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时间, 是这世间永远参不透的谜题.关于爱,关于信任,关于成长......四季流转,是等待的时间长还是渴望的时间更长?我今年四月份的小说,第一次来这里贴文希望和大家分享,谢谢!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时间是这世间永远参不透的谜题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5257   总书评数:24 当前被收藏数:5 文章积分:510,76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6070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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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春夏秋冬

作者:宁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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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我最后看一遍产品上市报告,按下了打印键.在座椅上伸一伸懒腰,揉揉发酸的眼睛.
      桌上那一大蓬百合已经有了锈斑.我叹一口气,把它们丢进纸篓.不料沉甸甸的花蕊上忽地坠下一阵花粉,沾在衣袖上拂之不去,就仿佛水蓝色的袖上绽开了一朵暗黄的花朵.
      我发一下呆,从打印机上捡起文件,又想一想,拉开第一个抽屉,拿出躺在最上面的一个白信封,拉开门出了小小的办公室.
      老板的秘书正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化妆,看我走过去,笑道: “报告赶完了, MAY? 中午一起吃饭?对面新开了一家日本面馆,去试试?”
      “没问题.”
      我敲敲大开着的房门,直接走进老板向天明的办公室.这是他的习惯,大门永远向所有人敞开.
      他正讲电话,做一个手势示意我坐下.
      向天明方搁下电话,我便递上报告: “老板,等你签完字就传去西班牙.”
      他从骨瓷茶杯中喝一口茶,开始读那薄薄一叠纸.半晌,皱眉抬头问: “上个月的销售数据为什么和你星期一开会时提到的不一样?”
      “ANNIE的销售报表是昨晚出来的,前天用的是预算表上的数据,我当时已备注.”
      “还有,为什么下半年的预测销量比新上市的三个月下降了那么多?”
      “上市促销很诱人,客户囤货太厉害,足够后三个月的库存.所以后半年市场部对这个产品的主要任务是帮客户消耗.”
      他沉吟: “很好.” 顺手拿起手边一支圆珠笔要签名,划了几道却不见字迹.
      我递上桌边一支墨水笔.
      他一边签字一边嘱咐: “记得把销售预测和市场预算一起给总部发过去.”
      “好的.”
      “还有什么事吗, MAY?” 他放下笔,揉揉眉心,注意地看我的表情.
      我一怔,匆忙说: “没有了.”
      刚起身往外走,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美!”
      我停住,后颈有一丝丝酥痒爬上来: “什么?”
      他的声线放低一点: “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对不起.”
      我只觉背部线条僵硬,仍是站在原地背对着办公桌: “好的,我知道了……你原没有必要对不起.”
      他走过来,弯腰捡起不知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滑落的信封, 看着它: “下午人事部会找你, 要派你去总部工作两年.” 口气波澜不惊,就好像从前说要我去外地一个星期一样.
      我很慢很慢地转身望着他: “好的.” 声音镇静地不像我自己.
      他只是低头翻来覆去地看那只空白的信封: “你是这两年公司里升得最快的年轻人, 你的西班牙语又是最好的, 大家都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过去还是做产品经理,两年以后回来市场部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
      我觉得屋里的空调太冷,噪音又太大: “好的,我去,谢谢你!”
      他终于抬头: “小美……”
      我笑, 是时候可以让我排练了那么多次的台词上场了. 我作势打断他: “天明, 我知道,是我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了,我们两个都需要一条出路.就是这样了.谢谢你给我的安排,我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一口气说完,我才有机会感觉到自己簌簌发抖的手.
      我轻轻从他手中抽出那只信封,几下撕得粉碎: “你看,多好,你已经为我做了决定.我也不用再犹豫要不要交这封辞职信给你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会自己做决定的人……”
      外面是电脑键盘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复印机的声音,打印机的声音,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我们两个,在办公室这寻常的一天里默默伫立.已经没有什么要多说的了,不需要也不可能了.
      我梦游般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头顶在大大的窗玻璃上.窗外是这个城市夏天寻常的三十五度高温,玻璃上也有蒸腾的暑气.我把脸凑上去取暖.从二十楼的高度看下去,马路上车流如织,汽车都小得不可思议,好像那种可以放在掌心的玩具.人们在正午的日光下匆忙来去,是他们,让这个世界向前永不停步.对面大楼的一块玻璃反射着阳光,刚好射进我的眼睛里.
      我伸手摸一摸胸口,还好,我的心还在原来的地方,它还在跳.
      不知这样过了多少时候, 我的助理MELISSA敲门进来: “MAY, 今天你过生日,要怎么庆祝?我已经给你订了蛋糕.”
      我扭头: “是啊, 你非要来提醒我,本来装忘了就忘了嘛……来来来,中午我请大家吃面.”
      小女孩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一大束百合: “刚才你在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快递送来的,还是那个每个星期都送花的匿名追求者吧?”
      不用看,我都知道是天明的手笔,卡片上一定又是打印出来的 “祝小美生日快乐”的字样.我接过来,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一口气.花香让人的神经松弛.花是从来没有罪过的,是人犯的错.
      我只觉口渴, 去饮水间倒一杯水喝,一大口喝下去冰到牙根都发疼.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多么的荒谬可笑,更兼俗气老套.
      快下班的时候,我打电话找我的小学同学瞿平,说起来好笑,我和她那么多年的交情还是从一年级时排队打饭时的一场大战开始的.
