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绣

作者: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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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广政二十六年秋,有消息说宋国在蜀宋边境的凤、归两州集结了大量兵马,可这丝毫不影响有险可据的天府之国继续歌舞升平。
      这年秋初,芙蓉城内最大的消息是,新上任不久的兵部侍郎尚了公主。
      彼时,恰逢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宝锦公主十七岁生辰。御座之下,满朝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杜郎素衣乌发,面色如玉,手挥五弦,以瑶琴新赋一曲《郁轮袍》,载琴载歌,一曲终了,技惊四座。公主更是听得泫然泣下,以至当众失仪。由此成就了一段佳缘。
      及皇帝下诏赐婚当日,杜郎上书曰:“蒙上谬爱,受宠若惊,然臣无功于社稷,何堪主良配!今宋贼觑我边境,虎视眈眈,实吾国存亡之秋也!臣斗胆自请领兵戍边,扬天威,摄敌势,以尽绵薄。故还请赐婚于宋贼退兵之时,定不负上爱。”
      如此一来,又将皇帝和公主感动得一塌糊涂,更让一直犹豫是否对宋兴兵的皇帝下了决心,遂当场准奏。只是关于出兵时间一事,由于枢密使王昭远力谏,说是“秋冬之季本气候恶劣,动兵过于消耗国力,且秋冬季节蜀道天险起的屏障作用更大”,所以推迟到了来年开春。
      无论如何,新任兵部侍郎杜若衡,这位准驸马爷,终因此事而声名鹊起,成为蜀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为人们所称道的,不仅是他万般风流的才华相貌,还有不为荣华所蒙蔽,敢于直言担当的高尚品德。
      于是杜府门前整日被前来拜访的人挤的水泄不通,其中不仅有当朝权贵,更有为一睹其风貌而来的各类女子。就连那座朴拙的大门,在那民风开化的年代,俨然成为了一块强力磁石,不知吸引了多少蓉城女子的秋波流媚。
      然而,在城南桂花巷一所幽静的民居中,一位同样素衣乌发的女子,却一改往日的沉静,怎么也坐不住了。

      二更天,疏星朗月,城西杜府。
      莫石兰拉低了斗篷的帽子,秋夜的风已有些凉了。
      敲开紧闭的大门,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整整忙碌了一天的门房烦躁不堪,低下头却看见莫石兰那双比月光还光洁的纤侬合度的玉手,最重要的是上面托着一小堆碎银子,看样子足有两三两重。
      “还麻烦大哥代为通传。就说……就说一位故人到访。”并递上随身的石兰香包权做拜帖。
      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那门房冷不防心脏哆嗦了一下,心想,这么夜了还孤身一人,哪能是什么良家女子!啧啧,这姿色,出手又阔绰,莫不是哪家香楼的红牌姑娘仰慕我家驸马爷?
      收人钱财,忠人之事,特别对方又是如此消魂儿的一个人儿。门房怀揣银子,一手拿着香包,一边脚下也不停歇,径直寻杜若衡去了。
      不久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方才宽衣就寝的杜侍郎,拿着那枚香包,望着上熟悉的绣迹,闻着熟悉的香气,失神良久,终起身披起一件素白大氅,抬头看天空朗月,悠悠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是来了。

