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的日出

　　我叫丹尼。
　　看日出曾经是让我早起的唯一理由，可是，我最后一次看日出一是一百八十多年的事了。
　　那时的我只有十八岁，是一个巴黎社交圈常见的花花公子，年轻，富裕，无忧无虑；并且有一个漂亮迷人，风情万种的情妇和一群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的朋友。我肆意挥霍着一切：金钱，以及青春。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好坏，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毕竟，对于一个年轻人，巴黎能要求些什么呢？大把的法郎，清白的名声，一口说得过去的法语，这些我都拥有，而我所拥有的又何止于此呢？
　　我的一生似乎在沿着一条毫无悬念的道路前行：玩够了漂亮而轻薄的姑娘之后像所有朋友一样娶一个不怎么迷人但能带给我更多实惠的姑娘；生一大堆孩子，将他们养大成人，教他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讨人喜欢，之后把他们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名单；最后，像所有父辈一样永远安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在或真或假的泪水中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我所要做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可是后来，一切又突然改变了，上帝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戏弄了我：
　　我的父亲由于受经纪人和公证人的骗，不仅弄光了原来的资产，还欠了近四百万法郎的债。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直到一八二四年的一个寒冷的冬夜，不愿在破产后腆颜偷生的父亲开枪自杀了。
　　除了大笔的欠款和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甚至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昨天还是王子，今天就变为乞丐---这种戏码在巴黎几乎天天上演，只不过这次我是被选中的那个。
　　情妇啊，朋友啊，全都蒸发了。豪宅和庄园被拍卖，我像狗一样露宿街头，追债者令我无处藏身。所有的信誓旦旦和蜜语甜言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桩丑闻的添油加醋和各种恶意的煽风点火……
　　巴黎，她就像那些无情的婊子一样！我有钱时，她让我在她的怀里尽情嬉戏，当我没钱时，她就一把将我推开！可是上帝，我能干些什么呢？失去了金钱的支撑，我就是一个除了吃喝嫖赌以外一无长处的废物，况且，这个废物顶着的还是一个被人们所鄙视的姓氏。
　　再看一次日出，然后让生命在象征新生的时刻止步，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事。
　　那天是一八二五年三月十三日。
　　上帝没有让我失望，他仁慈地给了我满足最后愿望的机会：那么美丽的日出，以至于我根本不会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说那是一种你们所有人都无法亲身感受的美丽。我想即使再过二百年，我也仍然记着它。
　　有人一定会说：“天呐，老兄，你在开玩笑吗？难道你认为在二十一世纪我们就看不到日出了吗？”
　　没错，我承认：在你们的世纪太阳的确是照常升起，和我们十九世纪的太阳没有区别；但是你们这群二十一世纪的骄子应该没有尝试过用一种即将赴死的心情去看日出，并且在看完日出之后真的这样做了--- 因为你们现在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选择这种缓慢而迟滞的自杀方式。你们会……跳楼？或是……卧轨？啊，没错---简单而快捷，那才是属于你们的方式。
　　而我在沙滩上痴痴地坐了许久，等待那金色的光芒层层褪去，等待那巨大的圆球渐渐缩小直到变成悬挂在远处天空的一个小点之后，才终于站起身来，向着天的方向，缓缓走近我生命的终点。
　　也许我想要等待的还有其他---一个能够拯救我的天使？哦，算了吧，我只不过是在稍稍延长活着的时间而已，因为天使并不存在，根本没有什么能拯救我。
　　初春的海水，寒意尚未全退。
　　我的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海水；头上，却是温暖柔和的阳光。我不无眷恋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上帝啊，我多么想继续活下去---哪怕是顶着一个受辱的姓氏！毕竟，对一个注定要在此刻死亡的人来说，有什么比活着更美妙呢?可是，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更好的逃避方式呢?有那样一种不必面对痛苦的生命吗？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悦耳的声音：“有。”
　　这声音有如天籁，就像是情人间甜蜜的耳语，我从未听到过这样诱人的声音---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甘愿为声音的主人做任何事，任何……
　　我转身，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有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向我微笑。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我，我忘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走向死亡，我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盯着他。在晨曦之中他多像是一座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的雕塑---也正像那些雕塑一样，他仿佛无法让人读出年龄。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愚蠢极了，我瞠目结舌，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但是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他是在与我说话---因为整个海滩只有我和他。
　　“对不起，先生，您，您刚才……”
　　“我刚才在回答你的问题呀，我的小家伙。”他似乎带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神情打量着我。
　　“我的问题？”
　　“你不是在问是否有一种不必面对痛苦的生命吗？我告诉你‘有’。”
　　“‘有’？”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先上岸来呢---如果你还想活着听完我的建议的话。”
　　他说的没错。当时，海水几乎已没过了我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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