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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何其-3
北风凛冽,雪花纷飞,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地炕烘得宫殿里滚热,几台鼎炉日夜烧着炭火。矮榻上铺着一张毛茸茸的黑熊皮,上官嫃就着睡袍披了件开襟缎服,半躺在偌大的熊皮上显得身段玲珑,乌黑的发铺散开犹如一匹缎子。她一手支着头,一手翻动书页,看得极认真。
元珊坐在她脚边绣花,时不时腾出手来摸摸上官嫃赤裸的双足。这皇后性子执拗,整日不爱穿鞋袜,任她怎么劝也不听,她便只好紧紧看着。莫尚仪从殿外进来,携了一身冰雪之气,将斗篷解下交给宫婢,一面呵着手一面朝矮榻这边走过来,问:“元珊,除夕晚宴的衣料、首饰都选好了么?”
“好了。”元珊放下手里的活,去书案上取了本册子来,“本想昨夜给尚仪娘娘送去,无奈风雪阻路。”
莫尚仪翻了翻,直蹙眉。“为何又是这样清简的样式?”
上官嫃合上书,懒懒抬头睨着莫尚仪道:“我在为母……”
莫尚仪即刻打断道:“知道!守丧嘛!”她一面叹气一面在上官嫃身边跪坐下,“皇后娘娘,平日里您可以由着性子来,吃斋也好、念佛也罢,可是除夕宫宴皇上极其重视,其他嫔妾中早已有人去贿赂司衣局,娘娘倒好,白白让别人抢风头!”
“反正我不爱出风头。”上官嫃努嘴一笑,“听闻近日里有位胡美人很受宠,皇上没有打算册立她为妃子?”
“那位胡美人啊?”莫尚仪掩口笑得厉害,“这胡姓还真没姓错,背地里大家都叫她狐媚子。宠归宠,可皇上不糊涂,妃子可是要有德行要能服众的人。”
元珊伸出食指一指竖在唇边:“嘘……尚仪娘娘,您这话要是被人传到李尚宫耳里……”
“哎呀,死丫头!”莫尚仪用手肘顶了她一下,“我可没说什么,只是在回答皇后娘娘!”
元珊故意低着头,委屈道:“是,奴婢错了。”
莫尚仪鼻子里哼一声,又转头向着上官嫃一本正经说:“皇后娘娘,宫宴上难免大鱼大肉,因此御膳房那边会为娘娘特制几道斋菜,到时娘娘案上的菜肴与旁人不同。”
“嗯,这样很好。”上官嫃忽而觉得脑里一阵嗡鸣,双手捂住耳朵。元珊急切扑在她面前问:“娘娘又耳鸣了?要不要传太医?”
上官嫃头晕目眩,隐隐听见她的话,连连摇头,好一会才恢复正常,松了口气:“没事了。”
“依卑职看,皇后娘娘这是吃斋菜吃的。”莫尚仪愁容满面望着上官嫃,“守丧固然是孝顺,可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啊……”
上官嫃倒是轻快一笑:“莫尚仪,不干吃斋的事。只是左耳失聪之后,偶尔会这样。”
莫尚仪还是不放心,忡忡道:“卑职得跟尚宫娘娘禀告此事,还是传太医隔日来请脉比较稳妥,可别再牵连右耳。”
上官嫃愣愣地发呆,若是右耳也失聪,这一生倒也清净了。
屋檐下竖着一排排冰棱,偶尔听见咔呲一声,冰棱断裂摔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晶莹的渣滓。白雪覆盖下,只有松柏还能隐隐显出苍翠的枝条,太液池边的柳树都被冻住了,好似一座座冰雕一般。
上官嫃一袭素白缎服,又披了白狐裘斗篷,斗篷的帽子恰好将一头乌发遮住了,坐在白茫茫的池边与雪景融为一体,远远看去竟看不出那里坐了一个人。
结了冰的池面上热闹非凡,连宫女内侍们都参与了冰嬉,如镜的冰面倒映着风光明艳的影子。内侍们拖着皇上的冰床绕池飞腾滑行,冰床上支着华盖,四周挂以明黄帷幔,华盖下奢华的坐榻内,司马棣披了一方貂皮大氅,搂着一名女子言笑晏晏。冰嬉中表演极多,令人目不暇接。上官嫃远远眺望,偶尔也随着笑一笑。
怀中的暖炉渐渐冷却了,上官嫃掏出来递给元珊,叫她回去加炭,然后将暖呼呼的双手藏进袖中。不知是坐久了还是寒冷的关系,上官嫃觉得双脚麻木得没有知觉。她尝试站起来,却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上官嫃顺着对方的黑靴子往上看,他也是一袭白狐裘斗篷,斗篷后的帽子遮住了头,白雪映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平和,仿佛雪中走出来的隐士。上官嫃望着他墨黑而晶亮的眼睛愣了会,随即挣开他的手,复又坐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貌,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两次纠葛,她不敢直视他,微微觉得头脑发热。
司马轶先开口了:“微臣拜见皇后娘娘。”说着,便要行礼。
上官嫃连忙道:“不必多礼,本宫不想引人注意。”
司马轶便垂手站在她身侧,目不转睛盯着她。
上官嫃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下意识侧头躲开,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问:“世子,为何不去陪皇上冰嬉?”
