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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役
三、
城门大开。
铁离的数百勇士骑上战马一队队奔出城,在来袭辽军的对面整齐列阵。
依旧伫立在城楼最高处的顾惜朝,迎风起舞的墨发丝丝缕缕地遮掩住他的双眼。发丝模糊了他的视线,始终清明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双方沉默的对峙局面。
敌不动我亦不动。
这样的战略他懂,不仅懂,而且更加精通在沙场之上奉行的以彼之道还自彼身的道理。
可是今夜的耶律格不会懂。
略略转过头,顾惜朝在黑暗中凝视城之北那处起伏的坡岭,嘴角含笑。
他就是要耶律格不懂,在今夜雷雨将至时分,铁离为何会选择主动出城与他们对峙,而不是像以往一般只是坚守住自己的城池。
待雨过天晴,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天地相接之处冉冉照亮整个草原之时,耶律格一定会后悔今夜的贸然来袭。
暗夜风疾。
一些人影从北麓的暗道出城,迅疾穿越过起起伏伏的坡岭。
在城门开启之前,在顾惜朝故意授意如此高调阵仗迎敌的同时,萧戈率领的两百奇袭先锋军早已趁着漆黑夜色的掩护,悄然取道捷径,慢慢逼近城外的枫树林。
戚少商一路同行,看到的是训练有素、疾而不乱的暗夜行军。
看着这两百铁离的轻壮小伙,一个个显然已经对此次奇袭的任务了然于心,途中几乎没有一句疑问的话,戚少商亦只能在急行军中忍下心中的疑惑。
不禁忆起连云抗辽的岁月里,他和兄弟们也会时不时地夜袭辽军大营。
那个时候,他们在偷袭营盘、击杀辽贼的突袭中最常用的是“衔枚”。
将一小段木棍咬在口中,提醒自己不可随意出声。就连老八这样急性子的人,一旦咬住“衔枚”,亦不会再发声言语。
趁夜奇袭,最忌讳的就是声响。
然而,顾惜朝配给夜袭军的却是一只只啸声清越的竹哨。
虽然戚少商明白顾惜朝这么做必有深意,就像他沿途偶尔看到的铁离军摆开在辽军面前的阵势,明显存有故意为之的意图。
不然,以铁离部族这样不算强茂的兵力,完全可以借由今夜恶劣的天时之利,固守城池就好,何必主动出城迎战呢?
明白归明白,在萧戈没有对自己言明竹哨的用途之前,戚少商的心中始终还是疑问重重。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人已然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坡岭尽头的一处与城外枫树林相连的低洼地。
藏身其中,没及人膝的繁茂芒草正好掩盖住他们俯身趴地急需隐藏的身体。
夜更深,天色似乎亦愈加得暗沉。
苍穹之上密布着的浓云像是要直直的压下,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有炫亮的闪电,仍旧不紧不慢地数道灿击从天而降。
萧戈在潜伏中凑近,在戚少商的耳旁悄声低语:“戚大哥,你知道哨声是我们的暗号了?”
戚少商道:“我知道。一长出击,两短谓藏,三促是为集军。”
萧戈笑道:“说的对,是顾先生告诉你的吧?”
戚少商微微点头算是回答。
萧戈又道:“那,顾先生对你说了竹哨之功还需配合天气共用吗?”
戚少商蹙眉,道:“你是说,顾惜朝是故意选择这样恶劣的天气才出兵的?”
萧戈点头,道:“是顾先生听闻有人从耶律格手下救了海子和族中的少年之后,早早地就嘱咐我提前做好应敌的准备。他好像知道耶律格今夜一定会来!”
戚少商忽然想起顾惜朝在与他交谈时说的那句:要下雨了的喃语。
看来,顾惜朝亦观看了天象,知道今夜的草原之上定然会有电闪雷鸣之下的暴雨。
接着,等到萧戈将接下来的奇袭计划说给他听之后,戚少商脸上的表情改变了。
他很想在这里赞一声好计策!
