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们回头看啊看。
那些时光,你还记得吗,你能逃开吗。
内容标签: 都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们回头看啊看。那些时光,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10136   总书评数:51 当前被收藏数:63 文章积分:4,763,851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甜蜜生活
    之 番外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396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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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记得,想当年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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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记得,想当年

      直到香烟烧痛手指,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助理打来的这个电话已经挂断很久了。他把烟头甩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在下一刻不留神踩上去,脚板上的痛倒让他更清醒,翻找一阵,终于在卧室的某个角落里找到通讯录,拨通那个久未联络的号码。半夜时分,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的声音是有点倦怠的,他也不管,甚至忘记寒暄:“蒋太太吗,听说那栋房子您愿意转手?”

      * * *

      事隔多年,乔琬再一次踏进这栋大宅的那一刻,脚步不由自主地轻了。他无言四望,目光所及,似乎也都和当年记忆中别无二致。从玄关一直默默走到大厅中央,才瞥一眼站在一边的陆梅,伸到口袋里摸烟的动作又停下来,轻描淡写说一句:“收拾得真干净,我还以为地毯会包起来。”

      “定期有人来清理。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陆梅的回答十分客气,并对这句明显有所指的话毫不理会。

      他一笑,目光在那些没有蒙任何遮尘布家具上一转,就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继续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开价吧。”

      陆梅耸肩:“再高也不是我的钱,找到合适的物业经纪,估完价,也就是了。”

      “家具也能留下来?”

      “你不喜欢自然有人来处理。”

      他想了想,说:“我想亲自安置。”

      陆梅这一天似乎都有点不耐烦,听到这里眉头皱起来:“我以为你只要房子。”

      乔琬却笑:“不,我觉得家具和房子搭配得好,不换了。”

      陆梅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但并没有说什么,点头,然后抬腕瞄了眼时间:“我半个小时后有会,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找人和我秘书谈,拟完合同的草稿再细说。”

      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去取车,乔琬离陆梅三四步远,彼此没什么话要说,乔琬也就没有刻意追上去的意思。这样的沉默一直维持到走到车边,乔琬清了清嗓子:“蒋太太,请你留一步。”

      陆梅疑惑地转过身,见乔琬从他的车里捧出个箱子来,箱子看上去还挺沉,接到手中果然如此。只见乔琬从容微笑:“谢谢你肯转手这套房子,这里有些旧东西,当年无心留下的,如果你觉得有意思,就转给该给的人吧,算是我一点谢意。”

      陆梅愈发疑惑,顺口问:“这又是什么?”

      乔琬只是微笑,慢慢摇头:“我不知道,当年错收拾了,带走后一放就是这么多年。”

      按理说以他现在的工夫,完全可以编一个更好的更令人信服的借口,再全无破绽地演出来。但乔琬此时似乎有意在提醒对方,而陆梅听到这句果然双眼一亮,下一刻才稀松平常地笑着掂了掂:“还挺沉,谢谢你。”

      “蒋太太说哪里的话,要道谢也是我来。”

      * * *

      其实乔琬本不喜欢这座宅子。他第一次踏进这栋房子那天,唐棣文有点醉了,而乔琬事后虽然推说自己也醉了,其实没有。于是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宽阔的厅堂在灯光全开时是如何的璀璨,水晶吊灯的光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光线彷佛顿时有了形状,坠到地板上,四溅到房间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那房子静得吓人,两个人每走一步,厅堂里就传来回声,沉沉的不知在预示什么。这样的寂静让乔琬有点心虚,事先的打算稍微落回心底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往身旁的唐棣文瞥了一眼。

      唐棣文其实已经走不太稳,乔琬又有心,就干脆搀着他。两个人的姿势还保持着正常的亲密,于是乔琬这一转头差点就撞到唐棣文半边脸。唐棣文还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乔琬慌了,扶住唐棣文的手抖得厉害,还是暗自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恢复镇定。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扶唐棣文靠在沙发上,这时又听到房间某个角落传来的奇怪的脚步声,又快又碎,在他四处探询的短短几刻,两只大型犬从不同的房间里奔了出来。

      狗倒是很乖,看到陌生人并不叫,只是一只戒备地护在主人身边,另一只则凑上去蹭了蹭唐棣文的手背。

      感觉到自家的狗靠过来,唐棣文这才坐起来,伸出手逗了逗狗,没有血色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来。然后才彷佛终于想起了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点头说道:“麻烦你送我回来。”

      当时乔琬心里全是其他念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他就忙接口:“唐导您客气了,我去倒杯水来吧。”

      唐棣文看了他一眼,顿了几秒,又一次点头,指了餐厅的位置,就由着乔琬去了。

      把温水搁在茶几上,乔琬很寻常地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着唐棣文拿起水杯来喝掉水,又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摸着他的狗,有意无意地,乔琬的手碰到了唐棣文搁在沙发上那只空闲的手,出乎意料地冰凉,完全不像喝醉了的人,相较之下,反而是乔琬的手心,有着一点因紧张而起的汗湿。

