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

　　桓祎艰难地跋涉在泥泞冰冷的土路上。他蓦然意识到，刚刚自己在太阳陵所见的那轮惨白西沉的落日，像极了楚辛跪在地上，仰望着自己时痛哭流涕的面孔。

　　“张玄，不，不可能，公子，此人绝不可能知道孔子屐，他从未去过刘征的住所拜访！”

　　五日前，为了查探刘征一案，桓祎第二次来到了关押楚辛的小院。他诈称自己从周成手下的降臣张玄处也得知了孔子屐现世的消息，而且比楚辛之前所说的更详细、更具体。

　　待桓祎一番煞有介事的侃侃而谈之后，楚辛果然开始慌张，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道：“而且，而且，孔子屐现世的那天，只有我和刘征在场。”

　　对事实隐有猜测的桓祎沉稳回应道：“不，张玄所说的确比你更加详细，他应该比你所知更多。他说孔子屐现在就在刘征原来居住的小院的一间密室中，那密室就在小院的佛堂下。这你可知道？”

　　楚辛愣了一下，脸色有些泛白，鬓边有冷汗冒出，他好像在竭力回忆着什么，过了片刻才哆嗦着说道：“罪人实话实说。罪人仔细回忆也想不出刘征有和我说过什么密室的事情，但仔细想想，那处小院据说曾经是贾后住过的，如若真有什么密室密道，也并不稀奇。”

　　“哦？”桓祎继续以疑问地语气发问，“你如何得知那处院子是前代废后贾氏的居所？是谁告诉你的？”

　　“是，也是院子的主人刘征，后来告诉罪人的，他迁入金墉之后，只是随意找了处院子安顿下，没有着意挑选。后来他和城里的人有了更多的接触，才从那些世代居住在此的居民处得知，这处院子是贾后的旧所。”楚辛回答道。

　　“如若果真如此，你同刘征可是交情不浅？孔子屐他带你看，这等生活中的琐事他也同你讲。”桓祎轻微地摇了摇头，直视着对面的楚辛，用玩味地口气追问道。

　　“罪人，罪人，”楚辛的目光再次开始躲闪，提到了刘征与他的关系，他的全身又止不住开始抽搐。

　　“刘征肯与你分享他挖出孔子屐这件事，想必是很信任你吧。”桓祎由坐变站，缓缓走向楚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低下头，让声音在更低的位置、在楚辛耳边游荡，“你们是朋友？”

　　“罪人，罪人不知道。”楚辛不敢抬头去看桓祎的眼睛，口不择言地回答着。话刚出口，他自己便已发觉有些不妥，忙补充了一句，“也，也不算是朋友，只是有段时间，罪人与他相熟，仅此而已。”

　　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看楚辛迟迟不愿意承认与刘征的关系，桓祎在心里默默嘲讽了一句。他决定不再与楚辛周旋，干脆将自己手头的所有证据摆出来。

　　“他被周成处死时，你在哪里？”桓祎沉稳地开口，不待楚辛回答，他便又踱了几步，歪头看着颤抖地快要坐不住了的楚辛，“听说后来他其实不是汉人，而是匈奴人？这个秘密，他与你分享过吗？”

　　“这个秘密，你早就知道了吧？”

　　轻飘飘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得从桓祎嘴里抛出。然而对楚辛而言，这些问句却好似是万钧的雷霆。他哆嗦着站起，却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桓祎看见，他脸部抽搐的肌肉、岁月留下的深深的褶皱，共同形成了一道道沟渠，而现在泪水连同鼻涕，正沿着大沟小溪纵横流淌。

　　是的，我知道。

　　楚辛想起，刘征曾经执握着自己的手，诚恳说道：“我祖上并非是汉人，但既已改汉姓，著汉服，便自认为自己是汉人了，我的那一层胡人身份，望楚兄不要与外人道。”

　　他的秘密，我都知道。

　　“罪人并非故意要害他的！”楚辛摇了摇头，捂住面孔，声泪俱下地剖白道，“我也并非故意骗他说出自己的身份！”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道：“他确实隐瞒得很好，连和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周成都不知道，可能这么多年里，他自己也真把自己当成汉人了吧。”

　　“我与刘征相识数年，因为都爱个吟风弄月，因此交往比旁人深一些，偶而也会去他府中拜访。有一次，他说在他家的院子里挖到了奇怪的东西，便邀请了我去赏玩。”

　　“那东西便是孔子屐。”

　　“那是一双用上好紫檀木的箱子装着的破旧木屐。我打开箱子来看，发现里面有篆体的刻字，简要写了这东西的来历。但是刘征不懂篆字，便请我过去看。当时，罪人也没有告诉他此物是孔子穿过的木屐，只说是个我也不太了解的大人物遗留下的物品。他也不懂此物的珍贵，便决意要自己收藏起来。”

