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花开有个约会

　　（一）

　　“店长，明天见！”

　　“明天见。”听见店员们的道别声，年轻的女店长从她埋首的那一本《花木类》中抬起头来，微笑着回应。

　　这是一间处在繁华地段的花店，名为“杉”。店里奇花异草掩映其间，永远散发着氤氲的香气，曼陀铃盛放，碧玫瑰凋零，令人恍如身在梦中。

　　从任何方面看，这都是一间奇特的花店，而最值得称道的，是花店后的空地上栽着那株高大的杉树——百山祖冷杉，仅浙江南部山区的针阔混交林中保存了四株的濒危品种，在此竟然也存活着一株。

　　在这间花店里帮手的店员们都知道店长常年养成的习惯，她对于这株百山祖冷杉的爱护，胜过店里其他的珍奇花种。但那株冷杉却从不曾开花结果过，尽管它受到如此周到的照顾，却在一日一日地枯朽，然而又始终没有真正死去。

　　看了眼院子里仿佛即将死去的大树，女店长不由得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书页上画着的那株枝叶繁茂的百山祖冷杉。

　　这么茂密的树木……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当她再次看向院中那株枯木时，年轻的女店长不禁开始怀疑十年前那个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二）

　　外面的雨丝飘飘扬扬，随着微风簌簌洒落。

　　仿佛忽然间看见了什么，女店长猛然从圆木椅上站了起来！

　　只见店外有人撑着透明的花伞缓缓走过——那是一个身着白衣裙的女子，长发如墨，面容清丽，右边眼角处一颗朱红色的美人痣，宛如伤心时的泪滴般欲坠不坠。

　　是她？是她！

　　生怕一眨眼那女子便会凭空消失，一向温和内敛的女店长从柜台里跑出，急急地穿过那些层层的花卉，追到年轻女子身后，本想开口唤她，一张口却想起自己原来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女店长没有丝毫犹豫，依旧追了上去，喊住了那个黑白分明的女子。

　　“这位小姐！”她的声音那样大，居然在雨夜里激起了空空的回音。只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以眼神询问她。

　　女店长的眼里闪现出兴奋而喜悦的光芒：“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我？”那白衣白裙的女子神色有些茫然。

　　莫非她早已遗忘？女店长急忙说道：“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杉华啊！还有你的花店！”说着右手指向身后那间芳香馥郁的花店。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白衣白裙的女子看见了那间名为“杉”的店面，神情渐渐变得恍然。

　　其实，白衣裙女子面前的花店女店长其实已不很年轻，眼角上俨然已有了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然而女店长眼中的光芒却是温和淡定，成熟内敛的。那白衣白裙的执伞女子将花伞移过去，为女店长挡开漫天里丝丝缕缕飘落到身上的雨。

　　然后她微微一笑：“我当然记得你。杉华。”

　　一瞬间，记忆重重叠叠而来，宛如轻纱，一重重在眼前绾起，越来越清晰。

　　（三）

　　十年前，春寒料峭，黑夜里的雨下得无声无息。外面华灯初上，夜生活刚刚开始。“杉”前的街道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常。

　　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突然从市第一医院的底楼冲出，疯了般朝着医院前那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冲去……不远处，一辆醒目的红色轿车飞驰而来，路人在惊叫声中捂住了双眼，不忍去看这花季少女顷刻的血肉横飞。

　　“唰”地一声！红色轿车与少女贴身擦过，轮胎在被雨水湿润了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走路不长眼，想找死吗？”轿车司机气急败坏地探出头来大骂。

　　少女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直到轿车疾驰而去后，才茫然抬起头来，只见在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白衣裙的年轻女子——方才正是这个人，在生死一刻突然从旁边扑来，一把将她推开。

　　披头散发的少女忽然对着身旁的年轻女子失声大喊：“为什么救我？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身旁白衣裙的女子并没有丝毫怒气，只是看着跌坐于地的少女，唇角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要死，自是没人管你。你大可以死在家里，不必跑到大街上来连累那个无辜路过的司机。”

　　仿佛被刺到了痛处，少女蓦然安静了下去，低声抽泣。

　　白衣裙的女子伸出了右手，说了一句：“走吧。”

　　少女抬起红肿的泪眼，第一次看清了面前的人，白衣白裙，黑发如墨，黑瞳深不见底，右边眼角处一颗朱红色的美人痣，有如泪滴。

　　（四）

　　坐在那间芳香馥郁的花店内，少女百感交织，忽然间便哭得无法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救了她的白衣裙女子才将泛着清香的茉莉花茶递到了少女手中，让白瓷茶杯传递而来的温暖熨帖着少女的手心。

　　于是，在这间不分冬夏，百花盛开的花店中，一个自此孤苦的少女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白衣裙的女店长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店中静谧安雅，所有的花木仿佛都在无声地倾听。