      她的电话背景声音嘈杂,一定又是在外面.自从她年初放下在美国的生意回来,就成天到处乱逛,忙着发掘什么地方的咖啡好喝,什么地方的菜式地道,什么地方的美容师专业.
      “喂, 又要我做红药水了是不是?”
      我按了按太阳穴,闷闷地答: “倒不全是,这次还是好消息呢! 说出来你也不信, 整一个亦舒小说里的情节.”
      她大笑: “就知道你啦……赶紧出来,我在新天地,姐姐好好给你过一个生日.”
      我苦笑.这个人……这么多年,我的事情每一件每一件她都比自己的事情还清楚,只是我不说,她不问;我不提,她装傻.我每一次恋爱的时候,她总是凑巧地不知失踪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只是每一次我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总能把她找出来.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包, 想到两个星期做完交接以后就要走了,就顺便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慢慢先带回家的.四年下来,办公桌搬了好几次,又从大堂坐进了办公室,东西也是越积越多.
      可是看来看去,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我看到那只小小的火山石笔筒,还是天明年前去坎昆开会回来带给我的.
      原来,原来,自己留在这里的痕迹竟然少得那么可怜,除了工作就是天明,没有的只是我自己.我失笑.也好,这样的收尾也好.我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我出了大楼, 天已经全黑,一股热浪扑上来, 直贴在冰凉的皮肤上,一开始只觉得全身回暖,久了汗就慢慢地渗出来,整个人就好像一支融化的劣质雪糕.又有一阵风过,也是热的,拂在身上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我站在路口等出租车,一不留神看到林立的高楼间隙中露出的一小片天,竟是火烧的颜色.
      什么样的都市,什么样的季节,什么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样的我…..我舒一口气,自己不再是这个世界里走投无路的一员了.
      大楼停车场里有车驶出来,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那是一辆公司配给各部门总经理的黑色子弹头.车子在我的背后停了一停, 打了方向灯,准备右转.驾驶座上坐的不是任何一个公司的司机,而是,天明.
      他的侧影专注,凝神在打方向盘.不知为什么,他往我这个毫不相干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呼吸滞了一下,眼神定在那一点再不能移开.
      他礼貌而疏远地向我微微颔首,就像所有标准的好老板.后座有一个小小的人儿不安分地上窜下跳,旁边又有一个卷发的身影. 这时候的他也不是不像一个标准的好家长的.
      有空车按了按喇叭, 我掉转头,拉开车门.
      剩下的日子就是没完没了的应酬,没完没了的交接,没完没了的流言,还有一切没完没了的琐事.心底里,我竟是渴望早早抽身离开,到一个全然不会时时提醒我自己的过往的地方去.
      每个星期三,百合花还是如期而至.我宁愿相信是天明忘了打电话取消预定.
      离开前一天,我去公司向大家道别.临出家门,我从镜子里看到我自己:新烫的短卷发贴住头皮,橙色印满蝴蝶的短纱裙,金色系带的凉鞋.我笑:永远只穿保护色彩的MAY终也有了破茧化羽的一天.胸间多年积累的一口腌囋气吐到尽.
      我想我会一直感激天明,他对我的自私的爱,还有毫无吝惜的放开手的大智慧.我有了一个去到更高更远处的机会,我们两个有了解脱的可能.
      也许在我已经的短短一生,分离实在是太多了.在我被迫决定放弃的时候,反而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悲怆那么痛.是如斯的想象让我挣扎止步,久久不愿自己做出那一个横在面前的决定.
      或者这并不是真相,真正的事实是我永远不能不敢也不愿做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因怕后悔怕错失,更怕伤害与被伤害.
      了解我如瞿平,说得没有错: 我的致命伤其实并不是在不断的受伤后还是不断地去爱, 而是我从来就拒绝成熟拒绝成长,永远不知悔改,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终有人会被我感动,就这样一次次给人伤害我的机会和理由.
      尘世里的爱情和失了羽翼的天使,同样的戏份总是一再上演,别人或早或晚悄悄退场,而我乐此不疲.分别只在爱得深一点浅一点,受伤重一点轻一点.她问: “你难道没有累的一天?” 我不敢想那么一天,等我也累了,也放弃了,等到所有的能量都消耗殆尽, 我不敢想那时候的人生和生命.
      MELISSA搂着我的胳膊笑: “MAY, 我希望新来的产品经理和你一样好脾气.还有…….希望你找到一个西班牙男朋友.”
      我把和天明的话别留在最后.他看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一丝眷恋和迷茫.我宁愿相信那一点光是因为眷恋他的过往他的年轻时代,那充满色彩和无限可能性的年轻时代.就像他有一次对我说的: “小美,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生活还是可以这样来享受,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拉松领带: “好好做,MAY, 有空我会去看你的.”
      我带着小小的行李箱和这一句承诺,上了八月的飞机.
      
      秋天到的时候,巴塞罗那仍是遍地阳光.我的宿舍临近LA RAMBLA大街,早晚都能听到嘈杂的市声, 有时清晨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出生长大的城市.
      每天还是一样的坐地铁上班下班,周末的晚上和同事一起去酒吧喝一杯.生活的节奏和从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同事也一样叫我做 “好脾气的MAY”.
      最享受的是傍晚时分,一个人坐在开满鲜花的小小露台上,一杯冰冻的啤酒,一盘切成半透明的JAMON SERRANO火腿配上蜜瓜片, 初秋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来花香,我就有一阵没一阵地想想自己的心事.天就这样慢慢地黑下来,变幻出半天瑰丽的云霞. 直到西边最后一道光束也隐去,我才从我的藤椅上起身,叹一口气,回到屋里,开始收发我的电子邮件.