      唐棣文果然回头看了他,倒是不惊讶的;乔琬后来的这么多年里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从那一天起开始唐棣文看他时常有的目光:微弱的笑从漆黑的眸子里渗出来,很难形容是了然还是冷漠,但肯定包含着某种程度的纵容。

      因为读出了这一点纵容,乔琬便镇定下来,最先在他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些纷纷扰扰的关于唐棣文的传闻,他现在终于知道这些言语的起处,从来不是毫无根由的。

      他的手顺着唐棣文的衬衫衣袖往上攀,心跳得厉害,好像耳鼓都被震得隐隐作痛,但是竟然能模糊地感觉到这衬衣是棉麻料子,质地一流。与此同时,唐棣文身上的酒味渐渐浓了,一层层扑到乔琬的面前来。当他的舌尖感到酒精的苦味时,乔琬闭上眼睛,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可是他无可抑止地觉得荒谬,好在对方的温度和酒精的味道逐步发挥了效用,他开始放松,似乎可以享受这个吻了,然后一直克制得很好的三分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总算是挣到一个开头了。

      * * *

      合约签得非常顺利,双方都没有在价格上多加纠缠,于是大概半个月不到一切手续都已办好。陆梅接到乔琬开出来的支票,转手就捐给儿童慈善基金会;乔琬知道后,在后来一次酒会上还玩笑似的提及:“早知道蒋太太要做善事,我就再高开二成了。”当时陆梅一笑置之:“既然是做善事,专门开支票也一样不麻烦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

      唐棣文的老宅终于转手一事,很快上了各大报章娱乐版的头条。因为买主卖主身份特殊,加上牵扯到的第三方虽然去世多年,但留下的声名仍在。各种报道消息纷纷攘攘铺天盖地,但无论怎么写,知道当年底细的,已经被各路人物关照过,反而一片清白;不知道底细的,再写,都是无涉旧时风月。

      虽然猜测众多,陆梅和乔琬就像事先约定过一般,无论是对旧友还是媒体都绝口不提这其中细节。又过了一个来月,当这件事情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乔琬才不做声地搬进去。

      这些年来陆梅也雇专人维护,但终究是不曾大张旗鼓地动过。而乔琬却不同,如今房子归在他名下,他搬进去后没动室内装潢,凡是留下来的家具一件不换,就是请人来彻彻底底清扫了一次,好像要把积了这些年的看得见看不见的灰尘和其他东西统统给清理出去。

      当这所有的清扫整理工作收尾之后,乔琬一个人踏进这栋房子。他把厅堂里所有的灯打开,觉得可能是清扫过的关系,房间里特别亮。满意地环顾了一圈,他点起烟,靠坐在沙发上。

      唐棣文和乔琬都是烟瘾很重的人,但当年唐棣文有个不晓得是不是算得上怪癖的习惯——他只在自己的书房里抽烟,而偌大房子的其他任何一个房间,都找不到一只烟灰缸。所以哪怕乔琬烟瘾再大,也只能常常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抽烟。

      他们有太多一样的不良嗜好,但从来没有人会去提醒对方一句。

      手边的烟灰积得太多,乔琬一时半刻找不到烟灰缸,低头瞄一眼光可鉴人的地板,把烟灰弹在了地上,一缕细烟则笔直地伸向天花板的吊灯。

      反正已经是自己的房子了。

      乔琬如是想着,继而再一次认定,他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对这栋房子有好感。

      * * *

      乔琬第一次和唐棣文一起出席一个著名品牌的新品发布会时人前人后用的还是助理的名义。

      事情发生得很快,顺利得连乔琬自己也不敢相信,甚至生出隐隐的后怕来,总觉得这么轻易地控制着进程预示着不好的将来。他跟在唐棣文身后,笑得有点发僵地踏上顺着沙滩铺开的红地毯。本来在轻松谈笑的人们在看到唐棣文身后的乔琬时竟然静了一静,几乎没有人的目光不是惊异的。这些惊异汇聚起来,几乎都能刺痛他。

      他脚步一慢,唐棣文就觉察到了,笑一笑压低声音对他说:“不要停,继续往前走。这里的哪一个,你是不认得的。”

      那倒真的没有。乔琬耸肩:“我都认得,只是人家不认得我。”

      “没关系,很快他们就认得了。”唐棣文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是走到会场中央,听到的第一句半是寒暄的玩笑,是对着唐棣文说的:“你不是才从意大利回来吗,怎么,和江远吵架了?”

