着其他客人。并没有被我的无礼惹怒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英文中带有法语口音。

      自二〇〇七夏我租下这个小店,便住在店里,没有另外租房,因为一切的一切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回到住所,我依然上网去看花木的博客。竟然没有更新。我顺着他的链接进入他朋友的博客,又顺着他朋友的链接去了另外一个人的博客,我就这样百无聊赖的靠这种一个又一个链接打发过很多时光。然而我在其中一个博客的页面上停下来。
      我看到一张全家福,正中间是一对新人,我将照片放大些看,我果然没有看错,新郎是花木。我的心突然似乎停止跳动。这是一张婚庆刚刚结束的合影,我再看新娘,貌美如画,看上去温柔灵巧,是配得上花木的人选。
      我很是失落。我想起难怪第二次看见花木时,发觉他有细微的变化。婚姻竟然让一个有偶像气质的男人变得寻常。我看见自己的心脏在发光的电脑屏幕前“嗖”一声崩裂四散。
      我走出自己的小店,步行前往盗火酒吧。
      快到酒吧的时候,窄窄的路上,肥白的大腿从身边闪过,我看见靠在墙上身体痴缠在一起的男女,有化浓妆的女孩弯腰在墙角呕吐,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变异的味道。我不耐烦地穿过这些,推开盗火酒吧的门,径直坐在吧台的空位上。
      那个热情的小老外杰克凑近我的脸,问我要些什么。法语口音如约蹦出来。
      我拉着他的领口,用中文问他:“什么酒可以让人死不足惜?”
      小老外明显被我吓住了。我微微笑下,笑容有些苦。我用英文告诉他,我要最烈的酒。
      这是我在盗火酒吧里第一次喝醉。
      我的身体飘在我的眼睛之上,杰克竟然跟着我来到我的小店。我推都推不走他。
      在推搡中杰克用英文惊讶地对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男孩,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女孩。
      我大笑。我用英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已经29岁,早已不是处女,称不上女孩。我请他最好叫我女人。笑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往后飘,飘到半空,杰克从背后拦住了我的路。
      他抱着我,笑容有些怪怪的,他说,你每次来盗火酒吧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并且一个人喝酒,一言不发。不仔细看,没人知道你的性别。末了他问:“为什么?”
      杰克离我太近,我闻到一种男人的气息。杰克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他凑近一些,想要吻我。我脑子乱了几秒,很快用几乎像死人一样的声音告诉他,我戒了男人了。并淡淡说了一句,你个法国佬。
      我没有推杰克,是他自己向后面倒过去。
      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告诉我,你很聪明,很漂亮。他竟然用的中文。
      杰克走之后,我滑到地上,一觉睡到第二天。

      4.
      二〇〇八冬。
      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要看花木的博客了。然而我没有做到,花木的博客更新越来越少,有家室的人主要活在现实中,只有单身汉才会闲得在博客上。我刻意地不再去盗火酒吧。我想面对杰克的场面一定会很尴尬,他也是在异乡飘零的一只寄居生,我不希望与他四眼对望,泪水涟涟。此外,被一个小老外称赞漂亮,看来我一定差不多被岁月毁了容。
      母亲自去年听说我自己有了店面,一直嚷嚷着要来上海给我帮手。我一直没有答应。母亲的年龄早该享福,我一直不回家已经够惭愧,万万不肯再劳累她老人家。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在上海的生活,除了一家小店之外,一无所有。小店卖得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坐落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稀奇古怪的老板,还有稀奇古怪的客人。我不敢确定老人是否能够理解我在上海的世界。除了小店的事情能够引起我兴趣的事物几乎绝迹。每天的生活不过是设计自己商品然后拿到各种工厂将它们制作出来,最后拍照上传到网上。