      将近两个月了,我一直没有收到天明的信.一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给他写信,不是不像写日记的.后来等新鲜的一切都被说了个遍,我开始每个周末写信.我把所有发给他的信都存在 “已发送邮件” 的文件夹里,时时拿出来复习.再到后来我已经相信不会有任何回音的了,只是写信却变成了我的习惯.
      电脑部的米盖是一个快活的西班牙男生,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因为时常笑,总是露着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
      我的手提电脑由于不堪折磨,时不时会罢工,尤其是在每次开会前.每每这时候,我就十万火急地打电话去楼上: “米盖米盖, 快来救命!” 不到一分钟, 米盖就笑嘻嘻地走下来,手里往往捧一杯冰茶, 三下两下就弄好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 “亲爱的,放松点.”就哼着含糊不清的小调走开了.
      时间久了, 米盖和我越发熟起来,不是很忙的时候就会坐下来聊一会儿.
      一次公司例行给内部邮件系统升级, 米盖折腾好我的电脑以后, 我托着下巴问: “米盖米盖, 你说……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写了很多邮件发出去,其实它们从来都没有到那个收件人那里?”
      米盖眨眨眼: “我可以帮你做一个设置,这样只要收件人打开你的邮件,你就会收到通知,知道对方已经读过了.”
      我想一想, 说: “还是不要了,谢谢你,米盖.”
      米盖留心地看看我: “聪明的MAY, 你是知道应该怎么样快乐起来的,对不对?”
      “我想是的.”
      米盖送给我一小盆花,一小朵一小朵的玫瑰,有粉红的,粉黄的,橙黄的,和暗红的,开在同一株植物上.我把它放在办公室窗台上,每天浇水, 猜每一个花蕾开出来会是什么颜色.
      不知怎么搞的,过了个把星期,小玫瑰的叶子从根部开始变黄卷缩,一片一片地掉下来.再后来,花朵和花蕾都变得垂头丧气的.
      米盖着急得不得了,在我的窗前转来转去.
      “我对它很好啊,每天都给它浇水,还有我的爱心.”
      米盖的眼睛瞪得老大: “天,小姐,你给小玫瑰每天浇水?你要把它淹死了.一星期一次就足够了.”
      “可是,米盖,我又不知道.” 我很心虚地小声说.
      米盖夸张地抱住他的头: “MAY, 不是说用你的爱把它淹死就是对它好,不是说你觉得口渴它也一定要喝水……”
      “真的吗?” 我怔怔地问. 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自己问自己.
      米盖拿起我那只硕大无比的马克杯敲敲桌子: “其实,MAY, 你喝那么多水并不是因为你口渴,对不对? 告诉我,你心里渴望见到谁?渴望发生什么事情?还是渴望听到一个什么消息?”
      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自己倒底在渴望什么.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消息一句话.
      一天,露莎给我送文件来的时候闲闲地问: “MAY, 这两天在开亚太区的会,你有没有见你的家乡人?”
      “亚太区的销售年会?”
      “不是,是你的部门,市场总监的预算会议已经开了两天了.”
      我忽然觉得室内氧气不足: “我不知道……忙这个新品展示忙足一个星期.”
      露莎从我的糖罐里挑一粒裹着糖的杏仁,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这个会开到什么时候?”我拿出另一份文件交给她, “我已经看过了,没有问题,请路易斯看一下吧.”
      她接过文件: “到周末结束.酒店都定到星期五.”
      “谢谢你.”
      门在她身后关上.我深深呼吸一下,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来了,我渴望见到的人来了,我渴望发生的事情来了,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还想还要见他.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句承诺,我一直在努力,希望他能看到小美的成长小美的成绩,希望我能让他骄傲.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我来说已足够奢侈,足以让我所有的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在等.
      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每一次陌生的敲门声,每一次电话铃声响,天知道我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一次次抬起头或是拿起听筒.每一次我都心酸地把头埋进手臂间,小美小美,你是该早就过了等待的年纪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然后我对自己说,这一切,早已无关情事,因我心里现今死水无波, 只是,我需要证明我自己.
      接着我又对自己说: 为什么你需要一个人,只需要那个人,来证明你自己呢?
      我转头去看那盆小玫瑰,不无宿命地想: 也许,就是这一次和他见面了吧,从此以后可以无牵无挂了.花开和花谢,都是一早注定了的.
      星期五傍晚,露莎探脑袋进我的办公室: “MAY? 周末就不要赶工了.都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手里的订书机稍稍歪了一下,一半出了纸面.我用手把钉子拆掉,一不小心指甲划掉了一块.
      我慢慢慢慢地抬头看电脑上的时间,再看一下我的卡通钟.果然,七点三十三分.我有一点不知所措,忽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反应.情节不按剧本的设定发展,我又不是一个好演员,一时间就僵在时间和空间的这一点,只希望这一刻自动消失.
      我半晌才回过神: “真的,都这么晚了….楼上的会也该开完了吧?”
      “早就开完了,下午就都去飞机场了.”
      我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咚地一声落回原来的地方,这一下砸得太重胸口有些发闷.
      “MAY, 你不舒服?”
      正好,我接口说: “有点头痛,今天就不去喝酒了,早点回去睡觉.”我对露莎笑一笑.
      我慢慢慢慢地走回去,心里居然什么都没有想, 脸上的那个笑却一直没有散去.