原来惹人厌恶的电闪雷鸣,到了顾惜朝这里就变成了配合击敌的奇计。
或许亦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一条不仅只是利用了天时,更是针对铁离的自身兵力,以少赢多的妙计。
这个人,还有什么是他算计不到的?还有什么是他遗落没想到的?
只是在此时此地,戚少商只能暂时压抑住自己涌动的心绪。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枫树林后的辽军,被在城池前与之对峙的铁离军们挑起了对战的欲望,已然开始向密密生长着大株瑰丽红色五角枫的林中行进。
萧戈与戚少商对视一眼,默默点头示意,随后将手中的竹哨放置在了唇边。
暗中潜伏着的铁离小伙们,亦沿着枫树林四周,悄悄地以半包围的阵式封住林中通往城门的几个必经之处,等候出击的最佳时刻。
夜风刮过,似乎不再像他们来时路上一般的狂莽嚣叫,天边隐隐的闷雷声却像是奔腾着的马群纷踏而来,响声迅速地由远及近。
蓦然从深墨色的天空中,连着击下几道刺眼的电光,一时间照亮了整片枫树林。
被激烈亮光瞬间惊到的辽军,停滞了在树林之中摸索前行的脚步。
萧戈唇边的竹哨亦在同一时间吹响。
立刻,一声清远嘹亮的哨音透空而去。然后,哨音一声紧跟着一声,互相呼应,此起彼伏。
前一刻仍在芒草丛中、枫树荫下暗潜着的小伙们,此时已经将配置在身上的长刀紧握于手里,用比闪电更快的疾速,猫腰四散闪进枫树林。
趁着刹那而至的雪白光亮,看清楚眼前敌人的铁离先锋军,仗着对这片枫树林的熟悉,轻松地对阵尚不明了发生何事的辽兵,见一个就砍一个,遇两个就劈一双。
戚少商的逆水寒亦已出鞘,冰寒剑光炫耀旁人眼目,低低的龙吟声中,剑气以雷电之势令接近他身边的辽兵避无可避。
激战之中,戚少商不经意地想起萧戈说的,顾惜朝在出发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们,辽人的发型衣饰俱与铁离不同,只要看到头上戴着一圈兽毛的人就上去一刀,肯定杀不错。
现在看来,这个简单好认的办法,在需要迅速行动的霎那,真的不失为一个实用的良策。
炫亮电光倏然暗去之际,两声短促的哨音又及时响起。
戚少商已经从顾惜朝的口中知道了这两声哨音的意思,于是,待萧戈一吹起竹哨,就早已占据距离自己最近的有利地形,妥当藏身,隐息静待。
目视四周,适才还在奋勇挥刀的小伙们,亦在哨音响起的一瞬即统统掩藏好了自己的行踪。
光亮完全隐去,重新陷入漆黑一片的偌大枫树林里,唯有留下被突然而至的袭击惊吓到的辽军,慌乱而迷茫的马嘶人唤之声。
将身体靠在树木背后,戚少商在黑暗里遥望苍穹。
那些厚沉的电击云层里,不时地闪过丝缕银芒,看似慑人,却着实给他们的这次奇袭带来了不可思议的运气。
堪堪只是第一轮击敌,他就已然看出这两百铁离军虽然人不多,相互之间的配合却很默契。
而且,每一个人的行动力都极佳,显然是经过了数月的统一训练才可能这般严明守纪。
适才还因为杀敌而激越跳动的心,忽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戚少商嘴角起了一丝笑意。
只要有云中的闪电不时地照亮枫树林,铁离勇士们就可以看清楚敌人的动向。
只要有了竹哨的暗号和这些熟练配合的先锋军,至少可以不动神色地多杀几个辽兵。
看来,顾惜朝说的没错,今晚带兵前来的耶律格,似乎是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倒大霉了。
在下一个惊雷响起,闪电劈亮枫树林的那一刻,铁离人不等辽军有些许的喘息,如法炮制地又是一轮攻击,然后再一次。
