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章吹号 (3)
夜雨迷雾,街道边缘湿滑的石头,几只蜥蜴从废弃的房子窗台钻出,探头张望,和满脸风霜的沉默行人,随着太阳落下,夜色就从囤积的壶中翻倒而出,染成一幅黑暗画。
没有阳光庇护,这段深入旧住宅区的路程显得魔影幢幢,胆子较小的男人甚至被自己的幻想吓得尿裤子都有可能。
第十五公民区过去曾是不折不扣的工业中心,地下水源被污染殆尽,处处可见便宜搭建的房子,这是过去投机客建设起来贩卖给工人居住的小区,由于使用了坚实建材,百年后并未变得新潮华丽,却也无倒塌风化,像是一个个灰色积木互相堆栈。
都市更新计划到这里总是停摆,不是被居民抗议,就是换了不同政治立场的议员,反对经费被挪用来帮助第十五公民区小区再造,这里还是有许多工厂进驻,更多的是流动的打工人口,居民需要娱乐或消费时,宁可走出去到其他公民区,但他们贪图这里的廉价住宅或租金。
从外地进入中央星城讨生活的异乡人总是先聚集到第十五公民区,这对他们要维持生活的基本需求要比较容易,然后力争上游,或者向下沉沦。
默默居住的这块区域对许多人来说,属于像是中继站之类的地方,设备或建筑之古旧,能看见上个星纪的残影,人潮来来去去,但是风景全无改变。
彷佛古老惊悚电影的场景,慢步行走其中,并未增加默默的不安,游民聚集在小巷里取暖,这般冰冷的天气里,无论乞讨或抢劫都不是外出的好时机。
默默不害怕这些影子般出没在附近的人们,拖着油腻毛发的男人,衣不蔽体的妓女,和七、八岁就是娴熟扒手的狡童;这里的信息和外界相比落后而封闭,人的活动范围也相对狭小,因此这些看似危险的邻居们,却自成一套认识彼此的方式。
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面对面交谈,却能对某个面孔的出身背景略有了解。
和艾杰利学部的同学一样,这里的人也不在默默的视线范围里,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猥琐又贫困,所以默默看不起这些边缘人,默默的生活环境其实也差异不远,只是默默没有理由去认识接触她所陌生的人们,而她显然也不在乎这点。
但是附近的游民却知道这个女孩,知道她天天花非常多时间到远方的学校上下学,一个人来来去去,彷佛不怕这里的混乱治安似,她和他们在这里住得一样久,知道的人都背地里称呼她「疯子阿留德的怪异女儿」。
在默默还只是上幼儿园的年纪时,曾有拐子把小小的她给带走了,那时她的父亲阿留德闹得可大呢!但警察过来备个案后,这种儿童走失案倘若没有媒体大肆报导,很快就淹没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
但是不到几天,那个卑鄙拐子的尸体被发现在某处废工厂,还是比对齿模和义肢材料才鉴定出来的,尸体全身肌肉都融化了,血泡直接凝结成半固体的黏膏块状,不知是什么穷凶恶击的生物或化学物质破坏了正常体细胞结构,想要用基因鉴定都困难重重。
接着默默还被袭击过几次,例子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原本看默默瘦小可欺的人纷纷传言她被诅咒了,靠近的人都不得好死。
想不到那户人家就此长住,久而久之,默默的脸镶入了这附近景象,看见的人见怪不怪,当成和标志一样,顺便把这小女孩的事情告诉一些资浅的新住民,少惹不起眼的她和她那不正常的父亲。
默默对这些人还是没有感觉,只顾提好手里的采购物,用力抓紧手提袋,气喘吁吁地把酒瓶和食物给提上了公寓套房。
回到她的家,习惯地对着大门入口迟疑了半刻,默默推门而入,铁门未上锁,表示有人在家。
默默张嘴欲说话,声音却无法钻出干涩嘴唇,勉强地咳了数声,才胆颤心惊地敲了敲门板。
「爸爸……我回来了。」回应她的是风穿过窗帘的拍击声,刷啦摇摆作响惊动了瘦弱的女孩。