      深秋的风开始变凉, 风里微微带着海水的腥味. 傍晚时分的LA RAMBLA大街, 还是人来人往,鲜花摊和街头艺人的表演在灯光下显得愈发鲜明生动.
      我驻足看一个FLAMENGO舞的表演.男艺人穿着黑色的舞服,搂着一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假人.假人的腰微微后仰,火红的裙摆飞扬,不知是灯光的效果还是我的错觉,我竟然看到她的脸上漾一个淡淡的笑.她的足尖踏在男艺人的皮鞋上,俯仰之间全是万种风情. 男艺人的双眼微合,带着他的舞伴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没有办法叫自己走开,又走过去在地上那顶礼帽里放下一张纸币.
      一曲终了, 乐声转弱, 男艺人带着舞伴向观众致意.这时候,假人的头发垂了下来, 裙摆拖在了地上,头臂也软软地搭了下来, 这原来真的是一具毫无生命的玩偶而已. 男艺人的神情一下子也有些疲惫.只是这时候音乐又响起,他们又开始旋转.
      一时之间,我无法自制,蹲下身去掩面哀哀痛哭,在异国的街头,在一对疲惫的舞者面前.
      其实,我不一直也在跳着一个人的舞?一个人微笑,一个人陶醉,却不敢不愿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舞伴.在他决定放我走的那一刻, 他早已彻底地把我从他的世界里斩断.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我的幻觉.再没有人陪我共舞,没有人.我所有的表情竟然不过是一种浪费.
      
      冬天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海浪椰风的国度的冬天原来也是一样的萧索.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发开始疯长,人却一下子消瘦下来.晚上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热巧克力,只有这馥郁的香气和入口的质感才能让我觉得暖和起来.
      周末的时候我花大把时间泡在LA SAGRADA FAMLIA,那座永远也建不完的教堂里.我可以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来看一个工匠是如何地测量,计算,然后打磨出圆顶下一块花形支架的雏形.冬日的光线通过还没有上色的玫瑰窗射进来,遥远而苍白.我还会坐电梯到教堂钟楼的顶上,看一看脚下这个城市,然后沿着蜗牛壳一样的窄小楼梯走下来,一直走到自己双腿发软.
      这就是这个冬天给我留下的所有印象.这美仑美奂的雄伟建筑, 还有它两百多年来的故事,总是让我想起自己心里那座荒凉的废墟,它是不是也会有重建的机会和缘法.
      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米盖时常会陪我在海边坐上好一会儿.我们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坐在木头铺成的桥上.每天我都要吃一个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的就是薄荷的.心情不好的时候选深棕色的巧克力,心情好的时候选浅绿的薄荷.我喜欢在冬天吃冰淇淋,吃一大口然后迎着风张开嘴,冷而清新的空气让冰淇淋在舌间凉凉地辗转,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我咬着绿色的冰淇淋,面对着灰色的海,告诉米盖说: “我从前的老板是个很霸道的完美主义者,什么事情都要我们做到最好.我时时挨他的骂.他骂人的时候不分场合不管分寸,有好几个小女孩被他骂到哭. 我虽从不会为挨骂而哭,不过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被他骂完就关起门来写好辞职信,直接走进他的办公室狠狠放在他的桌上.”
      我拂开深蓝色的围巾,掏出纸巾来擦手: “他连看都不看,就放进抽屉, 说 ‘我放你两小时的假,到楼下随便什么地方去走一走,等你回来,如果想把这封信收回去就直接进来找我.’你知道,他居然连看都不看……”
      米盖还是一样,一边听着,一边用手中三明治的面包屑去喂水里的鱼
      “那时候我真的就拿起外套出了办公室, 先在路边买了一支巧克力冰淇淋,走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搞的自己就回过神来, 出来用双手做事还想不受气, 这怎么可能?被老板骂又不是少了我身上一块肉, 他骂他的,我赚我的钱, 不相干的两件事,何苦坏了自己的饭碗……你说是不是? 等我走回去的时候,我又买了一支薄荷的来吃, 吃完就进他的办公室板着脸伸出手把辞职信要了回来,又乖乖埋头苦干去了.”
      我一口气说完有点失神.一只海鸥从我头上盘旋而过,我好像又回到那个冬天.没有那时候的向天明,就没有现在的小美.不过后来我听说,天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骂人了,再有人去交辞职信他也就当面打开了.
      米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揽住我的肩膀: “MAY, 什么时候我们就变成兄弟姐妹了呢?我真是不甘心.” 他作无语问苍天状, 这个家伙,每次总能让我笑.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心里一片安宁.
      
      西班牙的初春真是迷人,看到哪里都是花,还有美丽的女郎. 微醺的风里漾着蜜糖的香味.我又剪了头发,软软地拨在耳后,还挑染出深深浅浅的金棕色.
      我的办公室里开始出现铺天盖地的大束鲜花.时时是一束还没有谢另一束就到了,我实在没有更多的花瓶,见露莎喜欢就让她拿走.
      米盖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副眼镜戴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又抓起一束笔做话筒作势采访我: “MAY女士, 请问这一位幸运者是何方人士?”
      我头也不抬, 拿起文件夹扔过去: “看你的死相! 还不快帮我看看太上皇又发什么脾气了!”
      米盖悻悻然绕过桌子,一把把我从座位上推开,开始研究我的电脑.
      我刚好有机会歇一歇,到窗边在白色香花的清幽气息里眺望不远处的海和天.