　　“你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桓祎追问道。

　　楚辛愣了一瞬，接着好像早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般顺畅答道：“罪人听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告诉刘征真相，恐怕，罪人恐怕他的宝物会被人惦记，自己也会死于非命啊。”

　　桓祎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继续发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也是偶然有一天，我看到他与一个作匈奴人打扮的男子在城外交谈。当时我心中感觉颇感诧异，便事后询问于他，他说那男子其实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父亲本是匈奴人，但后来改了汉姓，娶了汉族的妻子，生活做派已经与汉人没什么二致了，但他兄弟从小由祖父母抚养长大，作风穿着都与他不同，更近于匈奴人。”

　　“他让我不要向别人透露此事，可是，可是我对不起他啊，后来周成不知为何去调查他的身世，他这层匈奴人的身份，的确是我对周成揭穿的。罪人，罪人着实对他不起啊。”楚辛咧开大嘴，又嚎出了声。

　　“罪人，同公子讲的句句是实话。我对刘征的确有愧，但他毕竟也是周成手下的将领，如果现在还活着也是要被大将军下狱的。公子能否看在罪人无心作恶的份上，放我一马，容罪人去为惠帝守灵？”楚辛一边痛苦地捂住面部，一边说道。

　　冷心冷肺，又漏洞百出，真是可笑又可叹啊。桓祎脸上显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摸了鬓角的碎发一下，抖落了袖子上的灰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刘征死后，他家里还遭了一场劫，此事你可知道？”

　　“罪人，罪人，只是稍有耳闻，具体此事是因何而起，因为当时罪人不在金墉，所知并不多。”楚辛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桓祎摇着头，状若感叹般说道，“我前几日去过那处院子，你想听听屋内的那般场景吗？”接着，他不待楚辛回答便缓缓开口，“唉，小院的前厅真是惨不忍睹。木门被砸穿了，门窗附近，到处都是刀斧痕迹，窗棂边还找到几只箭。屋内都是大片的血，虽然现在已经不那么鲜红了，但那血腥气，过了这么久依然，”他故意抽动了一下鼻子，“依然令人恶心。”

　　“楚辛，你猜，你的同僚们去刘家所为何事？”

　　“罪人，罪人当时听说，他们只是恨刘征这个人故意隐瞒身份，还，还与胡人斯通款曲，才去刘家闹事的，并，并不为什么东西。”楚辛仍在为自己辩解。

　　桓祎冷笑出了声：“哈哈，他们很多都没死，有些就关在你身边，他们到底所为何事，我一问便知。”

　　接着，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在楚辛耳边炸响：“其实，我刚刚预料到你会把自己撇清，那些去打砸刘征家的人，我已经问过了。你猜，他们说，是谁告诉他们，刘家的地下有宝藏？”

　　“何况敲开周成的嘴也不是难事，本公子有手段。到时究竟是谁最先让他多注意刘征的动向，以及是谁说刘征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黄金，本公子心里自然清楚明白。”

　　楚辛的目光突然变得刻毒而冰冷，他死死地盯着桓祎，一瞬间，那副柔弱可怜之相荡然无存。

　　看着那恶毒冰冷的眼神，桓祎突然领悟了刘征死前的感受——那是怎样的绝望与惨痛。

　　他脑中忽得蹦出一个词——白发如新，两人相识相伴日久，乃至从黑发已近白头，却在生命中的有一天突然发现，眼前之人，仿佛是第一天认识。

　　那是朋友，也是最熟悉又最可怕的，陌生人。

　　-------------------------------------

　　金墉城东南的一座小院中。

　　身穿褐衫，足蹬高底履的粗壮男子又结束了一次与屋主人的会面，一躬身，别扭地行了一个中原人表达感谢的礼节：“先生提供的线索，对小人太重要了，再珍贵的物品，也，也抵不上小人的感激之心。”

　　屋主人笑着谦让道：“呼延兄不必客气。”褐衫男子又啰啰嗦嗦地表达了几次感谢之情，才拜别屋主人，向金墉城外行去。待到城门外的一处马厩，他骑上一匹快马，向东奔行了一刻钟不到，便瞧见了城郊槐林间那座破旧却适意的居所。

　　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院子内行去，还未进院，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儿便从屋内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褐衫男子的腰，牛皮糖般地粘在他的身上：“小叔父，你终于回来啦。”

　　褐衫男子将小儿一把抱住，忽忽悠悠地举了起来，嘴里念着：“叔父不在的这几天，小中乖吗？”

　　小儿开怀地笑着，向天空舞着手臂，自得地大声喊道：“小中很乖，小中最近生火做饭更熟练了，一会就去生火，给叔叔蒸馍。”

　　他从褐衫男子的怀中一溜烟跑回屋去，在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案头忙碌着。

　　褐衫男子默然地看着那个瘦小而又活泼的身影在灶台前一会儿倾倒和面，一会开水做锅，心里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忙几步上前，接过男孩手中的木柴，微笑着说道：“让叔叔来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