      二〇〇九年春。
      我关了店,决定去三亚呆一个月。
      上飞机的时候,竟然遇到杰克。他跟我打招呼时我看见他,他似乎早忘了去年的事。意气风发的样子。雀斑少了些,成熟点了。只有口音中的法语没有丝毫改变。我想到自己,在上海这么多年,似乎仍是自己从家中出来时的样子,喜好习惯都没有太大的改变,印象中,我似乎从来没有属于上海过,正如上海也从来没有属于我过一样。
      我们住在酒店的隔壁两间,晚上杰克敲门进来同我聊天,我没有拒绝,现在的杰克已经不那么让人讨厌。他告诉我三亚之后,他的目的地是南非。我惊异地发现他似乎没有丝毫生存的压力。他说家乡的福利很好,他根本不用担心生计,也没有任何野心。他说他理想的生活就是不停的旅行,可一旦上路却发现有些事情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难得的有些忧郁。我有些为之动容。
      他停顿了很久,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是不是爱红乐队的主唱?”
      我错愕,惊叫道:“你胡说!”
      “走掉的酒保告诉我的,他们说你是盗火酒吧里的怪人,但是我看到你之后不以为然。”
      “你喝醉的时候叫着花木这个名字,我送你到你的小店,我看见里面你的商品,我觉得你是个奇女子。”
      我笑笑,给他大概讲了旧上海奇女子赛金花和张爱玲的故事。我告诉他,这些奇女子都没有好下场。
      “如果有懂得她们的好男人爱她们一辈子,她们的命运便会改变了。”杰克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说,“我爱你。”
      我有些应接不暇,自从在飞机上意外碰到他便是。
      杰克接着说,他可能不会再回上海了。
      “但是,”他说,“我愿意为你留下来。”

      在三亚的一个月,每晚都在与杰克长谈。我有些怀疑法国人是不是都善于温柔陷阱。杰克的家庭和背景并不比我复杂多少,可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不得不面对,他比我小4岁。
      一个国外的男友已经够骇俗,再加上还比我小4岁。我实在不知如何对家乡的母亲开口。

      二〇〇九年夏。
      我最终接纳了杰克,他一个不落地接纳了我所有的缺点,并且在适当的时候有耐心地教我改正真的需要改变的缺点,我没有理由不接纳他。
      我将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注入我的商品中,我的货有些供不应求。我连一楼也租下来,请了帮工。来上海的8年以来,我都为着这一刻而活着不是吗。我思忖着,既然年少时的家已经回不去,我是否应该建立另外一个自己的家?

      快到银行了。给母亲的帐户汇了钱之后,如同往常一样,我给母亲拨打了电话。可以想见,我们的对话比程序还要程式化。但这次有些不同,我决定鼓起勇气向老人透露些杰克的情况。
      意外地,是父亲接的电话。在电话那头,父亲告诉我一个噩耗——母亲去世了!
      我的世界突然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的脚有些站不稳,一晃神,看见手机掉在地上,父亲在里面焦急地说话,我缓缓捡起来,蹲在原处问是什么时候。父亲说前天去世,因为天气热,昨天葬礼后便火化了。
      天空似乎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想起我的狗屁梦想和自由,我想起了二〇〇一年第一次离开家来上海时负气地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母亲的脸,我想起了这七年来我为了生存和自私的个人梦想蝇营狗苟,竟然只回过一次家,最后干脆连电话都懒得打,我想起母亲想来□□我看店的请求……我站在上海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央,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罪恶感。
      红红绿绿的交通灯霓虹灯机械地变幻,刹车声、司机骂街的声音、车祸……这些是以前我乐与其中的上海街景,而在此刻的我看来,这大街上的一切都像木偶戏一样滑稽。
      我再次想起红乐队那句进入我心的歌词:
      人和城市
      究竟谁欲壑难填

      二〇〇九年秋。
      我将自己的所有变卖,给了房东巨额的赔偿。我从22岁离开,在30岁时终于回到家乡。渐渐习惯了没有母亲的屋子。父亲在母亲之后病倒,老了很多,我心痛地想,是我太久没见到他的缘故。杰克就像儿子一样照顾父亲。我们还在家乡最中心的位置开了一家咖啡屋。向晚的一天,我带杰克站在故乡的高岗上,一起欣赏在上海看不到的如血夕阳,想起遥远的此时,由他乡游离至上海街头来往飞梭忙碌于梦想的人们,心里默默说声,再见,寄居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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