　　从半个月前她的父亲破产自杀开始讲起，再到今晨她的母亲在城郊公路被先后撞倒两次，无人施救而亡。

　　“很惨。”从头至尾听完，女店长只淡淡评论了一句。

　　“那么，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少女忽然抬起头，绝望地问。

　　年轻的女店长走向店内的偏门，淡淡回答：“以前能为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方才救了你，你就欠我一份情。或许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我能帮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女店长打开偏门，让少女看见店内院子里那株高大的杉树，然后女店长回首，微微一笑，道：“这是百山祖冷杉，几年前我从浙江移种来的，品种极稀少，又不易开花结果。我要你好好照看这树，等来年开花结了果，再给我这店里添几株新的。”

　　“冷杉？”少女面露讶色，显然无法理解她的用意。但女店长却不再理会她，径自从柜台里拉了一口行李箱出来，在少女震惊的目光中，将一把金漆的钥匙放到了她的手中。

　　“年内我大病一场，原以为不治，幸又痊愈，我正想将店子转让，到各地走走，透透气。如今你来了更好，你就帮我料理料理这些花草吧。

　　“好好将花养活吧，百山祖虽是杉树，但据说花却很别致，我很想看看花开的样子。约好了，待到花开时，我定会回来看你的。”

　　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浅浅地笑着，眼神有些诡秘莫测，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杉华……”少女不知所措地回答。

　　（五）

　　“杉华，你这些年过得不错。”十年后没有丝毫变化的年轻女子面露欣慰，然而说完此句，竟是转身便走。

　　杉华急急地追了上去。

　　“你的店？”

　　白衣裙女子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花店，道：“‘杉’，十年前我已不打算再开，若不是遇见你，它亦不能存在至今。那已经是你的店。”

　　杉华无法理解原因，脱口问：“为什么？”

　　“十年前的那场病，改变了我许多。在医生甚至断言我的生命将像花一样在半年内慢慢枯萎时，我怨恨上天的不公，对生活不再怀有任何希望，只是镇日以泪洗面，却是这满店的花草，平静了我内心的惶惑，让我渐觉内心安宁，有勇气重新认识生活。在这些花草的陪伴下，我的病竟也奇迹般地慢慢痊愈了。

　　“离开花店的十年来，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事。如今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无羁无绊、闲适随意的生活。并且我现在过得很好，相信便是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

　　“知道吗？杉华。十年前的你虽然处境悲惨，但当时如果你能沉下心来，重新咀嚼生活的苦痛，过段时间，你便会知道——不管是何种的苦痛，也终将会过去。

　　“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绝望中的人往往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不顾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我将百山祖冷杉与花店托付给了你。

　　“我相信既然你答应了，那末，便能守着那杉树直到花开。”

　　“但是，这树并没有开过花……”杉华急急的问，神情有丝黯然。

　　“不，”白衣裙女子凝视着杉华，神情如同一个意味深长的长者，“她已经开了，我很高兴能再见到她花开时的风华，真的很美。”

　　语罢，白衣裙女子不再停留，执伞远去。直到已远远走开，才回头看了眼仍出神地站在原地，如今“杉”的女店长——十年前她曾救过的那位少女。

　　其实，她没有告诉她，经过多年尝试，她早就确定，离开了浙江被移栽到此地的百山祖冷杉是永远无法再开花的，它只会慢慢地枯败而死——它永远无法活过来。

　　但是，花不再开不要紧，只要那个女孩能够等到春风解冻心田，重新活过来的时刻便好。

　　（六）

　　雨水落满了整个城市，让这个东海沿岸最繁华的大都市如同浸没在一片海洋里：行人的伞上滴落一串串水珠，轿车的轮胎带起一道道水龙——南方一向多雨。四月的这个城市，到处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气。

　　如今是早春时节，行道两边的树上刚刚抽出无数的新芽。雨水洗出了一片片明亮的绿色，衬托在经冬后枯涩苍劲的幽黑树干上，越发显得鲜亮，如同绿色的波浪。那些树和人，如果从万丈高空看下去，似乎在一片幽碧的水中摇曳。

　　不知在雨中伫立了多久，失神的女店长才慢慢地走回花店中，一抬眼便看见了院子里那株几近枯死的杉树。

　　那一瞬间，她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否曾遇见过那个白衣白裙，长发如墨的淡然女子。

　　“约好了，待到花开时，我定会回来看你的。”

　　一切若不是在梦中，她又怎可能遇见那样传奇的人，并且与她定下这个近乎离奇的等待花开的约会？

　　然而，的确如她所说。

　　那些曾经以为永生不能忘却的伤痛，在十年后的如今，花虽仍未开，往事却早已被大雨模糊。

　　坐回柜台边，女店长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一卷《花木类》上，只见那画着鲜活如生的百山祖冷杉的插图旁，是一大篇水印字的专业注释：“百山祖冷杉，为常绿乔木，松科冷杉属……雌雄同株，球花单生于去年生枝叶腋；雄球花下垂；雌球花下垂……”

　　看着看着，女店长的目光蓦然凝定在书中的某一处，许久许久，视线仍旧难以转移——那里，在注释的最后，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字体轻灵秀逸，似乎是很多年前翻看这本书的人在闲暇时分随意写下的。

　　“杉树花，花语意为：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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