      我想, 每段故事的开始应该都是大同小异的: 一个意料中的意外,或者一次偶然性的必然. 只因我已准备好合适的姿态,预备起飞.这一切是注定要发生的.问题只是时间,地点和人物.
      如果侥幸刚刚好遇见了对的人,足以让人对上苍感激涕零,余生里不再敢贪心奢望.只是现实不是童话故事,每每又回到同一个结局.我总是一试再试,转了又转,却一直停在一个地方. 没有人可以不试就知道谁会是芸芸众生里那一位MR RIGHT, 也只有在试了之后才清楚这一次是错是对.为了微乎其微但又弥足珍贵的可能性,人们也总是试了再试,直到最终找到对的那一个或是无奈地放弃努力.
      我还不能算一个灰色悲观的人,一次次试着起飞是希望早早降落,踏上实地.而且风那么暖,花那么美,正是理由找一个人分享,方不辜负了地中海的好春天.过去已经过去,如春风萦怀,不应在今天投下阴影.放不下过去就拿不起未来,而我,要的是一个未来.
      和陈永正的相识不是不像他的名字的, 四平八稳, 按部就班,一点没有新意可言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是公司在新加坡合作公司的主要技术人员, 这次产品大规模更新, 他就作为技术方人员一起到总部磋商.忘记是在电梯里还是员工咖啡厅里第一次见的面, 谁都没有记住谁的长相.开会的时候有人介绍了名字,又是没有印象.
      后来有一次开会的时候坐在他隔壁,居然一瞬间有点恍惚.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毛病就出在气味上.
      陈永正用一只男用的ANGEL香水, 很霸气且有侵略性的香氛,闻了让人说不出的迷惑.向天明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用这只香水的亚洲人, 陈永正是第二个,感觉不是不突兀的.我终于可以说出为什么前两次遇见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因此上,我才注意地看了他几眼.
      他是一个长得周正而没有特色的人.穿衣服也是一样,中规中矩的配衬, 上好的质料, 永不出错的颜色.说话语速很慢,但是一句是一句,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肯说出来,不容辩驳不容怀疑,口气却是极温和的,像是在商量.
      有很小一部分人是这样子的, 他们所放射的能量太强, 以至于任何一个生命轨道和他们交错的人,其命运必定受牵引而转变.向天明如是, 陈永正亦如是.尽管他们在出现时都一无预兆,又毫不相同,让我连防备的机会都没有.这世界啊,原是没有道理可讲,没有规律可循.
      后来有一次我问永正: “为什么是我?”
      他想很久,敲出一行字: “因为我喜欢你带小孩子口音的西班牙语, 还有你吃饭时孩子一样贪婪满足的表情.它们使我有兴趣去了解你更多.”
      我托着下巴看着这行字,读了又读,不禁微笑.心里不是不觉得荒凉无奈的: 支离破碎的感情, 似是而非的开始, 真相往往就是那么简单, 非要嘲笑像我一样凡事想得太多太复杂的人.
      陈永正留在西班牙的一个月,我们单独吃了一顿饭,去了两次酒吧,喝了一次咖啡. 每一次都好像是巧合.
      比如说一起吃饭的那次, 其实是我们两个都错过了员工餐厅吃午饭的时间.我正准备去买一只三明治,看见他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袋里: “一起去吃饭?” 我要的是PAELLA, 满满一大盆蒸出来的米饭, 放在藤篮里, 米饭在墨鱼汁里浸得漆黑,还有各式各样的海鲜, 又饱眼福又饱口福. 我挤上很多的柠檬汁, 吃了大大一勺, 满意地忍不住轻轻 “嗯”了一声. 抬眼就看见陈永正眼角溅出来的笑意, 又伸手递过一张纸巾.
      还有一次去酒吧,是周末的晚上大家的例行节目.不知怎么搞的,那天忽然改了场地,我没有被通知到.想着已经迟了,急匆匆赶到老地方, 却没有见到熟悉的一群人, 只有陈永正一个人在靠窗的桌边. 见我到, 他笑: “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看看还有谁又弄错了地方.” 我索性也放下大提包, 叫了一品脱的淡啤酒, 陈永正帮我拿到座位上. 啤酒清冽甘香,入口却有淡淡的甜意.我微微诧异,抬头去看他. 他说: “啤酒里加少许一些朗姆酒会不那么苦.”
      我猜自己是喜欢上了他,或者说,喜欢上了和他在一起的自己.在陈永正身边,生活被定义成一杯上好的咖啡,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都不可以草率或被忽略,哪怕时间再仓促条件再简陋;不然则宁愿放弃不饮.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一个随性闲适且无忧无惧的自己.我相信自己是多变的,向天明看见的我绝不会是陈永正看见的我.那时候的我是犀利尖锐和伶俐精乖的.可是人们都不知道,就因为他们想看见什么样的我,他们就见到了什么样的我.
      新加坡公司拉大队离开的时候,我和其他同事下楼送他们. 轮到陈永正上去机场的巴士的时候,我照例上前轻轻拥抱一下说 “保重”.不料他的手在我背后停住,有力地拍了几下,然后松开.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肌肉酸痛的背部一下松弛下来,慢慢散进四肢百骸里去.
      我退后一步,抱住双臂,灵魂却抽离出来,在更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自身.时间永远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够时间了解,不够时间相处,人群就像流水一样从身边过去,我们不断错过可能的人和事.
      我真的以为就是这个样子了,直到我接到陈永正的电子邮件.之后我们开始在网上遇到,像两个小孩子一样聊了又聊.后来是长途电话,再后来就是每两三天一束的鲜花了.
