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作者: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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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疼新人泪,哪闻旧人哭】


      第十回 【只疼新人泪,哪闻旧人哭】

      银林听说近日的菜肴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来的名贵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她深知母凭子贵的道理,即便她是个公主,嫁入别家之后也要靠男人的宠爱才能立足。
      为了将来的日子,她说什么也要为徐灿生下个男娃。这年代医学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还以为都靠上天的恩赐和女人的体质,于是银林每□□着自己多吃。吃得越多报应就来得越快。
      因徐灿在宁非屋子里呆了一个晚上,银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宁非麻烦,宁非直接上屋顶躲避,公主抓不到她,还被她将两个老妈子都踢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实版本。怒气难消地回到银杉园,觉得肚子里不舒服,连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时候,银林公主因觉得小腿浮肿,让高嬷嬷帮按揉。按着按着就觉得下腹疼痛。那痛来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扑打一般猛烈,银林一脚蹬在高嬷嬷脸上,哎哎叫唤倒在榻上。
      银林公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罪,自下午开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动简直就是有个东西在她肚子里拿刀子剜她肠子。骨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两边骨骼往外掰。
      她没受过苦,痛来时就更受不了。那痛就像一头凶恶的猛兽,张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将她的肉一条条撕扯下来。
      高嬷嬷帮她换了宽松衣服,盖上被子。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死大地盯在房梁上,连连呼痛。
      高嬷嬷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刚进入产程就痛成这样,她从来也没见到过。高嬷嬷记得自己年轻时也见过几位妃嫔生产,刚开始都是很平缓的,并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轻微痛经般的胀痛,然后才逐渐加深。并且刚开始时,每次阵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间隔,公主这才开始怎么就没停过的样子?
      银林死死扭着高嬷嬷的衣服,双腿乱蹬。她简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顾平日里高贵万分的形象,惨痛急促地尖叫,两条腿把床单被褥踢得凌乱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银林苦痛地哭泣起来。她知道母凭子贵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嬷嬷额头都是汗了,着急担心几乎上火,频频催侍女去看稳婆和太医何时方到。

      银杉园里到处都听得到东厢里的惨叫和哭泣,下人们无不听得心惊胆战,都想这也太不靠谱了,生孩子又不是杀猪,堂堂一个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难听。
      不多时,太医、稳婆和巫师都到了。
      太医心惊胆战地给她请脉,每每触及不到片刻,银林就痛得挣扎,手足乱动不肯安分。只把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请脉不成的太医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无奈。想要把公主手足绑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诊断不了,公主的形势更是危险。世人总以为宫廷里面的差事好,谁能知道他们的辛苦。
      稳婆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得棘手,在床外围了帏子遮风挡视线,才掀开被子看公主的下身。净手后将手指探进去,才开不到两指。羊水虽还没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态势。几个都说可能有点麻烦,赶紧加派人手去催徐灿回来。
      这时就到巫师们大显身手了。
      淮安宫廷里养了一干巫师,俱是地位崇高,皇子们开府建牙、皇女们嫁人生子,都要有他们在周围持阵,据说能够阻挡灾厄鬼神的侵袭。他们摆起神坛,专心致志地祈求神佑。忽叫下人们去寻宅邸里肖狗的,说是狗有安产之用。房门外有肖狗之人守护能保平安。

      于是不久之后,宁非被从库房拉到了银杉园。
      宁非来的时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难产与她何干。
      待她看到园子里还有一群宫廷巫师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宁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产也别具一格。
      有人跟她说了肖狗者能有安产之效的缘由,宁非就无语凝噎了——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你见过能和猴子说得通道理的人吗?

      银林疼得更加厉害,惨叫不断,下死力揪住被单哭叫得昏过去又醒过来。
      日薄西山之时,徐灿终于回来了。下人给宁非安排了银杉园的一间屋子权当暂且休息之用,便没有与徐灿打照面。
      徐灿听那声音凄惨,忍耐不住就往里去,一个稳婆在门口把他拦着,苦求他,“驸马,这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后面劝,“将军,妇人生产本是肮脏之事,房子里秽气重,您进去也不好啊。”
      徐灿挥袖怒道:“放开!”一脚把管事踢开,挥手把稳婆推走,径直奔入公主房内。里面的人看到他进来惊得不知当说什么,但见他一脸煞气,都不敢再做阻拦。
      徐灿看到银林一张脸疼得惨白,两手把被子扭得死紧,心里就抽疼得厉害。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抚摸上她冰冷的脸颊,发现已经全被汗湿了。他小声地唤,“银林,银林……”
      银林虚弱地睁开眼睛,凄惨地哭道:“灿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灿心疼得无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说:“忍着点,我就在你身边。”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银林断断续续地说话,因下午叫得厉害,声音异常嘶哑,可徐灿不但不觉难听,反而觉得怜爱非常。
      银林因发觉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蓦地,她浑身绷紧,忽然之间甩开徐灿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长长地哭叫起来。如此一个虚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让徐灿吃痛的劲道,可见这波阵痛有多么剧烈。
      伏在她身下观察的稳婆叫道:“宫水破了……”就有人过来给银林身下垫东西,稳婆又道,“才开了两指,进程很是缓慢,恐怕宫水流干之后孩子还没出来,到时候得干生。”