「爸爸?」默默极不喜欢主动开口说话,但是在长年被规定的制约下,回家时的招呼已经说得极为流畅,甚至可称为响亮,因为她若不能明确报告返家的行为,往往招来严厉得不能称之为管教的责备后果。
「爸爸,你在家吗?」
默默缩了缩脖子,把门关上好隔绝背后不断吹袭的冷风,顺势把带回的酒瓶放在地板上,赤脚走入客厅,几天前灯管坏了却无人修理,苍白的路灯光辉照亮了窗户旁一小块地板,客厅其余地方则仍笼罩在黑暗里。
「我替你把酒买回来了,点个蜡烛可好?」沙发上有块阴影动了动,朝着默默伸出了手。
「不用了,就这样吧!过来这,让我看看。」黑暗里响起了一道干涩的男声,默默乖顺地走了过去,裙襬因走动产生气流卷得像朵羞涩的花,身上穿的是白羽等人从未看过的洋装打扮,款式稍嫌老旧,却因简单的剪裁还算大方得体。
唯一有点问题的地方,那是件夏装,质料轻薄,露出了手臂和小腿。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了。
中央星城一入冬天气便转寒,飘雨飘雪不定,冰冷的灰雾甚至要冻穿大衣,别说白羽,连自诩体质健康强壮的破流都乖乖穿上全套制服,可见天候威力之强。
「最近学习怎样呢?那种学校有什么好,干脆别去了,光是来来回回的就快花上四小时。」
默默还是点上蜡烛,克难地放在茶几上,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动了一下,满头紊乱的金褐色短发,下巴长满胡碴,五官憔悴,依旧傲慢的表情显得很突兀,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削瘦得像匹吃不着肉的土狼。
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眶中,也像肉食动物般闪着寒光。
「我喜欢上学,爸爸。」默默低下头说着。
「怎么改不过来呢?我不是告诉妳咱们父女俩在家要说智慧语吗?那是OD组织内部的科学家才懂得说的密码语言,是学术界高层难得的技能,将来对妳一定有帮助的。」
「是,爸爸。」
「妳花太多时间在那个学校上了。本来最近要教妳胚胎学,看妳回家都多晚了?」
「对不起,爸爸。」
大手摸摸默默头发,对女孩瞬间的僵硬视而不见。
「爸爸也不是怪默默,只是妳要知道,什么是妳需要的,别浪费时间在学一些垃圾。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才会对默默好。」阿留德口气放柔劝说着。
什么人……似乎曾经做过类似的举动,但那人却是说……
要自由……坚强……
默默看不清楚记忆中模糊的影像,有些事情,她莫名其妙就忘得很快。
「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呀?」男人又貌似平常地询问着。
「没有,爸爸。我学部都高三了,每天见的还不都那些同班同学。」
默默摇着头,镜片在烛火反光和灰尘掩护下,成功地变成一道隔绝外在世界的护墙。
那瞬间光与暗的交错投影,似乎让阿留德陷入一个沉思的世界,双手仍自行动作举高了烛台,让光在默默身上游移。
「默默还是戴着眼镜美丽,和妈妈一样。头发不剪也好,也好……」阿留德眼带微笑,艰涩复杂的智能语在他说来不异于通用语言。
「爸爸……呃,我去煮饭。」默默急着起身,或许是黑暗客厅及摇动的烛火让她想到什么,也可能是远超过镇日沉默的发言量,她想让声带静止休息,于是便结束这场日常亲子会话。
「小默默今天不和爸爸撒娇吗?」
「可是……」
默默感觉身形沉下,手腕被一只大手锁住,扬起的眼睫下闪过惊慌。
「爸爸……」
默默被拉入男人怀抱里,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似坐在阿留德单面大腿上,然而她已经是发育健全的十八岁高中生了,稍微被雨打湿的布料散发着潮湿的味道,肌肤在寒冷的空气里发热不已。
