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十年前，莫墨的高考刚刚结束。很多毕业生在小城广场的喷泉旁尖叫高呼，灯光照亮了他们每个人神采奕奕的青春脸庞。莫墨也是兴奋的，或者是紧张。在偏僻的旅馆里，她看着面前的人，抓着他的胳膊道：“我怕。”面前的人停下动作，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温柔的笑。然后莫墨便不再害怕了，她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是心甘情愿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不小心被压住，莫墨吃疼，闷哼了一声。一直在摸索的人停下来，带着歉疚的眼神看着她。她笑，即使疼，她也会对他微笑。
　　第二天莫墨去剪短了长发，可是，就在同一天，她找不到她疼的时候也会对他笑的人了。他消失了，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她在小城的西山顶上，坐在丛生的杂草中，问：“宋晨风，你去了哪里？”
　　宋晨风，你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了，一起上大学吗？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吗？为什么你消失的这样迅速？
　　她托宋晨风最好的朋友季言帮她打听宋晨风的消息。得到的消息便是：宋晨风要走了，去美国。
　　那一刻的愤怒是凶狠的，怒极反笑的她问：“季言，我们谈好不好？”
　　她要报复他，报复那个抛下她的人。被抛弃的女友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宋晨风会是什么感觉？莫墨只要一想到这里，便是报复成功的快感。可是，她发现她错了，她根本不喜欢季言，不管怎样对外宣称季言是她的男朋友，她的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宋晨风棱角分明的脸。
　　十月份的时候，季言去学校看她。在酒桌上，她说：“对不起。”
　　季言笑，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他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你的心里还有他。”
　　“可是，我在乎。”莫墨抬起泛着泪光的眼，她说：“我介意你不是宋晨风。”
　　季言敛了笑，猛的喝下了杯子的酒，沉默着。
　　因为歉疚，因为舍不得，因为难过，莫墨喝多了，她想念宋晨风，那个她喜欢的也离开她的人，不管怎样，她还是想念他。
　　醒来的时候，是陌生的旅馆和陌生的季言。她不说话，反抗不得，便只好流泪。
　　第二天，季言离开，他说：“对不起。”
　　季言回去后不停的打电话来向她道歉，她听着，却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季言问：“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原本就不想再提起这件事的莫墨因为羞耻再次发火，她吼：“你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
　　她本不是一个轻易发火的人，可是短短的时间里，她却发了两次火，一次是对宋晨风，一次是对季言。然后，两把火将她焚烧成灰。
　　宋晨风没有再出现，季言也消失了。两个离开的人一个一声不吭的离开，一个以极其壮烈的形式离开。同样是离开，原来还有这么多种形式？莫墨苦笑。
　　季言死后没多久，莫墨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季言的孩子。因为宋晨风离开后，她的例假依旧准时。她回家，跟身为计划生育站的站长的妈妈说她怀孕了，求她帮她打掉孩子。在深秋的季节，妈妈坐在白色的窗帘下，沉默了一整天。然后她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流产对你的身体都不好，还是生下来吧。”
　　然后她们去了新疆。莫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也不明白孩子生下来后要怎么对待他。妈妈说新疆没有熟人，不会有人认出她们。至于孩子，生下来再说吧。好在，她们遇到了善良的阿依古丽夫妇。他们拯救了彼此。
　　大二的时候，她重回校园。妈妈在小城也颇有人脉，便造了假的病历，骗过了学校。她花三年的时间修够了学分，然后考上了Z大的古代文学研究生。
　　她不再逼自己忘记宋晨风，也不逼自己记得季言。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经刻在心里，她改变不了。
　　在大二元旦的时候，她回小城，去曾经的高中。
　　因为元旦放假，学校的停车场零星的停着几辆自行车，莫墨走进车棚，在一个位置停下来。这是她以前停车的地方，她爱把东西放在固定的地方。她记忆力不好，如果不在固定的地方，她会不记得，然后找不到。旁边的车位是宋晨风放车的地方，他总是喜欢贴得她近近的，自行车贴着莫墨的放，走路要贴着莫墨走，吃饭要贴着莫墨坐。有一次，莫墨用促狭的眼神望着他，说：“你干嘛老这么贴着我？难不成怕我跑了？”宋晨风竟然煞有其事的点头道：“是啊，我就是怕你跑了。”可是后来，跑的不是她，而是他。
　　莫墨初识宋晨风的时候正是高三开学没几天，那天早上她的自行车出了点问题，不停的掉链条，一路上她不断的停下来修，然后坏，再修，再坏。好在她每天都起的早，不然这样耽搁，她非迟到不可。眼看就要到车棚了，链条居然又掉了，莫墨把车停稳，蹲下来修，但是这次怎么样也接不上，莫墨有些恼火的站起来，狠狠的踹了一脚车，车子应声倒地。莫墨闭上眼睛听着车子倒地发出的巨响，然后她听到了嗤笑声，莫墨更加恼火了，心想我踢的是自己的车子，有什么好笑的？她扭头怒目看嗤笑的方向，那个高瘦 的男生，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来不及收起的笑容。莫墨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站在那里没有动。夏末的季节，身后长长的柳絮飘起来，扫过了他的头发。莫墨想起了一首南唐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凝将身嫁与，一生休。”她看着他擦着她的肩离开，看着他步履稳健的走路，看着他渐渐隐入教学楼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个男生就是宋晨风。
　　57级台阶上因为前几天的大雪而变得潮湿，两边的扶手上挂满了水滴。栏杆斑驳，这些年代久远的东西见证了这个校园里多少隐秘又甜蜜的爱情？莫墨拾级而上，1，2，3，……15，16，就是在第16级台阶上，宋晨风说：“莫小墨，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台阶长度的距离，后来是太平洋，再后来就是季言的血流成的河。莫墨不敢涉水而过，告诉河那边的宋晨风说她想他。在季言死之前，她在梦里梦到宋晨风回来了，站在她面前说：“莫小墨，我回来了。”然后她走过去拥抱他，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季言死后，莫墨做的梦变成了在她伸手准备拥抱宋晨风时，脚下突然变得潮湿，她低头，然后是漫天铺地的红色，那些红色朝她涌过来，想要将她淹没。她不停的做着这个梦，不能停歇。她想或许是季言在责怪她。是的，一定是季言在责怪她。责怪她玩弄他，责怪她害死了他。所以她忏悔，她不吃肉类，对一切认真。如果当初不是她跟宋晨风发火，季言就不会跟她谈恋爱。如果当初她不朝季言发火，季言不会去W市看她，不会在恶劣的天气下坐车，不会出车祸，更不会死。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所以，她必须认真。
　　莫墨顿住，站在第16级台阶上，再也不敢往前。她是道别的，不是来缅怀的。宋晨风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说再见吧。“再见，宋晨风！”莫墨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开。停车场，台阶，教学楼……所有见证他们在一起的事物都在后退，消失不见。真的会消失不见的，她的记忆力如此不好，一定，一定会不记得宋晨风的。季言会帮她忘记他。
　　十年里，她真的没有再提起宋晨风。可是，最近她却再次见到了他。就在9月23日，秋分日那天，季辞出现的同时，宋晨风也出现了。他应该站在那里很久了，他应该看到她被季辞打了耳光。他却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然后款款的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跟她说话。如同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清冷模样。
　　莫墨在那一刻仓皇逃跑，季辞是她的托词。可是季辞拒绝了她，她只好一个人从街头走到街尾。一直都没有想过会有再见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场景。明明是他亏欠了她的，为什么逃跑的人却是她？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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