司马轶不禁握紧了拳,低低说:“我在冰床上看见你了,便偷偷过来……我很想见你。”
上官嫃蹙眉,扭头望向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司马轶一怔,眸光殷切:“有传闻说你左耳失聪,竟是真的?”
上官嫃漠然道:“反正我喜欢清静,无所谓。”
“小环……”司马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他不能如此待你,你六岁入宫就当了他的皇后,相依相伴近十年,为何现在竟要你住在这冷宫里无人问津?”
“世子!”上官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番话若传到别人耳中,你我都休想好过。还有,是本宫非要住到这里来,是本宫谢绝一切妃嫔打扰,是本宫不知好歹罔顾圣意。说到底,这一切也都不关你的事,何必搅进来?”
司马轶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为何我们不能像初识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开怀畅谈?”
上官嫃有些气恼,愤然起身,司马轶担心她站不稳,便下意识伸手去扶。上官嫃脚一歪撞进他怀中,闻见那股清凉的薄荷香,藏在宽大帽子里的脸颊刹那变得通红,她用力推开他,无奈自己双足麻痹,踉跄了两步便支撑不住穿得太过厚重的身子,往侧边跌倒。司马轶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脚下一滑,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上官嫃的帽子松落,一头乌黑的发原来并未盘起,在寒风中飘飘扬扬。司马轶拥着上官嫃,后背陷入了冰雪中却浑然不觉冷,只是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她并无春花之媚、秋月之姿,甚至未施粉黛,可眉目中那份隐忍的刚傲叫他无法自持。他紧紧箍住她,企图亲吻她,二人在雪地里翻滚。上官嫃恼羞成怒,吼道:“世子若还想挨本宫一掌,不必如此费事!你把脸伸过来,我就敢掴下去!”
司马轶含笑望着她发怒的样子,气促道:“如果这样就能一亲芳泽,那我也甘愿。”
“你不要脸!”上官嫃好歹习过武,对付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司马轶还不至于落下风,一阵拳打脚踢,司马轶不敢出手反倒招架不住。上官嫃浑身也热了许多,腿脚利索爬了起来,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狠狠骂他:“不要脸、坏蛋!混账……登徒子!”她把从前骂査元赫的词语全用上了,觉得实在不解恨,最后还蹲下去抓了一团雪砸在司马轶脸上,然后逃似的沿着小路跑回章阳宫。
司马轶被冰雪激得牙关打颤,急忙甩甩头,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残雪,望着上官嫃远走的背影笑了。原来她还有如此野蛮的时候。
司马轶正沿着原路往回走,积雪覆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低低的呼唤:“世子留步!”
司马轶警觉望了望四周,便抬脚往林子里去了。一颗巨大的松树后,披着雪白斗篷的女官静静伫立,司马轶惊疑问:“你是何人?”
“卑职乃尚宫局调派专门教导皇后的尚书,安书芹。”
“安尚书。”司马轶作揖行礼,心中忐忑不安,若是方才她一直站在这,便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安书芹直截了当警告他:“在宫里最要懂得安分守己,世子去招惹皇后的下场一定比査元赫惨百倍。”
司马轶喉口抽紧,垂头望着耀白刺目的雪地发愣。査元赫身为长公主的独子,一贯骄奢跋扈,被贬至梁州竟是因为上官嫃?司马轶无奈苦笑,原来有人和他一样迷上了那危险的女子。
安书芹沉吟道:“此事我不会泄露,望世子能够自持。卑职受凉王所托,给世子带一句话,凉王并非不念父子之情,而是形势所迫,世子要耐心等待。”
司马轶微微诧异,问:“你是父王安插在宫里的探子?”
“卑职受过凉王的恩惠,自当效犬马之劳。”安书芹温文娴雅,看似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司马轶难以相信她能被父王收买,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恩惠。
“世子请谨记方才我说的话。卑职不宜久留,告辞。”安书芹顺着林子里一条曲折的小路渐行渐远。司马轶惶惶不安,原本平和的面容渐露愁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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