终于明白过来是遭到铁离暗袭的耶律格,看着自己军中在几道闪电之后就无端损失了的数百兵卒,表情越来越阴沉,仿似这雷雨之前的天色。
最近一年,他几次带兵与铁离交锋,皆因铁离族中有高人布阵而令他溃败不堪。因而大哥已经严令他不准再出兵擅自挑衅铁离。
但是,他岂是咽得下被陌生人一击而伤之忿的人。
原本是想瞒着自家大哥报那一剑之仇的,所以才会趁夜,带着自己帐下的一千兵马就贸贸然来到这片枫树林。
原本也是想着这一次亦与以往一样,似乎用不了太多的兵力,烧杀抢夺一番给铁离人一个教训就撤阵走人,没料到还没走到城门口就被伏击得这么干脆。
耶律格恨得牙痒。
然而,他毕竟是一名长期带兵的辽将。
在铁离人第三次利用哨声与闪电配合击敌之后,耶律格已然看清了奇袭的方略。
稳住心神,暗沉了眼色,耶律格在马上冷冷地对自己的兵士喊道:“所有人在闪电炫亮之时,即刻躲藏!”
林中的辽兵齐声应答,随后亦在林中四散开,寻找适合自己的藏身之所。
就在辽军改变行动之时,戚少商与萧戈正跃至树上俯瞰林中的情形。
其实,在刚才的混战之中,戚少商有意无意地发现,萧戈始终跟在自己的身旁,即便是杀敌,亦离开得不远。
察觉出他这么做,戚少商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萧戈的行动定然是顾惜朝的授意。
的确,对他来说,一个初来咋到的异族人,一来就加入铁离对敌的战役之中。
对此间地形不熟不说,只怕也是暂时无从知晓铁离平日里究竟是怎么和黄龙府的这些辽军对战的。
可是,顾惜朝似乎是忘了,他戚少商亦是在连云结集义军抗过辽贼的首领。
他,知道怎样在敌仗之中挥剑杀敌。
他,亦知道如何在厮杀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沙场不比江湖,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人命在其中,似乎是最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东西。
一旦踏上战地,唯一剩下的也只有敌对双方真正的搏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千古道理,原本就是用无数将士的热血记载在历史之中。
在戚少商踏上这片草原之时,他就能够隐隐地觉察出这里部族与部族之间的诸多纷争。
为活命,为生存,为抗争。
就像铁离人,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不惜一切和天斗、和地斗,亦和人斗。
正想开口让萧戈不需时时顾着自己,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耶律格骑在马上发出的狠话,戚少商不禁一悸。
看来这个嚣张的辽将也不是满脑子都塞着稻草。
原来他也明白,将士出征,永远不能轻敌亦是沙场之上的明训。
于是,戚少商对萧戈悄声道:“看来这个耶律格已然识破了我们的行动。”
萧戈点头。
戚少商又道:“不过,我看他还没明白哨音暗号。”
萧戈笑道:“戚大哥说的是。不过就算他识破了暗号,我们也不打算继续用原来的办法对付这些契丹人。”
“哦?!”戚少商蹙眉。
“顾先生说,这个在闪电光亮之下偷袭敌人的方法最多只可以用三次。”
敌人依然还在,远在城内的顾惜朝又是如何得知辽军的每一次临时改变的动向?
此时的战况却不容戚少商费时深思,于是他选择继续问萧戈:“看来顾惜朝还教了你其它的应敌之法。是什么?”
萧戈取出竹哨看了看,得意地向戚少商说道:“还是用它。不过这一次却是诱敌!”
