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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家
星光稀冷,月色玲珑。
幽凉谷的风,比水还凉。
铁三背着叶十三到了陋室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那位涂夫人已然备下一壶老酒,还有几样小菜。酒,应该是自家新酿,酒香里边尚有麴子的味道,应该没有经过窖藏,菜,不过是山间菌菇和菜蔬而已。
碗箸备了两双,铁三的回转,让涂夫人微微诧异,反而是叶十三中毒受伤,好像在涂夫人的意料之中,丝毫都没有惊诧,涂夫人扶着叶十三在椅子上坐下,连她的伤口都不看,也不搭脉询问,
直接从怀中的小瓷瓶子里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喂到叶十三的嘴里。
强自一笑,叶十三看向涂夫人:“干脆给我一颗毒药算了,省得我多管闲事。”
涂夫人听若罔闻,转身进去里间,再出来时又端了一副碗筷来,冲着铁三微微一笑:“江湖水深,相遇也算有缘,公子若是不嫌,就在这里喝杯水酒吧。”
人,已经送到,铁三本想离开,但是辞别的话,几次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心里也很清楚,今日一别,自己既没有理由再来幽凉谷,这位涂夫人也未必能安然隐遁于此,此地一别,恐怕今生难以再见。
淡淡惆怅,袭上心头。
其实,铁三和涂夫人连泛泛相交都算不上,只有匆匆数面之缘,但是从心底涌动起来的担忧、好奇和牵挂,让铁三自己都有点费解,可是,他无法耽搁于此。
本来,铁三是要说一句不再打扰的客气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截然相反的意思:“夫人盛情,铁某却之不恭,只是打扰了两位,有些歉然。”
嘭。
叶十三用力捶了一下椅子背,方才一闪而过的温柔也不见了,怒目而视:“小姐,那个畜生走了?”
涂夫人已然坐下:“哦,阴如意走了。”
走了?
那个骄横跋扈的阴如意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难道,他和涂夫人……
铁三看得出那个红衣女子对自己充满了敌意,还是不以为意,佯做不知,心中存着这个疑惑,那份惆怅就更浓重了,
沉默了一下,叶十三咬牙道:“那个畜生究竟要怎样?”
这次涂夫人也沉默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终是化成一声叹息:“还不是那样,由他去吧。”
呸!
叶十三几乎是拍案而起,额头上青筋暴跳:“什么由他去?小姐,你到底欠那个畜生什么了?等老子好了,一定杀进归天教,把那个畜生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对叶十三的暴怒,涂夫人好像也习惯了,淡淡地:“十三,人无信而不立,如果现在可以杀他,用何须要你去拼命?”
低低地,叶十三骂了一句最粗鄙的字,忿忿然:“千金一诺是吗?可是他们雪家的承诺呢?他雪漫天的承诺还不如狗屁!小姐,你被他们雪家害得还不够,你……”她说到这儿,也意识到有铁
三在场,很多话不能说得太透彻。
铁三恍然,原来这个涂夫人是为雪家所害,难怪雪家的大小姐雪轻柔看到她后,满眼惊诧惶恐的表情,明知道是自己的仇家,还能全力相救,铁三不由得刮目相看。
丝丝怅然,让在星光月雾下的涂夫人,有种出尘离世的轻寒,她斟了一杯酒递给叶十三:浅浅一笑:“你怎么骂,他们也听不见,何必浪费自己的力气?十三,你也跟了我好几年了,火气还是这样盛,喝杯酒,润润喉咙。”
叶十三忽然也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恐怕到了死,我也是这幅德行。”
涂夫人笑道:“你倒自知。公子见笑了,我们十三就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里虽然简陋,却是颇有雅趣,山风盈帘,月光满屋,请公子饮下此杯。”
酒入喉,香气随着血脉流转,顷刻间融贯全身。
叶十三不用人劝,自己拼命灌自己,好像欠了谁的酒债,涂夫人也由着她,不去管,和铁三两个人浅斟低酌,彼此之间只是眼神交汇,没有过多交谈,淡淡的暖意和着微微的清芳,让铁三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梦中虽然虚幻,但是个中滋味,难以言喻,竟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
什么都好,只要这个梦不要太快醒来。
其实,什么都好,如果她不是罗敷有夫……
带着三分醉意,铁三心头竟然转过这样的念头,看向涂夫人的时候,未免有些困窘,好像是个失手的窃贼,脸上发烫:“夫人和尊夫一定是鹣鲽情深,羡煞鸳鸯……”
他忽然被自己冒出来的这句话给吓住了,这是试探,很唐突的试探,可是,他没有垂下眼光,而是紧紧地盯住涂夫人的眼眸,这是唯一的机会,在陡然地不礼貌地询问下,就算她能应对周全,可是眼中藏匿着的信息,无法骗人,这一瞬间,铁三觉得自己很混账很龌龊,他竟然希望她和她的相公并不和美恩爱。
可是,涂夫人只是微笑,微带羞涩:“我是他的未婚妻。”她的语气和眼眸中都没有吐露出任何讯息。
嘭,叶十三见酒杯重重地击打在桌子上边:“问什么问,那是另外一个混账王八蛋!比阴如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王八蛋!”说着,她醉眼惺忪地又嗤嗤一笑:“哎,姓铁的,你也不用看我,你
也是一个王八蛋,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是,哈哈,我看你现在就是,就他娘的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王八蛋!”