      这句话其实也不大,但是引得身边的好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容里不见得有恶意,可是所有的人看着乔琬的目光都是冰冷的。

      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尤其是看着他的面孔都是平常只得在大小屏幕上才得一见的,乔琬咬了咬牙,头本来已经低下去,最后还是抬起来,挂出个近于灿烂的微笑来。这个笑容唐棣文也看在眼里,他也笑了:“最近在筹新片,总要有一个得力的助理。”

      “简可是你自己让出去的。”

      “没办法,别人开的薪水更高。”

      他淡淡地说着玩笑话,但准备新片的消息无疑比唐棣文和岳江远之间是不是出了问题更让在场的一群人关注。很快关于唐棣文下一部片子究竟是什么的问询也好,打探也罢涌起来,再过不了几分钟,乔琬的问题,就被彻底忘记了。

      纵使再无人关注他,乔琬还是没有离开,静静地藏在人群之外看唐棣文如何与旁人周旋。踏进这个圈子之前乔琬只听说唐棣文的脾气出了名的坏,但是眼下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说起话来绝对的滴水不漏。

      他听着,慢慢走了神,无可抑止地想到岳江远来。乔琬看过岳江远不少片子,也知道人在圈子里人缘是出名的好。就像此刻,在那些不断投来的打量、考究的目光中,他根本无从分辨其中是否有那么几道,来自岳江远的朋友。

      几天之前唐棣文刚从意大利回来,两个人在餐厅吃饭,唐棣文看似不经意地问他,想过将来做什么没有。

      当时乔琬手边一滞,一时之间根本不敢去看唐棣文,生怕有一点过头的情绪都被对方看出来。但他又不敢让唐棣文多等,竭力压抑住,也很不经意般说:“想做的事情总是很多,但是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唐棣文就笑:“演戏在这个圈子里从来是最简单的。”

      “也不是人人能无师自通。”乔琬放开餐具,低下目光来。

      唐棣文没有接话,却招呼餐厅的侍者,挑了一支酒。侍者倒好酒,把酒杯分到餐桌上的两个人面前,唐棣文先端过酒杯来喝了一口,这才说:“这家餐厅总是藏着好酒。”

      闻言乔琬也端起杯子试着喝了半杯。他倒是分不出高档酒的好坏,只是单纯地觉得好喝,眼看着唐棣文要再给他倒第二杯,乔琬已经伸出去的手沉了一下,心也跟着沉了起来——这才记得,当初他送唐棣文回去,是推说过自己酒精过敏,滴酒不沾的。

      好在唐棣文似乎对好几周前的那件事情不记得了,要不就是完全的不曾上心过;而餐厅里光线柔和,哪怕脸烫的再厉害桌子对面的人也不容易看清楚。乔琬觑一眼若无其事的唐棣文,再觑一眼杯子里的酒,手一点都没有抖。

      和唐棣文处得时间稍久,乔琬越是有战战兢兢之感,不晓得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他也不可避免地想起岳江远,想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处的,但总归不会像自己这样,每一步提心吊胆。

      这时唐棣文和这一群人闲聊的差不多,转身对沉在自己心思里的乔琬微笑道:“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冲浪,反正没什么事,无聊就去游泳吧。”

      众目睽睽之下,乔琬轻而易举成为目光焦点。

      * * *

      打开书房的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了的书架。签完合同之后乔琬才发觉书房里的书全没了踪影,专门去问陆梅,得到的回答冷淡而干脆:“我留下来了,遗嘱里说家具和杂物随我处理,我也只搬了书。”

      他当然晓得陆梅为什么单单只带走书,但当时还是忍住了,冷笑一声后客气地道谢挂了电话。而今直面全空的书架,心里总归不是滋味,恍惚还记得当年那些与墙同高的一排书架上摆满了书的光景,当时没什么工夫去看,更疑心唐棣文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就干脆连房间也少踏进去。

      但是当年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那还是《溯日徊光》正式上映之前,唐棣文本来在工作室剪第三道还是第四道样片,忽然接到个电话,之前唐棣文情绪都还不错,接到电话后蓦地变了脸色,起先还只是剪接一起继续剪片,没到十分钟,脸色越发难看,乔琬当时在他身边,看他额角的青筋都浮出来。明显心思不定地又撑了十分钟,唐棣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离开一下。”尔后一个字没多解释,摔下其他人甩门离开。

      其他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跟上去,等到两个多小时后还不见唐棣文的身影,工作室里的其他人才犹豫着对乔琬提议:“打个电话给导演吧。”

      他就打唐棣文的手机,起先三个是通的,但没人接;重拨到第四个,才响一声就突兀地断了,再打就是盲音。乔琬想了想,又打到唐棣文家里去,管家接了电话,听到是乔琬的声音竟然有送了口气的意味。如此一来乔琬反而急了,问:“唐……”

      猛地意识到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很快改了口:“导演在吗?……那好,我马上过来一趟。”