夜欲尽,风势渐渐变小,空气之中的水汽却愈凝愈多。
立于铁离城墙高处的顾惜朝微微仰起头,将眉眼贴近迎面而至的风里,独享着人在草原之上,等待暴雨将至时分的奇妙感受。
天边,闪电与惊雷持续不断。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听闻到枫树林里传来的三次清越哨声,知道萧戈他们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来袭辽军内部的兵马不安。
可是,耶律格并不是真正的傻瓜。
与他对战一年有余,顾惜朝十分清楚此人不光是黄龙的一员猛将,亦有着丰富的带兵经验。
虽说有些行事鲁莽却绝对不算愚蠢。
哨声配合着天气能够偷袭他的阵营三次已是极限,顾惜朝所要的,并不只是这些偷袭。
他要的,是敌方人心的慌乱。
而真正赢得战役的胜利,或许就要看下一次袭击方略改变时的再次出击了。
嘴角惯有地勾起一道弧度,顾惜朝在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很多次,他伫立在这面城墙上俯瞰城外的草原、河流和树林,却从来都是只有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
心中的计策救了铁离族人很多次,他亦会在部族得胜之后,被这些热情的北地男儿拖至庆典上备受款待。
只是,在族人们对他恭恭敬敬的同时,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会去真正地明白,或者深究他为什么这么做的原由的。
每当这个时候,顾惜朝就会告诉自己。
他答应撒兰纳相助铁离,只想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对铁离,他终究是一介过客。
铁离部的路能走多远,怎么来走,最终的选择还是牢牢掌控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
所以,每一次与辽军对阵,他永远是游弋在这些族人之外的一个异族人。
然而,这一次的对敌感受却与以往的都不相同。
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就是有预感。
这一仗,他们会赢得十分痛快。
就像草原之上,等待多时终于倾盆而下的暴雨一般肆意狂莽、酣畅淋漓。
所以,他在静静等待骤雨的来临。
几道闪电劈下,枫树林中一片雪亮。
适才和戚少商与萧戈一样潜伏在林中各处的铁离小伙和大部分谨遵耶律格军令的辽兵,都选择在电光闪亮的刹那隐藏了自己,使得林中一时安静无声,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萧戈笑了笑,在戚少商的注视下再一次将竹哨放置唇边,等待着吹响它的另一个时机。
片刻之后,枫树林中的光亮完全散去。
时待黎明,天空的颜色愈加暗哑,仿佛像是因为要迎接曙光的辉煌而刻意地越发深沉一般,整个黑压压的一片。
树林之中顷刻之间又黑得伸手不见了五指。
耶律格在马上挥动着链刀,怒喝一声“前行!”
躲藏暗处的辽兵才敢慢慢尝试着探出身体,继续往前行进。
就在这时候,萧戈口中的竹哨蓦然吹响。
短促有力的三声哨音,尾部带着一记旋,响彻整个枫树林。
不是在闪电照亮之时,却是在黑暗降临这一瞬间。
刚刚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想在黑暗林中继续行路的辽兵,听到哨声都蓦然愣住。
之前铁离的三次凭借着哨声偷袭,每逢有闪电,小伙们就奋然出击;如果没有闪电,他们就在黑暗中不去妄动。
这样的袭击让辽军瞬间损失了数百人,阵营之中早已有人心生惶意。
而这一次哨音的完全颠倒改变,却令辽军习惯性地听到哨音就感觉身边有敌人来袭。
暗沉的黑夜更是在一刹那之间逼出了人心底不自禁的恐慌。
惊喝声与惨呼声同时响了起来。
辽阵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挥舞起了手中的刀剑,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影响而去挥刀。
而,慌乱的心绪一旦被激起,就很难再简单地平复下去。
所以等耶律格发现黑暗之中,手下的兵卒被哨音惊住,开始不管不顾地击杀身边所有靠近自己的人的时候,林中的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
此时,铁离的两百夜袭军,因为自己人容易分辨,早在听到三声哨音之时就已经迅速集合。
独独留下枫树阴影里不明所以、惊慌失措的辽军,四散地自相残杀,乱砍乱窜。
辽军大乱。
戚少商见到这样的阵势,忽然之间明白萧戈所说的诱敌到底指的是什么了。
顾惜朝,真的是已然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一算尽,再无遗漏。
兵阵谋略再精绝,战场之上的人心,才是制胜的关键。
顽敌亦怕勇者。
心不乱,则阵不乱。
心生惶恐,难免军阵恍散。
辽人一次小小的寻衅,他都这般对待,那么,在铁离的这些时日,顾惜朝究竟独自相助过铁离人多少次这样的敌人来袭?