      每一段感情的开始都是一样.但是这一次,我总觉得时间和地点有哪里出了错.每次他在我午休的时候打来电话,我总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觉,明明窗外正挂着大太阳,电话线的那头却已是灯火阑珊,要很集中精神才找到对的感觉和话题.而且在电脑上聊多了,一旦开口说话反觉语气僵硬,声调说不出的不自然,总是有些暧昧的.
      我在这一头,他在那一头,隔着时间和距离的汪洋,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我紧紧握住电话线,想要抓住一些什么.我不能把握我自己,更把握不住他.我所有的也就是这些小小的快乐了, 只是不知道我们这样子走,到底能走到哪里去.
      许是因为看不见伸手可及的未来,所以特别珍惜,也特别凄惶.不敢叫自己放很多感情下去,谁知道不知不觉地还是一天天习惯了去投入.我是没有办法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怕我知道自己太喜欢的东西是从来得不到的,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去投入.这样子一点一滴地下来,等我有一天惊觉才发现早已聚积得深不可测.这原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
      有一天我接到瞿平的电话.聊了很久,她忽然说: “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上个月回到费城了.”
      “是啊,”我喝一口水, “什么时候再回上海?” 说完才发现自己用词的可笑,到底到哪里才算是 “回来” 呢?
      她不作声有一小会儿, 说: “不知道,会有一阵子吧.”
      “好,这下我们又要找地方见面了.” 我笑.
      挂下电话,我坐了片刻,心想: 不知道在上海发生了什么事情, 既然她不说,我也不会问.多年的朋友是这样子下来的. 朋友不愿提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朋友努力想忘记的事情又时时做关心状翻出来, 慢慢地大家自然就疏远了.
      同一天我接到陈永正的电话.他字斟句酌地说: “小美, 我在想, 我们是不是可以有一个机会互相了解?”
      我愕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以为我是忘记了,这一刹,天明的声音又在我心里盘旋不去: "如果我从来没有机会来了解你,小美,也许这样对你更好."
      陈永正一定还说了些什么的, 我像全没有听见, 只是一气地说 "好".是时候给自己一份正常的感情生活了.
      陈永正向公司拿了所有的年假, 订了去马约卡岛的机票和岛上的酒店.我向路易斯请了假.
      米盖以为我要走, 气急败坏地冲进我的办公室. 等弄清楚状况才松了一口气, 旋即愤愤不平地说: "那个幸运儿!" 随手摘下几片白色香花的花瓣送进嘴里, 狠狠地嚼了几口.我很担心他会不会中毒,不过没事.
      临出发的前一天,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看见陈永正在机场接我, 他面目模糊......这个梦让我在机场即将出闸的时候忽然觉得胆怯, 心里忐忑恍惚.一直到见到了他, 才觉得心安.原来, 离得太远让感觉失去原有的真实性和敏锐感. 而他, 和上次分开是一无分别, 还是和我印象里的一样, 除了一件: 他穿的是牛仔裤.
      我不知道该和他握手好还是拥抱好, 明明熟稔得如此亲密却又奇怪地生疏. 陈永正一步上前, 伸出手, 接过我的行李袋, 另一只手自然地搂住我的肩膀.
      他在当地租了一部小小的白色房车. 从机场去酒店开足四十分钟, 一路上我贪婪地看着风景: 蓝的天, 白得耀眼的西班牙式建筑, 还有成排成排的绿色椰树......
      初夏的海水很凉, 并不是马约卡的黄金季节, 可是这个美丽的海岛上一样是歌舞升平, 弥漫着奢华, 纵情和享乐的种种暧昧气息.
      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酒店楼下露天泳池边的音乐就一起响起来,各种肤色的女郎也开始到处走动.
      白天是那么的长,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海滩晒太阳, 玩排球, 骑自行车, 看□□风格的教堂和宫殿, 在沿街的小酒馆喝啤酒, 去林林总总的小摊淘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傍晚微风转凉的时候, 我们就会找一间小小的海鲜餐馆, 尝试每一种TAPAS,地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 就着嫣红沁凉的桑格利亚酒, 看远处海浪翻涌. 我最爱一种小小的鱼, 用醋泡过, 鲜香嫩滑, 一气可以吃上四五盘. 每当这时, 陈永正只是纵容地笑, 有些溺爱地看着我, 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 让我感觉自己是强烈被爱着的一个人.
      每天晚上, 酒店里都有不同的节目演出, 有从俄罗斯来的杂技团, 印度来的歌舞团......更多的是传统的弗拉明戈舞表演. 女郎们从台上抛下鲜红的康乃馨, 还有一阵阵银铃般的笑, 在风中传出很远.
      陈永正和我每时每刻都牵着手, 像一对连体婴儿. 和他在一起, 对我而言, 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有时半夜醒来, 扭头看到他熟睡的脸, 感觉和这个人生生世世都没有分开过.
      有一天, 陈永正在冲凉的时候, 侍者按门铃, 用托盘送上来一份给他的传真. 这份传真有点奇怪, 用的是没有抬头的白纸, 内容也是手写的. 我顺手放在床头柜上, 用烟灰缸压住.
      陈永正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亮晶晶的, 映得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 可是看完传真, 他的眼神有点暗淡, 很明显那一天他都似乎心不在焉.
      后来又来过几份传真,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一天天地沉默下来. 直到一次我们正在海边散步的时候,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陈永正接起电话, 用闽南语说起来. 这是第一次我听他说我所不懂的语言, 感觉不是不陌生的.