      去的路上乔琬就隐约认定事情不妙,到了之后看见守在玄关处的管家,张口就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却不多说,镇定地答道:“唐先生在书房。”

      他立刻撇下管家一路小跑往书房去,拧开房门才踏进一只脚就听见唐棣文阴沉的声音,是爆发前最后一点宁静:“回来做什么,滚。”

      乔琬一愣,没理会,轻声说:“是我。”

      “出去。”口气依然不耐烦,却不复起先的阴沉了。

      他听出语调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疲态,乔琬无声地合上门,从门边走到唐棣文身旁。天色已经暗到除非走到近处再难看清的地步,所以当乔琬真的看清靠在椅子上的唐棣文,怔怔半晌才想起冲去开灯。久处黑暗中的唐棣文瞬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眼,还是不耐烦:“把灯关了,你也出去。”

      他额头上的上不再流血,但创口肿了起来,半边脸上残了已经干涸的血迹,因为情绪的缘故,唐棣文的脸色在乔琬看来就是铁青的;见状乔琬皱起眉,同时声音不由自主高了:“怎么回……”

      话没说完,目光先被摔在椅子旁的手机牵住,再稍稍往上瞄去,染血的手帕和沉沉一串钥匙被唐棣文紧紧捏在手里。

      他一惊,很快还是定下心来,屈膝半跪下来,拉住唐棣文的手柔声说:“我们先去医院吧,你伤的不清,总要包一下。”

      唐棣文甩开乔琬的手,但乔琬又一次覆上去,不依不饶;如此反复数次,看上去疲倦已极的唐棣文终于没有再次甩开,却还是低沉地重复了一句:“把灯关了。”

      * * *

      乔琬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只是唐棣文离开岳江远的借口。

      这个念头在刚开始那一段出现得很频繁,后来那两个人真的分开了,那时乔琬拿到第一张片约,他几乎每天都在想,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一个人,唐棣文会用什么方式结束一切。

      谁知道,一直没有。

      他们竟然过了好些年。

      乔琬成了比当年的岳江远还要红的一线演员,人前人后风光无限;似乎比较起来,他什么都要比岳江远强些——无人不称许他的天分和勤勉,他年华正好,大小奖项已经拿了不少,出名的导演愿意把最好的剧本留给他;他在圈子里人缘一流,前辈的提携和后辈的尊重一项不缺,连记者都回护他……

      不过在乔琬看来,这些年中最不可思议的奇迹,还是他和唐棣文的关系。

      直到亲身经历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人是可以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若无其事地共同生活的。

      唐棣文从不对他提及过去,亦不许诺将来。现在一旦变成过去,就丢弃,未来也无甚值得许诺,总会变成现在。他们一天天地过,他看他一天天地变老。

      唐棣文教乔琬很多东西,为他写剧本,只要合适主角的位置就留给他,在旁人看,隐约就是理想伴侣。每遇到不知内情的人来表达羡慕,乔琬微笑,他演技一流,没人看得出真假。

      有的时候连自己都瞒过。

      其实说穿了,四个字,不闻不问。

      学不会这一点,乔琬就不是乔琬了。

      * * *

      面有疲色的男子盯着半满的玻璃杯,失神地对面年轻的女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诗……”

      “什么?”

      他消瘦的脸颊冲上来自酒精的潮红,听到询问后过了很久,才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眼面前的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说,又垂下眼,用懒洋洋的语调念了一句:“灰烬中蕴留着钻石的荣光——那是永恒璀璨的晨星?”

      她愕然地摇头:“不,我从未听过。”

      他轻轻笑起来,一只手支着下巴,空闲的另一只手时有时无地敲打着玻璃杯。他看来是无心为之,却意外敲击出悦耳的节奏,听得那个年轻的女人不由得双眼发亮,等他停下来,才满心欢喜地对着这个一切成迷的陌生人说:“你学过乐器?”

      “没有。”

      “是吗,那倒是让我意外了。我倒是学过几年长笛,你的调子抓得真准。”

      他勾起嘴角,似乎想对她表现出善意来,但又在善意传达出去之前先一步改变了主意,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刹时之间,无数的烟花在他眼前炸开,他却身在旷野之上,举目四顾,了无旁人。风呼呼地划过他的耳边,带着青草气味的湿润空气覆上来,吻过他的头脸,又不恋倦地去了,风声里听到谁的笑声,在喊他的名字。

      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伏在桌子上,喃喃地重复着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诗:“灰烬中蕴留着钻石的荣光——那是永恒璀璨的晨星……”

      他的声音低下去,手边的杯子碰翻了,残酒在玻璃杯里打转,因为量少而不至于泼出来;他身边的女人低头看着他,很久很久,爱怜地伸出手,刷过他覆在他额上的发,也喃喃地说:“灰烬与钻石……那你的钻石又在哪里呢……”

      ……

      “对不起。停一下。”

      乔琬坐直身子,忽然开口,几乎把片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在唐棣文的片子里,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喊停。

      唐棣文从监视器后面探出半张脸来,果不其然地,他语气不善:“怎么回事?”