戚少商蹙起眉,他忽然想到像顾惜朝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留在这片草原之上的。
现在的自己更不敢去信他会毫无条件地相助铁离。
那么,这一次,顾惜朝,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深藏心底的疑问又一次浮现眼前,戚少商苦笑出声。
这些无法释怀,亦或是难以说清道明的心绪从来都是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之上。
再多次的午夜梦回,始终都排解不去。
不等他收回心神,一声尖厉的啸叫声忽然从铁离城内凭空窜起。
一枚信号散弹在墨色苍穹之上炸开了一朵明晃晃的礼花,流星般长长的尾坠映亮了半边天空。
萧戈抬头看了看天,对戚少商说道:“戚大哥,这是顾先生的暗号。他是说树林外我们的人已经封住了契丹人可能冲出去的所有道路,他们会协助我们,放心地在林中将契丹人统统干掉。”萧戈握紧手中的长刀,继续说道:“顾先生说,这个计策叫做……”
“瓮中捉鳖。”戚少商笑,已然接口将答案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告诉萧戈,自己之所以知道,是曾经在七略上看到过相似的战略阵法。
萧戈听了,不禁点头道:“戚大哥也是宋人,果然与顾先生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他们何止仅有心意相通!
抬头看着越来越暗沉的天色,戚少商问道:“这也是顾惜朝教给你们的?他究竟教会了你们多少?”
“很多!”萧戈道:“没有顾先生就没有今日的铁离。”
一句话令听得人心潮涌动。
戚少商低头,在尚未散尽的彤明光线之下,看清了枫树林中的情形。
果然如顾惜朝所预料到的一样。
封住退路,压紧包围,趁着辽军在林中自溃互杀之际给予迎头痛击。
铁离费兵无多,却可能以少胜多地取胜。
身边,萧戈的竹哨已然再次吹响。
一声长而悠然的要全体出击的暗语,令隐身树梢之间的铁离小伙们纷纷掷下手中的长刀,连着击毙了数十个在林中瞎转的辽兵;有的更是直接跳下树,看准目标一击得手。
战!
只在瞬间。
耶律格眼看枫树林之中的情势再由不得他掌握,眼色一暗,骤然从马上拔身而起。
手中的乌钢链刀已经飞掷向发出哨声的某处地方。
链刀破空而至。
等到在奋勇杀敌之时,不忘吹响竹哨以及时调整自己人战略的萧戈感觉到脖子后一阵冷风袭来,已然来不及回头自救。
铮然的龙吟却在此时清吟响起。
“又是你!”
耶律格看清楚阻止自己的人之后,脸色变得愈加难看。
混战之下的枫树林中,戚少商沉着一张脸伫立在他的身前,掌中逆水寒之上,赫然缠卷住了他甩向萧戈的那道泛着暗芒的钢链。
一时抖不开与逆水寒剑纠缠在一起的钢链,耶律格只能选择在距离戚少商不远处与之对峙。
乌钢链被扯成一道笔直的线,隐隐晃动,在黑暗之中偶尔闪现出幽暗的光芒。
戚少商擎着逆水寒,目光牢牢地看着对面的耶律格。
在相救海东青之时,他就已经对这员辽将偷袭一个孩子的行为不耻。眼下见他又向萧戈故计重施,心中甚是不快。
眯眼蹙眉,戚少商对耶律格道:“耶律将军似乎对背后偷袭颇有心得,那么,就由我再来会会你吧!”