      说了很久, 他忽然转向我: “小美, 我妈妈想和你说话?” 语气是征询的, 但和任何时候一样, 不容人拒绝.
      我接过电话, 对面传来生硬的国语: “是丘小姐?”
      “是, 我是. 伯母.” 我毕恭毕敬地答.
      "好, 好" 对方想一想, 问:"你是上海小姐?"
      这个奇突的表达方式让我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呃, 是, 我的家在上海."
      "嗯," 是重重的鼻音,"对不起, 丘小姐, 我的中文不好, 你不介意讲英语吧?"
      "没有问题."
      幸而没过多久, 陈永正从我手里接过电话,在这之前, 我已经被问到了年龄, 家庭背景, 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 天晓得接下去还会不会问到我的三围.
      陈永正皱起眉头, 听对方说了好一阵子, 匆匆地说了一句就收线了.
      我并非迟钝的人, 这上下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 我也不善于装傻, 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只好弯下腰去抖掉凉鞋里的沙子, 免得大家尴尬.
      等我直起身来, 正对上陈永正直视我的眼光. 他一怔, 移开眼神, 掩饰似地帮我系好纱笼上松掉的结.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好像特别多, 没来由地就一下子静下来.
      夜幕四合. 我坐在露台上看下面泳池边的表演, 手边放一盘红得通透的大粒樱桃. 吐出来的核没处放, 我起身去拿烟缸, 一眼看见又有一张新的传真,忽然胸口一口浊气上涌.
      我走过去陈永正面前, 他正专心在看电视新闻.
      "永正, 我相信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的出生地, 或者国籍."
      陈永正很惊讶, 凝视我半晌, 眼中神色变幻, 最后他握住我的手: "小美, 你多心了. 我的家人只是传统, 并无成见. 给我点时间, 我会想办法解决."
      我笑一笑. 这是第一次, 我不相信他所说的和他所想要我相信的.
      好几次深夜, 他悄悄起身, 到露台上去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 说的又是他的家乡话. 我只得装睡, 一动不动, 早上醒来只觉肌肉生痛, 口角发苦.
      终于这一天早上, 陈永正对我说: "小美, 对不起, 明天我必须要回去了."
      我知道事情是一定要有一个收梢的. 我说 "好".我们在一起只是两个星期, 却给我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尘世离得很远, 却一下子近得如此逼真.
      我只好笑: "记住, 你还欠我一个星期的假期."
      他隔了很久很久,慢慢地说: "小美, 我是爱你的."
      他背对着我, 一直没有转过身来. 他沉默的背影好像固执地在说"我爱你', 夏天的风很暖, 我的心却慢慢慢慢地凉透.
      那天晚上, 我们几乎喝遍了岛上所有的酒吧. 有一间小酒馆的酒保送我一杯花花绿绿的鸡尾酒, 顺手点燃了插在杯子里的一支电火花. 银色的火花里,我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对面这个男人的脸, 觉得我们是那么地遥远和陌生.
      天开始放亮的时候, 我们步履蹒跚地走回酒店. 路上经过一个儿童游乐场, 我一边笑着,一边爬上了大大的弹簧垫. 我们每天都会看到很多的小孩子在上面翻腾跳跃.我笑着,跳着, 跌倒了又爬起来. 陈永正站在下面看着我. 等我跳到累了, 他伸出手来想拉我下去, 不料我一下跌倒, 正压在他身上, 两个人顿时成了倒地葫芦.
      脸贴着冰凉的地面, 我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
      陈永正急急地拉我: "小美, 小美, 你放心. 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静静地笑.天就要亮了, 又是一个梦要做完了.
      回到公司之后, 我益发沉默. 米盖对我的提前消假很奇怪, 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作罢.
      就像意料中的一样, 陈永正的电话越来越少, EMAIL也从一天几封变成了几天一封, 我也再没有在网上遇见过他.
      有时, 我会像从前一样打电话给他. 他的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疲倦, 总是没有重点地说不上两句, 就没话可说了.
      其实, 自从他提前结束假期回家, 我就知道他已经决定妥协并放弃我.
      只是, 我还记得他给的承诺. 所以, 我总是千方百计地为他找借口, 给他足够的时间. 色彩斑斓的假期一天天地褪色, 显得如此的不真切. 真正真切的只剩下现实和它所造成的种种障碍.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可是我又不可以不等, 就好像坚持一种信仰, 或是沉溺于一个习惯, 没有办法也不愿意自己解脱出来.
      米盖也不说穿, 只是每次中午帮我带午饭的时候在纸袋里放一朵小小的白色雏菊, 或是在咖啡杯上插一支紫丁香. 我再苦恼也忍不住要微笑一下.
      爱情里太多的等待和失望让我疲惫不堪, 可是我始终不曾放弃相信生命中的美好和喜悦. 错的是我, 也许. 对爱近乎神圣的期望使它终成了一种压力和负担. 只是我没有办法. 我不懂其它爱的方式.
      夏日越来越长, 阳光灼热刺眼, 头顶的浓荫和蝉鸣时时让我头昏眼花, 恍惚地想起家在的那个地方. 每天我都要买一只西瓜, 自己打出新鲜的西瓜汁, 一杯一杯冰凉地喝下去, 却总止不住口渴.
      一天下班回家, 我从门前一大堆广告邮件中捡出一封从美国费城来的信. 小小的白信封里硬硬的, 像是有一张卡片的样子.