      “这一场,太别扭了,我演不来。”

      明明之前的表演已经镇住所有人,乔琬盯着唐棣文,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是能替剧本拿主意的人。”唐棣文想也没想地拒绝。

      乔琬盯着他,神情复杂,但还是微笑着走到唐棣文身旁,轻声说:“我拿的上一个剧本里没有这一出。我需要时间准备。”

      “你也看见了,我没有时间给你准备。还是这个镜头,再来一次。”唐棣文的目光又回到监视器上。

      不料乔琬动也不动,微微昂起头来,说:“我演不来。”

      唐棣文起初没有理会,至少三十秒之后,他才再次转过脸来正视乔琬。他在乔琬的目光中看到一星怜悯的冷笑,于是不由自主地,他也牵出笑来,脾气异常好地反问他:“那怎么样你演得来?”

      他过于良好的态度在瞬间戳破了乔琬的冷笑,只见他低下头,微微摇了摇:“让我休息五分钟。”

      唐棣文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表,沉默片刻后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说:“那好,大家休息一下。”

      虽说是休息气氛还是有些僵,他们两人接过助理端来的咖啡,没喝就先搁到一边去。等身边的人散了,离他们远远的,乔琬重重靠在椅背上,声音始终不高:“我以为……”

      唐棣文等了很久,等不到后半句话。他没有猜话的习惯,就索性不去理会,戴上眼镜回头去看刚才被乔琬喊停的一段。乔琬扭过头去看他,淡淡地叹了口气,明白这一次他还是会忍下去。正如之前的年岁中的无数次一样。

      一口气喝下已经放凉的咖啡,乔琬去了一趟洗手间,往片场走的时候隐隐听到片场那头喧闹得厉害,还没给他时间反应,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女声刺得隔了这么远的他耳膜都发痛起来——“快,叫救护车啊!”

      * * *

      唐棣文入院之后,电影的拍摄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乔琬手边远不止这一项进度,可偏偏什么都知道了,越是不能把一切推掉,只陪在唐棣文身边。

      其实不只乔琬,凡是和唐棣文有交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串出一场年度大戏来。

      乔琬每天一定抽至少两个小时在医院,但这个时候两个人真的没什么话可说,他就坐在一边看唐棣文看书,吃药,接受各种检查,问他需要什么,他好从家里带来。

      唐棣文起先只要他随便从书房里带几本书来,住满一个礼拜之后,他又要乔琬把象棋盘也端过来。

      他之前以为书房里那张美丽的桃心木棋盘只是摆设,直到如今唐棣文提起才晓得原来他是会下棋的。因为印象中没有看过他下棋,乔琬就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会下棋?”唐棣文说:“我很久没下了。”

      乔琬不会下棋,没办法陪唐棣文下,就坐在一边看他一个人下棋。其实看一个人下棋是非常好玩的事情,乔琬每一次看,都在想,唐棣文是希望哪一边赢。他起初什么都看不懂,后来渐渐看出点门道,觉得也很有趣,就在闲暇时刻找入门书籍自学,也向别人请教。

      但还来不及学出什么名堂,忽然有一天,他的助理悄悄告诉他,岳江远回来了。

      与这个消息同来的,还有自唐棣文的病情确诊之日起,他就让人四处去问的楚莺的联系方式。

      乔琬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见到岳江远。

      那天他拍完给杂志的平面广告,比平时提早一些去医院。病房里没人,低语从阳台上传来。他知道岳江远已经回来好几天,甚至知道他住在陆梅家,所以看到岳江远的时候,他毫不惊讶。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下棋,茶几隔开他们,很久才说一句话,姿势看上去都很别扭。

      听到脚步声那两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乔琬先是对唐棣文微笑,才转头去看岳江远。

      他都几乎认不出岳江远来。

      双方打了个招呼,就没有话说,乔琬静静看了一阵棋,发觉两个人究竟是和一个人的下法不同。

      然后他退出去,给楚莺打电话。

      * * *

      那段时间乔琬总是做梦。但奇怪的是,他只记得其中的两个。做得最多的一个是关于《溯日徊光》的——站在齐腰高的海水里的人成了他自己,跌跌撞撞走进大海深处,去找什么东西。海面上漂浮着太多东西,他却看也不看,一味地向前走。

      正如大多梦境中都包含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无论他走了多么远,多么筋疲力尽,海水始终还是只到腰际,但是等他回头再去找岸时,四周除了灰蓝的海水,什么都不剩下。