话音刚落,戚少商掌中内力一激,已然将缠在剑上的乌钢链弹了开去。
他没有夺人兵器的爱好,既然说了要面对面的较量,还是双方手中都有惯使的兵器为好。
耶律格一怔,似乎是没有想到戚少商会这么简单就送回了自己的兵器。
于是,收回链刀后,也没有一贯地抢先出手。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在不久之前,轻松一击就令自己气血翻腾,溃败而去。
戚少商的内力显然要高出他很多。
虽然抢夺先机一直是他行军打仗的惯例,不过,在单独面对这个人时,耶律格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犹疑。
他必须要等一个最佳的时机出手,才能够令自己可以与戚少商一搏。
暂时脱险的萧戈回头,见到戚少商和耶律格只是静静地伫立着,谁也没有率先出手。
想到戚少商不俗的身手,萧戈转过身,放心地继续游走于身周敌群之中。
此时的情势,哨声已经不再需要从他的唇边响起,看自己人之间彼此熟练的配合,越战越勇的仗式,已将林中的契丹人杀得惨呼声一片。
想起临行之前,顾先生所托,不光要他将此次奇袭的战术告诉戚少商,还要时刻注意让戚少商配合先锋军的行动。
现在看来,自己根本无需过多的操心。
且不论他精湛的剑术、卓越的功力,戚少商显然亦是经历过沙场做战的人。
更让萧戈惊叹的是,戚少商今日才是第一次与铁离一起迎敌,却能够对顾先生的每施一计都完美了解,真可谓称得上是知音了。
天地相接的尽头,隐隐露出一线惨淡的天光,黎明即将到来。
刚才还在耳旁不断呼啸而过的风声,忽然之间完全静止了。
然后,戚少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冰冷、湿凉。
而后又是一滴,再一滴。
几乎只在刹那,亦不容人做好准备,豆大的雨点就密密麻麻地从空中骤然落下,劈头劈脑地砸在人的身上和脸上。
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整片草原瞬间迷漫起薄薄的水雾,四周的景物陷入一片氤氲之中,模糊了视线。
戚少商的眼睫之上,顷刻聚集起来的雨水顺势流入眼眶,让他不自禁地眨了一下。
耶律格就在此时,出手了。
乌钢链刀划开雨幕直取戚少商的面门,离他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戚少商脸颊生疼。
几乎是在刀风袭来的同时,戚少商尽管眯上了一只眼睛,然而久经江湖的历练已经使他本能地拧身后仰,避开了这一击。
回头,发梢上的滴水甩过眼前,带起冰凉的湿发紧贴住鬓边。
掌中冷光乍吐,铮然作鸣。
趁着耶律格手中的链刀收势不及,戚少商的逆水寒直直向他刺了过去。
耶律格蓦然大惊。
他没有想到戚少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仅避开了他的突袭,还立即调整了自己的动作,反而向他疾速地刺来一剑。
于是,也来不及容他细想,只能拍出一掌以护自身。
戚少商却在行进之中看清楚了他的动作。
在自己的剑就要触碰到耶律格的霎那收势,亦换掌与之相击。
两掌堪堪相触,耶律格猛觉得着手之处突然变得虚虚荡荡,仿似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
却,另有一股郁热之力缠在掌上,如沸水般涌入他的臂膀之内。
耶律格一时间后悔地只想杀死自己。
要不是他的链刀回收不及,戚少商又趁机攻了过来,他也不用在慌乱中选择与他拼内力。
当下,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然像是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往后拉了半尺,却始终离不开对方的掌心。
情急之下,耶律格用另一只手挥动起链刀,用尽全力地反手向戚少商再一次砍去。
戚少商不急着抵挡,反而笑了起来。
带链的兵器在短兵相接的时候,往往没有像长距离袭敌般有效,那道长长的钢链反而容易成为累赘,影响持兵器者的行动。
果然,逆水寒只需转手一折,就轻易地抵住了乌钢链刀猛烈的攻势。