「今天不要,默默不舒服。」默默颤抖起来,感觉那环住自己的手臂开始收紧了。
「不舒服吗?」阿留德凝视着女儿,然后露齿慢慢地说道:「妳妈妈以前也常说不舒服,究竟哪里不舒服了?默默什么都像妈妈,就连这点也不例外。」
「爸爸,我只是……」
「千万别对爸爸说谎,爸爸只有妳了,妳是爸爸在世界上最爱的人。」
「……」
「我的小默默不会说谎对不对?妳一定是被坏朋友影响了。」
「没有,我没什么比较熟的朋友。」默默缓缓地,一字一字说。
「是吗……」
下一秒钟,默默发出痛苦的呼声,阿留德拖着默默的长发一路走过客厅,来到饭桌旁,默默因撞到许多杂物,四肢和脸上都出现刮伤红肿,头皮传来的剧痛加强了她的颤抖。
「爸爸!不要……」
「默默,我爱妳啊!可是看妳做了什么?昨天那个男人是谁?」
阿留德粗鲁地甩开默默,令她擦过锐利桌角,血很快流进眼睛,默默本能的缩起四肢,却被狠狠地拨开,阿留德脸上怒纹狰狞地痉挛着,从地上摸索到一条铁链,熟稔地将皮革项圈锁上默默脖子,铁链另一端则围绕着桌脚。
「对不起!原谅我!不要这样!不!」巨大恐惧让默默忘了文法,只是以单语盲目喊着。
趴在默默背上,阿留德一反先前的粗暴,指尖透过布料顺着突出皮肤的脊椎数着滑下,裂帛声响起,默默的心跳声快得要撕开胸腔!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默默双手乱抓空气,男人压在她身上,用力甩了她几巴掌,扳开大腿──
突然的侵入让默默的呼吸瞬间静止,喉头爆开破碎的哀鸣,眼瞳张大茫然,咬破舌尖的鲜血顺着口角流出,除了男人行进中的暴力,所有的器官彷佛都停止了运作,她像尸体一样僵直着任对方施暴。
「我爱妳!默默法兰西丝.莉莉安……可为什么妳要为那个男人拒绝我的求婚?因为他是不老的长命族?因为他是看着妳从实验生到博士的老师?因为他无上的学术成就?妳看看我──我才是最爱妳的男人!」
阿留德忘情地律动着,默默苍白的脸孔在他眼中替换成另一张相似的容颜,冷漠、知性,冰极海水般禁欲式的美丽,没有任何超过论文话题的闲谈,所以只有他才看得见她在发表研究以外看向某个人的某种眼神。
那像是在玻璃中染上一抹瑰丽色料,旁人看去是那样明显,倾慕的女人沉默地燃烧着爱情,对象却不是自己。
你说,一朵沉默的花,会不会说话?她连最爱的男人都不曾告白过,眼中怎会映入最爱她的男人?
他痛苦,他厌倦等待,他要得到应有的奖赏!
阿留德强行摘下了那朵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的数分钟间,一双白得像雪,血管如青花瓷淡浮在肌肤表面的手攀上阿留德喉头,用力地收紧,再收紧。
「爸爸,我不是妈妈──」
默默神情恐怖而绝望,封印在胸中的字句终于化成声音之矢,穿越十余年的痛苦虐待真正射出,在两人之间尖锐地回响着。
阿留德因缺氧而四肢发软向后仰倒,他从来不知道默默有这么大的力气,甚至还能一掌劈断了木头桌脚,拖着铁链夺门离开。
默默一向是很安静的、服从的,她是真正属于他的默默,对,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创造的默默,死亡不能横断他们两人,他以为这回默默不会背叛他。
恍惚间,阿留德走上阶梯,颈项被扼住的地方隐隐作痛,或许那不是痛,而是一个再度重复的讯息,曾经在枝叶茂盛阴影笼罩的温室角落,他好像感觉过同样的痛,可是他太年轻,也太粗暴了,他差点就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啊,苦闷,这些狡猾又自私的女人,总是想要逃离自己。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阿留德原本可以出人头地,成为一流的研究员年收斗金,为了她,他被困在这个破烂的地方十余年,像条苟延残喘的老狗。
因为那个可恶的男人还不放弃追查自己,他躲得太辛苦,不会让那个人抢走默默,他做鬼也要阻止这种事发生!