      另一个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那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一个梦,几乎有那么一两刻,他都以为就是真的了。比如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照在他的手上,手背被烫的有点微微作痒;他把搭在脸上的书拿下来,阳光晃得他一时半刻张不开眼,反而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中;花园里的蔷薇都开了,四下静寂,能很清楚地听到蜜蜂嗡嗡震动翅膀的声音与和风抚低树叶的声音,更不必说身边人翻过书页的沙沙声了。

      乔琬的视觉恢复了,看着他,觉得很愉快,忍不住伸出手贴在他的脸上。阳光下泛白的头发闪过星星银光,但被太阳烤得很温暖;被打搅的人没什么耐性地皱起了眉头,偏了偏脸,躲开乔琬贴过来的手。乔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手滑到他的脖子上,依旧笑眯眯地,亲密地说:“老头,我们出门走走吧,还没有老到只能坐在这里晒太阳的地步呢。”

      尽管在乔琬之后的人生中还是偶尔反复地回到第一个梦境,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但某天他去医院陪,慢慢削着苹果的间隙,笑话一般把第二个说给唐棣文听,末了他拿格外有趣的口气强调:“我梦见你老得懒得不行,就窝在院子里哪里都不愿去。”那天的天气和梦里的一样好,当他说完之后病房里也静寂了一刻,唐棣文垂着眼,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有几分笑意,笑意里又有几分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开始连梦都信了?”

      乔琬亦扬眉微笑:“听说如果信梦的人,是从来不会把梦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了。”

      “哦?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我估计是最近太累了,老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把苹果切片,动作麻利,片得很漂亮,和先一步切好的橙子摆在一起,整个盘子递到唐棣文眼前:“维生素。”

      唐棣文接过,又顺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那还不如吃维生素片。”

      “维生素片多难吃。”

      唐棣文反而笑了:“我现在一点也吃不出区别。”

      乔琬顿时心里一凉,半晌接不上话,好半天,慌张地圆场:“现在的水果都是这样,橙子和香蕉都能一个味道。”

      唐棣文还是在笑。

      后来陆梅和岳江远一同过来探病,这才挽救了两人独处时那无法形容的压抑气氛。乔琬本想再多留一会儿,奈何助理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想起,提醒他下午还有好几项工作等他去完成。反身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多停了一刻,透过房门的间隙看见岳江远若无其事地把果盘递给唐棣文,轻声说了句什么,唐棣文抬起眼来,面上是无数个不情愿,但终究是拣了一片塞到嘴里去。

      乔琬轻轻合起门,不自主地浮上个极淡的苦笑,影影绰绰多年的念头避无可避,大声地质问他,他只能回答。

      原来他一直错踞在旁人的梦里。

      * * *

      缘分有时是个刻薄的女人,不可琢磨倒也罢了,最可怕的还是偏心。不是你的,一分也拿不到,就算是你的,她竟也克扣。

      乔琬无数次为两个人设想过结局,但他从来想不到他会让唐棣文独自离开。就如他明知那是一条暗路,他也从来想不到他坚持不下去。

      可是当那一天他告别满面遗憾的主治大夫回到唐棣文住过的那件病房时,当看见盯着下到一半的棋盘沉默无言的岳江远正垂肩静坐,彷佛一无所知,乔琬才承认,自己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半分周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没有伪装笑容,倚在墙边;岳江远瞥见有个人影,很自然地转过目光,发觉是乔琬后也没有立刻转开,还是从容地致意,然后什么也没说,动手收拾棋盘。

      乔琬看出他的手在发颤,竟不由自主地提起精神来,慢慢走到岳江远对面的那张椅子旁,坐下,开口问:“他走的时候没有受罪吧?”

      岳江远把最后一枚棋子收进盒子,合上盒盖,手指在上面摩挲不休:“他到最后都是一个人,你问错人了。”

      起先乔琬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他熟悉这种情绪,并一直以能控制这种情绪暗自为傲。如今唐棣文不在了,他实在找不到再压抑的必要,但岳江远手指上那一点流连的小动作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他的本意,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到时候有空,葬礼还请赏光。”

      闻言岳江远双眼蓦地燃起一丛近于铁青色的火光,他正视着乔琬,乔琬亦无语,无意多加只言。

      岳江远微微颔首:“多谢。”

      “啊,不必客气。”

      * * *

      唐棣文终身未婚,没有子女,连近亲也没有,葬仪中亲属席上答礼的唯一一个人是乔琬。经过这么多年,没人不觉得他是最有资格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乔琬孤零零站着,猛然想起当年唐棣文的一句话,演戏在这个圈子里从来是最简单的。

      当年这句话本是别有所指,但此刻乔琬再想起,觉得用在此刻也未尝不可。

      葬礼全是他一手布置,客人也是由他选定,除了遗嘱中“一切从简,骨灰随便撒了”一条按照唐棣文心愿,其余的,全权在他。

      他总算是胜到最后的那一个——几乎每位来宾献花之后都会走到乔琬身边低声致哀,再要他保重。乔琬一一答礼,态度和神情无懈可击。

      乔琬扫了圈这个不大的会场,都是熟人,因为事先打点过,没有任何记者,气氛沉默几近肃穆;然后目光自然而然地,在前排的楚莺身上反复停留,又顺便带过她身边的岳江远和陆梅。