      我来不及开门, 先急急拆开信封. 啊, 是一张小小的出生卡! 一个胖手胖脚的卡通小婴儿躺在粉红色的花瓣里, 还有一行趣致的小字: 我来了……
      我笑: 这个家伙, 居然没声没息地就做了妈妈.索性坐在门口的白石阶上, 打开卡来看个仔细. 小娃娃叫沁西亚, 出生时分, 地点, 体重和身长一应俱全. 只是……只是卡片上为什么只有妈妈的名字?
      抬头看看天边的火烧云, 我思忖片刻, 站起身来开门进屋, 直接拨了长途到瞿平在美国的家.
      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小姐还在休息.”
      算一下时差, 我说: “我姓丘, 麻烦请她听电话.”
      对方这一次居然没有再说话, 连声应下来.
      瞿平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毫无睡意, 她叹气: “哪里是小姐在休息, 分明是小小姐好不容易睡了.”
      我深觉震撼. 我们都曾是妈妈的天使, 有藕般的手臂和花瓣似的面容. 在红尘里挣扎日久, 受伤, 流血, 结痂, 复原, 一颗心日渐粗糙麻木. 直到这一天, 自己变成了别人的守护天使, 才蓦地记起仿佛已是上一世的温馨画面.
      一时间, 我泣不成声. 我佩服瞿平的勇气, 一个人承担和分享另一个生命的一切. 如斯辛苦和崎岖的人世间, 她承诺了一个天堂给她的小孩子.
      她叹气: “你还是从前那个爱哭的孩子……可怜我还想你做沁西亚的教母.”
      “ 我做, 我做.”
      “看我对你多好. 告诉保母说小小姐休息的时候什么人的电话都不要接进来, 除出丘小姐你.”
      “我马上去和公司拿剩下的一个星期假,” 我犹豫一下, 终于说出口, “可是沁西亚的爸爸……”
      她笑: “我这么决定就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能力保证她快乐健康,快高长大, 和别的孩子一样.”
      “可是……”
      “小美, 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已经付出太多, 不舍得放弃, 希望会有一线转机. 殊不知越下去付出越多, 姿势越难看, 到最后连想抽身退步都来不及. 不如及早转身, 速速从头开始, 可是?”
      我怔在当地, 一动不能动. 她说的是自己, 抑或是我?
      那天晚上, 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向路易斯请假的时候, 他留心地看看我: "MAY, 你还好吧?"
      "我很好. 我要做教母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啊, 又多了一个小天使." 他抓抓头, "MAY都变成长辈了......有时我真纳闷, 我们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童话书, 讲一个小女孩叫毛毛, 她抓住了偷时间的贼."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 叹一口气: "去吧, 就一个星期. 那个新闻发布会还等你回来排场地."
      拿着路易斯签了字的请假单, 我笑嘻嘻地走回我的小房间. 暗暗想道: 其实那偷时间的贼是不是就住在每个人的心里面.
      正想着, 迎面撞上了四处乱窜的米盖. 他一眼看到请假单, 怪叫起来: "什么? 又去哪里?"
      "嘘----" 我把他拉进房间, 从桌上拿起出生卡给他看.
      他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 打开: "天! 一个小婴儿! MAY, 你真幸运...."
      一个小小的新生儿, 让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微笑, 只因它代表了生命中欢欣, 充满生机的一面.
      我终于拿起电话, 拨给陈永正.
      陈永正一时措手不及: “小美, 我等下打给你, 好不好?”
      “不用了. 我已经知道了.”
      “你听我解释……” 他忽然止住, 想来是自己也觉得苍白虚伪.
      如果我这时候就把电话挂上, 事情也许不会变得那么丑陋. 但是, 只是如果.
      我忽然听见他说: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还要逼我说出来?”
      那一瞬间,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旋即我失笑, 一直笑到眼角有小颗的泪珠飞溅.
      原来, 真相竟是这样.只是一句话, 一句话他都不愿意承认. 我慢慢地挂下电话. 我不想再听下去, 怕毁了我那样五色纷呈的记忆. 而这, 居然就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个答案.
      十八岁的那年夏天, 一个男生对我说: “小美, 相信我,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向天明对我说: “相信我, 小美, 我会来看你.” 而陈永正对我说: “小美, 相信我, 我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曾经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毫不动摇地相信了他们, 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原来, 结果从来都是一样的. 中间的那些岁月都被时间的贼偷走了, 我从不曾成长.
      我撑着头, 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 “哗”地一声碎了一地, 却又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我出发去看那个小人儿的那天,是一个微凉的仲夏早晨.
      风穿透薄薄的丝质衣裳,让我神清气爽.是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是大学毕业的那一个夏天,抑或是更早, 那些年少春衫薄的岁月…… 记忆里, 笑的时候永远有很好的太阳从绿叶的间隙射下来, 仰起头眯着眼睛望上去……
      拎着行李进关的时候, 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远望去竟像是向天明. 我走了几步, 又停住.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合适的表情合适的语气, 皆因过去种种于我竟已像上一世.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我拿出MD听新下载的中文歌. 飞机起飞的时候, 我照例闭上眼.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 有一句歌词跳了出来: “…… 听过一千一万遍天长或者地久,却不曾和谁一起经过一个春夏秋冬……”
      一个春夏秋冬, 在我, 就这么没有痕迹地滑了过去. 我的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一样的时间,一个胚胎却能长成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和我们一样地哭一样地笑. 时间, 真是这世间永远参不透的谜题.
      我还是哭了. 在云端, 在空中,在离阳光很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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