默默永远都是我的!
※ ※※
夜雨,又是夜雨,星城的雨一入冬就下个没完没了。尽管天气恶劣,预定拜访叔父道馆的行程却不能中断,毕竟对方恳求自己到馆指导很久了,天影对这选在落后公民区落地生根的叔父还蛮有好感,乐意挤出时间到对方的道馆进行示范教学。
只是在这里东绕西绕,附近建筑大同小异,对于寻找目标却很不方便。
天影坐在专用轿车里,面对漆黑车窗反射的倒影,反常地觉得烦闷,这对从小就修身养性的他,几乎可说是不曾出现过的情形。
唯一的例外是,以前曾经被当年一样十二岁大,行事却乖张跋扈的年幼学生会长挑衅成功,违反家训动手狠扁了他一顿,之后天影一直很后悔自己的失控,还因此改变了学生会长的性格与他对自己的兴趣。
之后他们意外变成莫逆之交,学生会长也不再是动不动就满口贱民,把别人都当白痴看的傻公子,但他可能脑袋某个地方被打松了,居然说想当政治家。
天影当时还觉得被匹狼给缠上,对方利用他的愧疚心拉人入学生会,从小学、国中到高中,学生会长想主宰每个学校的学生会和社团组织,少了天影还真没那么容易。并且因这人的嗜好问题,虽然可说青梅竹马,天影却鲜少喊他的真名,反而是「会长」一路喊到高三快毕业。
那是天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忘了家规与修养,莽撞揍人的失态,虽然是因为学生会长真的很欠扁,后来也因此交到一个朋友,他仍对自己的品行不够稳定感到羞耻,因此更加严厉地要求自己。
虽然父母没有硬性要他非娶哪家闺秀不可,但是主动向天影流要求加深关系的人可不少,自己也在不置可否的心态下,接受了某个武术世家的婚约。
从镜窗里望着身边少女娉婷的身影,天影只有无声叹息。
自由恋爱,谈何容易?没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爱好,要如何在一起呢?
至少拥有朋友的情谊总比两个陌生人结婚要好。
天影望着未婚妻像是雕金般小心翼翼造就的细致轮廓,似乎感应到天影的凝视,或不好意思面对面也侧脸而去的人儿,却在这时转了过来,给了他一个理解的微笑。
至少他谈起心爱的武术,这女孩懂得,也能理解他为家族奉献的理想,两人可以一起修练精进,门当户对,从小所受的训练教养类似,个性也不无重迭之处。
其实是很完美的对象。
学生会长说他在不满,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不满什么?总觉得似乎欠缺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吩咐司机降下车窗,雨水和冷风立刻窜入,一扫车内温暖却稍嫌闷重的空气,稍稍探头,天影贪婪地呼吸着风雨的气味,车子行进间不慎溅起了地面积水,天影线条刚毅的侧脸顿时多了几点老人斑。
眼角余光瞄见少女忍俊不住地掩嘴,大概是讶异素来稳重的人竟有如斯孩子气的一面。天影讪讪地坐正,正要收回对外目光,路边一个披着雨衣的身影匆匆前进的动作,却意外地映入他视野内。
默默?
鲜明到有些古怪的景象,夹道黑暗的街景中,同样暗色的雨衣,车灯在交会的剎那照亮了默默的脸,雪白一如鬼魅。
天影正拿捏不定是否要停车确认时,两者方向不同,很快地已经错过,他还是决定要请司机停下来追上去问清楚,女孩却在这时拉扯着他的手,指着前方某处楼顶。
「那边的公寓顶上好像有人?」
距离虽远、光线又暗,似乎是有人正危险地往天台边缘恍惚走去,想翻过栏杆。
相信女孩夜视能力的天影跟着望去,确认她说得没错,再无暇细想方才的偶遇,眼前即将发生的事件更紧急。
「好像要跳楼,我们先赶过去!」
不安之中,天影仍企图从左方后视镜打探街边见到的影子,但是随着车速加急,人影已经弯过转角消失了。
焦虑却像打翻墨水瓶,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不断扩大,难以收拾。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