      当初他费尽心思找到楚莺,私心里并非没有和陆梅赌一口气的意思在,谁知道阴错阳差,楚莺还是没有赶上见唐棣文最后一面。等到葬礼上再见,已经没有力气走路的她几乎是被岳江远和陆梅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进来。

      如今她端坐在位置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苍白如死,背却挺得笔直,一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搭住岳江远的胳膊,借此稳住自己;岳江远穿着不过不失的黑色西装,脸色没有楚莺那么差,但多少还是能看出疲惫来,他也不曾走上前献花致礼,从头到尾,只有他最像陌路人,到场也只是为了陪在哀恸至极的楚莺身边而已。

      乔琬心里不知怎的,隐约浮出要大笑的冲动,越是环顾四周,越是想笑——他把一切都安排的这么完美,整个仪式的步骤,仪式中的气氛,最完美的还是所有人的表现,完美的演出,尽管其中有些人错演了角色。

      整个仪式并没有持续太久,宾客陆续散去,楚莺一直盯着骨灰盒发呆,全无离开的意思,抑或是再无离开的力气。乔琬这时捧着骨灰盒走过去,陆梅立刻腾出楚莺身边的那个座位给他。

      “楚女士,还请您节哀。”

      楚莺竭力对乔琬牵动着嘴角,想浮出点笑,但目光始终定在乔琬怀里。她的声音沙哑无力,可语气柔和:“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到极点,说完好久,看见乔琬始终没有作声楚莺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不得体。她早已哭过,前一刻是哭都再难哭出,但此时双眼还是一红,声气哽咽地对岳江远说:“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挂在岳江远臂上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岳江远脸上显出不忍的神色,眉头一紧,伸手拍了拍楚莺的肩:“都结束了,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话的同时分毫没有往乔琬那边瞥一眼。

      楚莺又回头去看骨灰盒,再次泪流满面,伸出去的手瑟瑟不已,终归还是收了回来,挣扎着站起来,低声说:“好了,回去吧。”

      他们离开得似乎没有眷恋,乔琬也站了起来,目送两个人远去;这时陆梅从他身边擦过,但被乔琬叫住了:“蒋太太,您留一步。”

      陆梅还是停了一刻,口气中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不必说了,房子我不转手。”

      她声音压得很低,不想给第三方听见;乔琬却不肯就此打住,情急之下只说:“价格由您任开。这栋房子对我意义非凡。”

      听到这里陆梅索性站定,似笑非笑地盯着乔琬,声音依然很低:“哦,原来那栋房子对你意义非凡。”

      唐棣文的遗嘱里,几乎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乔琬,现金存款乃至一切有价证券,却把老宅和里面的一切东西转到陆梅名下。

      那是葬礼还在筹备之中,各种琐事纷至沓来,无不需要乔琬一一定主意。但当律师念到这一条,已近于麻木不堪的乔琬一个激灵,猛地把目光投向同样在场的陆梅身上。他这个举动过于突然,眼中光芒又逼人,连陆梅都多少被骇到。他离座而起,差一点就掀翻,刻意压抑之下,本意礼貌的口气适得其反,听来只让人觉得咬牙切齿,他问面色如水的律师:“我以为名下的不动产,也包括这一栋房子。”

      “遗嘱上写的是,除了这栋老宅之外的一切不动产,乔先生。”

      “房产可能转让?”

      “那就要看蒋太太是否有意转手。”

      乔琬怔怔半晌,目光终于又一次转回陆梅所在的方向。

      陆梅的神色倒是平静,起初可能有点意外,但在看见乔琬的脸色后就平静下去了,她摇头,轻描淡写:“我没这个意思。”

      ……

      “我没这个意思。”

      她的回答始终如一。

      乔琬面色阴沉,目光一移,楚莺和岳江远已经走到门口了;此时陆梅也扭过头去,寻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后才再度开口,对面色不善的乔琬轻声说:“你要争一口气,我可没必要成全你。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搬。”

      * * *

      乔琬留在唐棣文房子里的东西虽然多,但真心要收拾,顶多大半天光景。

      他也就真的没花多少时间,不到半天,所有的东西都理好了。这一理才知道,住了这些年,自己的东西大多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装好了,再回头看看房子,一如往昔,丝毫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改变分毫。

      没来由的寒意瞬间浮上来。

      乔琬把箱子拎上车,重重合上车门,又一次回到老宅里。这次他来到书房,盯着唐棣文常坐的位置发了许久的呆,这才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走过去,坐到那个位置上。