      *** ***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产下一个死胎。死胎与死婴还不一样,死婴是出生后夭折的,死胎则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来不哭不叫不动弹,稳婆一看马上慌了,待太医过去看了,也觉得头皮发麻。那孩子皮肤青青紫紫,如同一团离开人身的肉块,没半点活气,死在母腹中也许早有数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盘还没脱出体内就沉沉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么。徐灿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样。按说,他的孩子多么金贵,只要诞下就有专人照顾,现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稳婆将那死胎用锦缎包裹了,颤巍巍地送到徐灿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灿觉得奇怪,既然是个公子,按规矩稳婆、太医都应当说些祝贺之词,为何却没听到?视线终于离开银林,当落到襁褓上,徐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尚分不清死胎与死婴的区别,当此悲恸之时,更没人会与他说清。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产出的血块,这个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珑,皮肤虽皱成一团,但能够预想得到当长开之后,会是多么地讨人喜欢。
      徐灿大恸,一边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爱妻,一边是还没有见到这世上第一缕阳光就已离世的孩子,他觉得天地间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恍惚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徐灿定下神,努力睁大了眼睛,渐渐又能看清楚了。高嬷嬷满面涕泪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诉公主的命苦。
      徐灿听到她说:“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逊,也不会把公主气着动了胎气。正是二夫人的错,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医听高嬷嬷这么说,心里都是不赞同。所谓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经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个死胎,还在肚子里就没活气了的,说是人家害得夭折?
      几个太医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他们同时也是皇宫里面混出来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赐给的饭碗,高嬷嬷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帮谁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怜那个二夫人身陷女人间的争宠之战,眼看徐驸马双目通红神色大异,看来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徐灿被莫大的挫折击溃,脑袋随着心跳一胀一胀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嬷嬷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颠倒是非地说了,搬弄道:“二夫人当时就说公主是过去逞威风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们公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物,怎会逞威风。二夫人当时哭闹不休说她自己不能生养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后尘。我们几个做下人的气不过,想要教训她为公主出口气,二夫人不顾身份体统就爬上屋顶。公主怕她摔伤,让我们去把她抱下来,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将两名仆妇一脚一个地踢了,公主见说又说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来。回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旁边即有当时在场的仆妇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块乌青以作证明。她们着实落力毁谤,为了银林公主,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她们几个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岁上,对于贞洁名誉之类也没那么在意了。
      此时的徐灿已经不是平时的徐灿了,他双目通红,只觉得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嬷嬷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阵惨叫。
      徐灿问:“她在哪?”
      “她?”高嬷嬷痛得犯迷糊。
      “现在是还在芳菲苑吗……好,我去找她……”
      高嬷嬷这回明白说的是谁了,登时说道:“二夫人现在就在银杉园,我叫人请她去。”
      徐灿说道:“请她?还请什么请,你领我去看那个竟敢咒银林不能生养的毒妇。”

      宁非被派到银杉园里作“安产”之用一日一夜,委实无聊,幸而房中有几本书籍供她阅读。不过都是些《女经》、《贞女传》、《烈女孝经》之类的书,她权当熟悉古字笔划之用。
      徐灿踢门而入的声音巨大,将她骇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的书落下地,书脊朝上,乃是一本《三从四德贤记注疏》。
      徐灿看到书名,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没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两面三刀,变得如此心肠恶毒,最毒妇人心这话简直就要应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过门槛,两步就到了宁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宁非打趴在地。他心里记着银林苦熬的样子,还有那早死的孩子,愤恨难消之下没收住力,宁非被那一掌打得几乎当场昏倒。
      她还没有回过气,就被徐灿拉着领口提起来,这时方觉得脸上立刻肿起,疼痛蔓延至整颗脑袋,乃至于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灿道:“好你个毒妇……我真想不到……真……”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再说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显得如此陌生。宁非脸颊上迅速肿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事到如今居然还会有为她而心痛的感觉。
      银林公主受苦受难,他舍不得;可要惩罚江凝菲,他还是舍不得。

      他停了许久,凄苦地笑了,说道:“当男人当成这样,我也真是窝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去咒银林。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就是这么蛇蝎心肠。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恶毒?现在孩子死了,你满意了吧。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别忘了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
      他一只手拎着宁非的襟口,另一只手握拳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起,始终还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宁非勉强睁开眼睛,她到现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终于也没能成活,至于是死胎还是死婴的问题,徐灿自己都不明白,宁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难受几近晕厥,脑子里却迅速运转,瞬间将日渐所见联系起来,早闻皇宫龙子龙孙一脉往往生产不易子嗣艰难,与他们惯常的生活习惯有莫大的关系。

      宁非的目光让徐灿一阵心虚胆寒。徐灿从那视线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实质的情绪,好像她对自己失望之极、嘲讽之极。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现在虚弱地被他抓在手里的女人,却用高高在上的视线看他。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居然还能这样,就连一国国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灿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指,宁非从他手中滑落在地面。她扶额坐在地面上,视线始终胶着在徐灿身上。
      徐灿心慌意乱,说道:“闭上你的眼睛。”
      宁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们又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了,你也不问问我就信了?徐灿我真佩服你,如此好欺,战场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灿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
      如果江凝菲还活着,一定会被徐灿伤得体无完肤。她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遭罪了,死了还要受这种诽谤,而徐灿居然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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