      杜府后院,草木幽香,空气清冷。
      莫石兰一开口,不自觉地忆起了往昔。
      “还记得少时我们结伴游学各地,曾路经长安蓝田县王维故居。当时你说,王维确然是一位旷世人才,不负后世盛名,但却做过一件为人所不耻的事,就是那曲《郁轮袍》。不知你在宝锦公主座前弹奏此曲时,又有何感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明明知道那是他不愿意做的事。
      “石兰,人是会变的。或许少时难免心高气傲。现在我并不觉得王维以声色取悦九公主有何不妥,至少他为自己搏得了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机会。”
      “可我并不认为你需要这样的机会。那么我问你,蜀宋之战,蜀国有几成把握能生?”
      “若是太子、王昭远之流掌兵,必死无疑。若是褒王,还有一线希望。”
      “因此就让小公主帮你们搏那一线希望,打一场毫无把握的仗?”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若这次能够力挽狂澜,今后必定能够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你只说对了一半。”
      “不要告诉我,另一半是你真心喜欢小公主。”当她说完这句话时,立即有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
      自己怎么就像个不可理喻的妒妇?
      然而眼神泄露了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眼神?月光之下,目光烁烁,一种明知道又想证实,充满希冀又害怕受伤,骄傲倔强又渴求怜悯的眼神!
      简而言之,她在吃醋。
      没有女人不吃醋。除非她不是女人,或者不是活的女人,至少心是死的。
      可是这一切,杜若衡就像没看见一样,转身留给她一个和周遭空气同样清冷的背影。继而薄唇轻抿,微微笑道:“是呵,小公主是多么明丽温婉的可人女子,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沉默。
      不在沉默中黯然离开,就在沉默中扑火而上。哪怕当头的是一泼凉水,让人连燃烧的可能都没有。
      只好用最后的办法。一定要一击即中迫他缴械投降。
      “要我走并不难,”她抬手指着院中那棵老榕树,“与我合奏一曲,若一片叶子也没有碎的话,我立即有多远滚多远!”
      三年前,他们结伴游学各地,曾在大理逗留了三个月。当地的苗族青年偏爱用草木叶子作为乐器,奏出曲子以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慕之情,名曰“木叶传情”。两人都是极喜爱音律之人,遂对此道颇感兴趣。
      只是草木叶子,厚者音浊,纤薄一点的,声音虽清越,却极容易在演奏的过程中破碎,以至于每次吹奏都要准备一大把缀满绿叶的枝桠作为备用,甚是麻烦。
      有一次,少女说,树枝于树木,就如同手足于人。而我们为了取乐,每次断它许多手足,岂不残忍?
      少年微一思索,抿唇而笑,指着一棵榕树道,那好办,我们上去。
      彼时的少年,意气风发,轻揽少女纤腰,施展轻功,足尖一点,翩若游龙,二人瞬间没入了丛丛密密的绿荫之中。
      三年前的大理城外一个苗族村寨中有一棵榕树,枝繁叶茂,在夏日的暑热中显得格外幽凉。这份幽凉掩映着一对璧人。他们悠然坐在树冠当中的枝桠上,试图以生疏的技法用榕树叶子吹奏出乐曲,从不成音符到勉强成调,再到五音精妙配合入扣。
      从头到尾,始终是一曲《长相守》。
      而过去的美好时光,再也不会重来了。
      今时、今地,榕树依然有,却不复当年。

      “你不敢。”莫石兰道。
      话音将落,只见那道清冷的白色身影在眼前一闪,只听耳边的风一呼而过,倏乎间再睁眼便已在树冠当中。
      杜若衡随手摘下两片叶子。
      “来。”
      素手拈起叶片放在唇间,缓缓流出旧日熟悉的音符。

      山三千,水三千,
      繁华万里不思留,蜀中芙蓉秀。
      一簟食,一瓢饮,
      世人笑我不觉陋,何人到白头?
      风不离,雨不离,
      兰若菁菁空谷幽,碾香香更稠。
      长相思,长相伴,
      月华如练人依楼,不若长相守。
      ……
      回环复沓的调子,流水般汩汩有声的节奏,往日生死相随的誓言再次铺展开来。
      不离不弃,此话当真?
      半阙方尽,两片叶子支离破碎随风飘落。
      莫石兰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扎进杜若衡怀中,任眼泪不住地流。
      “呜……对不起,对不起……若是知道换取自由的代价是让你深陷这场毫无希望的战争,我宁愿当一辈子花奴,或者去死!我们不打这仗,不打这仗了好么?告诉褒王你辞官归隐……”
      送一开始她就知道,王昭远巴不得她死,这就是所谓的“斩草除根”。然而她并没有死。要在禁宫内院权中,倾朝野的王昭远眼皮下保她平安,甚至翻云覆雨大变活人,让她彻底逃出升天,不知要动用宫闱中多大的关系网,那是杜若衡力所不能及的。有能力并且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助力的,只能是作为亲王的褒王。
      纵然知道天下没有白食的午餐,然而面对即将得到的自由,她又怎么能拒绝?如何拒绝?难道说她早就该自尽?
      一面是自己去死,一面是送爱人进入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家的权利斗争旋涡,以及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未免太过残忍!
      而现在,她除了不停的懊悔和愧疚,还能怎么样?
      面对她的自责,杜若衡心急如焚又无话可说。然而情人之间不需要语言,肢体动作一样能将自己的情绪传达给对方。
      忽地,他捧起她的脸,发狠似的吻干她的泪水,又捉住两片花瓣般的娇唇,直到吻得它们微微红舯,吻到彼此快要窒息。
      这个吻,饱含他决堤的思念,胶着的爱恋,还有一丝丝的愤怒。
      这个笨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跑的远远的好好地活下去?或者干脆再笨一点干脆相信他移情别恋?非要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其实当初他向褒王提出救她的时候,褒王并没有提任何条件。但,不提任何条件就意味着以后要他做什么都无法拒绝。
      已经晚了,没有办法退出。他、她、战争,都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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