      他没有合上书房的门,两只狗陆续窜起来。这两只苏格兰猎犬和金毛是乔琬看着长大的,远比他初认识唐棣文时家里养的那两只亲他。它们绕着椅子转了几圈,看乔琬没什么心思同它们玩,也就乖巧地趴到一边去了。
      乔琬一直靠在椅子上发呆,脑中一片空白,不晓得是不是葬礼之后倦意终于反噬,他只想就这么坐着,一辈子再不去干别的事情。

      但是天色慢慢黑了,夕阳反光在玻璃上,刺得他眼睛发痛,他不耐烦,起身拉窗帘,却因为动作太大膝盖撞在书桌上,痛得他又坐回去。

      哪里知道竟莫名其妙给他装出个暗格来。

      乔琬知道这个书房里都是些老家具,有些还是唐棣文祖父祖母一辈留下来的,但从不知道原来连书桌都能有这样的设计。

      那个抽屉不大,但是很深,抽开后乔琬发觉里面塞了些纸张,最上面却压着个烟盒。

      看到烟盒乔琬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记得这只烟盒,也曾经为此和唐棣文开玩笑,说:“想不到你这个喜新厌旧的人,打火机换了无数个,烟盒却能一直留着。”

      似乎没人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只是见唐棣文始终留在身边用。乔琬也曾把玩过,除了做工异常细致之外也看不出什么。

      他拿起那只烟盒,终于晓得为什么在唐棣文去世至今遍寻无获。里面没烟,但烟草气息犹在,是乔琬记得的味道。

      旋开台灯,他看见银质烟盒表面上数不清的细小的擦痕,手指抚过去,花纹凹凸不平,冷冰冰的。

      乔琬笑了笑,把烟盒塞到外套里,顺手拿起抽屉里那一叠纸的一张,读了起来。

      是剧本的草稿。

      然后是一些线稿,水彩,几乎没有成品。

      再然后是照片。生平第一次,乔琬看见唐棣文亲人的模样,但完全不知道究竟谁是谁,如今这些人何在,而且,事到如今,他也再无亲口确认的机会。另一些合影是他年轻的时候,和楚莺萧明聿,有几张笑得简直没心没肺,一派洒脱自得,毫无阴霾。

      乔琬仔细地看着这些照片,眉头不知不觉蹙起来。忽然一个念头闪过,然后就固执地扎根,不肯离去:他和他在一起将近十年,他到底知道什么?

      如果从他们在一起那天开始算,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他是他的助理,一手栽培出的演员,以及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的枕边人。

      可是如果再回溯往昔,他什么都不知道。

      唐棣文的过去,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从不容人踏进半步,更罔论分享。

      乔琬不由满面苦笑。

      他把相片全部拿出来看完,才发觉抽屉的最下方还压了一本本子。乔琬顺手拿起来,翻开,只是本素描本,画的基本上都是这房子。

      乔琬一张张翻过,和稍早些看过的那些半成品一样仔细。但现在这本里每一张都完成了,且很见用心。

      直到他翻到里面唯一不是建筑细部的一张,也是唯一没有完成的一张。

      那是两只手的素描,一只勾出几条线来,另一只却完成得很完美。

      但还是能看出整张构图来:未完成的那只手,轻轻搭另一只上,不知是想触摸还是握住。

      乔琬虽然学过点绘画,但多年不练,差不多统统忘干净了。但他喜欢这张草图,看了又看,再拿起之前看过的另一些草图,对比了一下,觉得看够了,就要放开。

      但他先一步改变了主意,重新拿回那些画再看,他的脸色逐渐阴沉,翻素描本的动作变得粗暴,像是在为没有更早察觉某事而发怒。

      当他终于认出画本封底上那个不大的签名时,手一松,本子重重掉在地上,正好砸到他的脚。

      疲惫让人麻木。

      当乔琬终于明白面上那些湿意源于何处,他如是想。

      他和唐棣文在一起近十年,生离死别都经历,竟会在这一刻为这个哭。

      这也是他从未设想的结局。

      * * *

      乔琬醒来后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书房里睡了一晚。他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脚,在瞥见空荡荡的书架后僵了片刻。但他很快站起来,架开一扇窗,让清晨的空气进来。

      这扇窗子下面种着丁香,这植物长得繁茂,几乎伸进窗口来。

      他拨开那些枝条,在满目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逐步清醒振作起来。

      一只鸽子莫名其妙地扑进来,也不怕生,停在窗台上,盯着乔琬不动。

      乔琬很轻松地抓住它,抛它飞离这老宅前想到签转让合同前陆梅似真还假的一句话。他厌恶其中的怜悯,但还是忘不掉:“一栋房子而已,你何必这么重的心事,耿耿这么多年?已经没什么不是你的了。”

      看着鸽子飞走,乔琬静静站在窗边,想,他如果还有别的,何必执着这一栋房子。

      《谁记得,想当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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