被叶十三说破心中隐念,铁三稍觉尴尬,涂夫人浑然不觉,笑道:“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若不是神仙妖孽,谁能猜得准确?十三,你喝多了。”
哈哈,叶十三又是一杯酒下肚,满面飞红:“小姐,我这叫酒后吐真言好不好?其实啊,谁也不是傻子,铁三?铁三?向你这样的武功身手,会是个无名小卒?哈哈,你骗谁?你……”
涂夫人立时拦住了叶十三的话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难以言说的苦衷,谁人没有?十三,我们该收拾一下动身了。”
看看窗外,正是一轮皓月当空,天地流霜,三更将近,她们主仆真的很奇怪,竟然选这般时候动身。
酒,好像在瞬间醒了。
愤怒已然不见,叶十三忽尔变得哀伤起来,带着几分央求的口气:“小姐,一定要去吗?”
嗯,涂夫人点点头。
哀伤又变成无边的痛楚,叶十三神色黯然:“小姐,究竟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死了这条心?”
笑,有时候真的会如刀,如霜雪,涂夫人的笑,让铁三不由自己地捏着手中的酒杯,手心里边都是湿湿的汗,她的笑容,和窗外那些连绵成片的花儿一样,凄迷若梦。
慢慢饮下一杯酒,涂夫人道:“也许只有我死了,真的身不由己的时候,才会死心吧。”
没有悲喜,没有嗔怨,可是这样平淡如水的表情,却更伤人。
杯中的酒,变得苦涩起来,铁三笑道:“虽然萍水相逢,但如你所说,相逢就是有缘,有什么事情,需要铁某帮忙,但说无妨,不必客气。”
他说得挚诚,涂夫人也报以一笑:“好,那么请公子入梦吧。”
她话音落时,铁三醉眼难抬,晃了两晃,伏案而眠。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等铁三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天过晌午,陋室中空无一人。
尽管铁三年纪不大,但是行走江湖,也有近十年的时间,此番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暗算到,可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人用药迷倒,还真的就是第一次。
涂夫人和叶十三主仆的行踪,早已无处可觅,真的宛若一场春梦,醒来时,梦中情形依稀可记,却重寻无处了。
走进阳光里,心里犹自怅然。
人,惊鸿一瞥而去,他的路,还要前行。
因为在幽凉谷耽搁了时间,铁三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到了城外,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雪家。
晚风徐徐,落日楼头。
古城独有的气息,令人唏嘘。
因为再过一刻钟,就到了关城宵禁的时间,出出入入的人特别多。
铁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随着人流进了城门门洞,耳边恍惚听到叶十三唤了一声小姐,连忙回头寻声望去,相去不远,有两个女子的背影淹没于出城的人群中。
摇摇头,铁三觉得自己听错了,因为那两个女子的身形体态虽然肖似涂夫人和叶十三,其中一个也穿着如火的红裳,但是另一个却穿着玉青色的罗衫,那个绝对不是涂夫人。
进了城,雪家并不难找。
只是雪家的大门,并不好进,尤其今天,门口的家丁,都哭丧着脸,他们的脸上也带着块块青
紫,他们拿着水桶在清理府门前的地面。
被水泼过,又在擦拭,但是地面上血痕依在,触目惊心。
看血痕的形状,应该是喷溅而出。
铁三站在台阶下:“各位,打扰一下,在下找一个人……”
其中一个家丁直起腰来,不耐烦地:“你谁啊你?去去去,老子今天心里不畅快,有多远滚多远!”
铁三抱拳:“兄台,我的叔叔还有他的儿子都在府上当差,因为叔叔的儿子患病,暂时无法伺候听差,叔叔怕耽搁了事儿,所以叫我来……”
那个家丁用手拍了拍胸膛,他们统一样式的衣裳上,有块白月光,上边绣着红色的数目字,他是七十八:“你叔叔没有告诉你,我们雪家的奴仆,只有编号,没有名字吗?”
是,是。
铁三很谦和地抱拳:“我叔叔是五十六号。”
七十八号斜楞了他一眼,刚想说话,有人快步出来,七十八号连忙躬身:“大小姐。”
出来的人正是雪轻柔,铁三连忙避到一旁,好在雪轻柔神色慌张,根本没有注意到铁三:“七十八,初蝉呢?”
七十八号眨眨眼睛,嚅嗫地:“嗯嗯,嗯……”
雪轻柔急了:“嗯什么嗯啊,我四妹初蝉不是刚来吗?人呢?”
七十八号耷拉着脑袋,眼睛瞥向地上残余的血痕:“她,她,她刚刚走了。”
走了?
雪轻柔顺着七十八号的眼光,也看到了那一大片水与血混杂交融的痕迹,花容失色:“初蝉,初蝉遇到爹爹了?”
七十八号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低:“嗯,她,她就是来找老爷的。”
雪轻柔又痛又惊:“什么她她她,你新来的不会说话,初蝉是雪家四小姐。”
退了一步,七十八号跪下:“回大小姐,老爷吩咐,她,她只是一个婊 子养的贱人……”
好像被人用拳头重重打在心头,雪轻柔咬着嘴唇,唇上渗出血痕来,在雪家,谁敢反抗雪漫天的命令?
铁三看着雪轻柔缓缓低下头,两滴泪水,滚落地上,然后转身进了府门,步子,有千斤之重。
七十八号这次站起来:“走吧,我带你去见你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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