一拉后扬,冷光闪过。
剑气轻掠耶律格的右边脸颊,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戚少商亦在同时撤掌收手。
得到自由的耶律格还是被戚少商深厚的内力所震,急退十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血,无可避免地从他的脸上、嘴角淌了下来。
耶律格胡乱抹去血迹,望了一眼林中的战况,知道自己绝对不可再在此时恋战。随即曲起手指,在嘴边吹响了一记口哨。
立时,林中尚在坚持着与铁离对战的剩余辽兵统统聚集了过来。
耶律格回身跃上马,头也不回地急速退出枫树林,带着残留的几百人马,从来路狂奔回去。
雨还在下着,天,却亮了。
雨中的晨光朦胧而淡然,照射在一片火红色的枫树林之中,显得格外清洌。
激战过去。
只怕铁离人自己亦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可以不动用到驻留在林外河流边的一兵一卒,就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军中不知是谁,大喝一声先脱了身上的衣衫,甩至半空之中,在暴雨里展开了双臂仰天欢呼起来。
随后,更多的族人跃下马背,争相效仿。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长刀马鞭,一起为自己喝彩。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透云层而去。
顿足声、呐喊声渐渐变成了草原儿女们的热歌,任由磅礴的雨水亦冲刷不掉激昂的声音。
戚少商收剑伫立,安静地看着这些北地男儿豪迈地歌咏。
萧戈笑着走到戚少商身旁问道:“戚大哥,你说,这一仗我们是不是打的很痛快?”
戚少商不禁点头。
尽管此时,他已是浑身透湿,却分毫感觉不出一丝冷意。
相反的,胸中却有一股久违了的热情,不断涌动着想要宣泄出来。
抬头,望向远处。
密集雨幕之下,在目光中模糊成为只有一线轮廓的铁离城墙之上,那个施计赢得战役的人,是不是也在这般庆祝得胜的欢歌笑语里肆意地微笑?
晨光渐亮,急雨依旧。
目光所及之处,顾惜朝虽然看不清战况,却可以听到从枫树林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歌咏声。
待到他再一次仔细聆听之后,唇角不禁牵起了淡淡的笑意。
那是铁离祖祖辈辈,在战场之上的胜利歌谣。
战役持续了多久,顾惜朝就在城墙之上伫立了多久。
此刻,他的青衫尽湿,神情却飞扬放松。
这一仗,他胜了,铁离亦胜了。
转身,吩咐身边的守城兵士,顾惜朝道:“拿几坛草原白到我的帐内。”
随后一撩衣摆,潇洒而去。
雷雨之后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
有微微的风吹拂过眼眉,带来些许独特的、仅仅属于草原的气息。
凯旋而归的铁离勇士们一踏入城内,立即有热闹的欢呼声从城中的四面八方响起。
戚少商与萧戈打了声招呼,随后独自一人默默地穿过整座充盈了喜悦之情的城池。
一路之上,许多铁离族人与他擦身而过。
或是年迈的双亲流着泪不住抚摸无恙归来的孩儿的脸庞;或是牵着一双幼子的妻子终于放心地依偎进丈夫的怀中。
然而更多的族人,却是在收拾完兵器之后,就急急奔向有亲人在等待着自己的家。
戚少商其实很少刻意地去留意这些战后的情形。
因为每次见到,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随他抗辽的兄弟们。
想起战役停歇,旗开得胜之后与他们的痛快豪饮。
然后,亦会不经意地,想到一个人。
适才经过城门之时,城墙最高处,那个至始而终静静伫立着的熟悉身影已经不见,莫名地令戚少商有了一份失落的心情。
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刹那之间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或许,是想问问顾惜朝,在铁离每经一战之后,是否也会有与他一般的感受?
又或许,只是难免触景生情罢了。
一路走着,看着,不知不觉发现已然到了自己在铁离的暂时住地。
一座干干净净的油麻布毡帐,显然是给远来的贵客备下,疏离而陌生。
戚少商撩开帐帘走了进去,身上,被暴雨淋透了的衣衫下摆处还时不时地滴落几粒雨水。
垂目蹙眉,看到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戚少商叹息着伸手,准备解开衣扣。
忽然,帐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足音,一声不差地传入他的耳内。
停住解扣的动作,戚少商随手擎起了刚刚放下的逆水寒。
“戚大侠可在帐内?”
听到来人说话,戚少商的心中疑惑顿生:铁离的撒兰纳为什么会来这里?!
略一沉吟之后,戚少商应声走前几步,掀起帐帘,果然见到着一身白袍的撒兰纳伫立在外。
脸,还是隐在轻薄的白纱后面看不真切,手中却捧着一些东西。
知他必定是因事而来,戚少商往后退了一步,侧身示意请人进内。
撒兰纳亦不推辞,举步就走入了戚少商的毡帐里。
见他进来并没有开口说话,戚少商决定由自己开门见山。
戚少商问道:“不知阁下来此有什么事?”
撒兰纳转过身,揭开遮盖住手中事物的布,递过来,道:“戚大侠孑然一身来到铁离,又恰逢雨中作战。请换下这袭湿衣吧。”
戚少商闻言低头细看。
在撒兰纳手中的是一套铁离部族的衣衫,褐黄的织布上隐有图腾的暗纹,配着赭色皮革和北方游牧族人自己特制的麻质扎什,天地间沉厚自由的民族秉性似乎在这服饰之上就得到了最彻底的诠释。
抬起头,戚少商不假思索地回绝道:“多谢好意。不过,还是不用了。”
撒兰纳不解地问道:“戚大侠是嫌铁离的衣衫不够精致?”
戚少商摇了摇头,继续道:“铁离的衣衫自有草原男儿浑厚的气势。然而,戚少商始终是一介宋人,还是穿回自己的衣衫惬意。”
闻言,撒兰纳收回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叹道:“一年前,有一个人亦是这般不愿改穿铁离的衣衫。难道你们中原宋人都不喜如此,不知变通?”
“是谁?”戚少商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不过,他还是将疑惑问出了口。
撒兰纳似乎是笑了,道:“铁离除了戚大侠还有谁是宋人,难道需要我再说出他的名字?”
戚少商亦笑了,回道:“是他。”
撒兰纳点头,道:“是他。”
见到撒兰纳仿似与顾惜朝十分熟昵的神情,戚少商蓦然觉得心中有一句话不得不脱口而出:“你和顾惜朝……”突然顿住话语,发现自己的话问了一半似乎再也问不下去了。
他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曾经说过,他不会问,他会等到顾惜朝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今日,反倒是自己先忍不住了。
自嘲般地笑叱一声,戚少商向已经打算着要离开的撒兰纳道:“算了,没什么。”
此时的撒兰纳见戚少商确实没有更换衣衫的打算,已经转身走向帐帘边。
听到戚少商欲言又止的问话后,停下脚步,回头。
投进帐内的晨光并不算很亮,然而他整个人笼罩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却像是神奇般地在暗暗发光。
“我可以看出戚大侠与顾惜朝应该算是熟知的朋友。而我与顾惜朝之间的事,戚大侠何不自己去问他。”撒兰纳停了一下,继续道:“其实世间之事莫不是简简单单的,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繁复。我这么说,戚大侠是否可以对此释怀了?”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哗之声。
撒兰纳的几句话让戚少商的心情就似身上的透湿衣衫,紧紧贴住肌肤,令人焦躁难耐。
他即刻用最快的速度从行囊里取出衫服,换下了自己的湿衣,随后一步迈出毡帐,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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