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江山梦里花

　　七

　　任何繁盛都是要过去的，包括我自己。
　　起义的烽火在九阳镇燃到顶峰，然后迅速衰弱，直至濒于熄灭。大概皇帝经过了遑急与焦灼之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是在一个叫做卧龙山的地方被包围的。这个地名很滑稽，本身就像对我的嘲笑。那时候，我躲藏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等待弟兄的救援。我身边只有一个人——李莲子，还有一只狗——阿花。
　　李莲子这时正在缝补我在战场上被弄坏的战袍。阿花伏在地上，似在昏睡。我不禁笑一声，对李连子说：你后悔了吧，我看你这辈子做不上皇后了呢。
　　她心不在焉地瞧我一眼，不说话，继续她手里的活计。在我预感到前途不妙时，我曾经无数次让她离开我。她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边便总有她的影子。
　　疲倦袭来，强敌环伺中，我却还是昏昏睡去了。
　　梦中我被外面的鼓声惊醒。那是进军的鼓声，我霍地站起身。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了李莲子，没有了阿花，一起失踪的还有我的战袍。
　　我奔到洞口，看到了外面最壮观的景象。像狩猎，旌旗飘扬，刀剑闪烁，无数支箭对准了中心的猎物。那猎物是谁？穿着我的铠甲战袍，戴着我的金盔，甚至，领着我的那只叫做阿花的狗。鲜血此时正从“猎物”破损战袍中涌出来。
　　我喉中一阻，几乎叫起来。那是李莲子。李莲子已经身负重伤，正在软软倒下。阿花身上带着一支箭，伏在血泊里急促地喘息。
　　在我腾身要跃出洞口的刹那，我看到了一个白衣飘摆的人骑着白马跃到了李莲子的面前。
　　他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我飞一般冲出去，在那柄剑前立住了。李莲子的身子倒在我的怀里。
　　我的目光落到那人脸上。然后，我便像被冰封冻了浑身的血液，木然呆立。我没有想到，会是她，刘巧嫣。
　　刘巧嫣的目光像雪亮的刀，剜着我的心。我垂下了头。
　　有兵士围拢过来。我把怀中的李莲子轻轻放在地上。绳索缠绕上我的身体，很疼，更疼的是我的心。

　　八

　　我在牢狱中等待处决的命令。摆脱了战斗，我可以随意而且安稳地大睡。梦中总会出现一只硕大的风筝，风筝后面是刘巧嫣若隐若现难以捉摸的目光。
　　狱卒送饭时我问，那白衣女子是谁？难道将我逼入绝境的……是她？
　　狱卒本不耐烦，但似乎却对这个话题饶有兴味。
　　那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他说，等你脑袋掉了那一天，将军就要和夫人完婚了。
　　我知道那位叫做林宵的将军，自我从九阳镇带队伍出来后，一直与我为敌的就是他。
　　牢门声响，有人报：夫人到！
　　一袭白衣的刘巧嫣缓缓走进，带着一身凛肃。她遣走了狱卒，静静站在我的面前。
　　我没有望她，低头看地上的杂草。我们好久没有说话。
　　一会儿她终于开口：我来告诉你，皇上的圣旨到了，明日午时……
　　你怎么会是将军夫人的？我没有问关于我的死期，倒问起这个无聊的问题。
　　刘巧嫣徐徐道：想找一个能替我报仇的人。
　　我不作声。刘巧嫣索性面对我坐了下来。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就仿佛还在刘家花团锦簇的庭院中。我似乎感受得到她的呼吸。
　　你恨我么？
　　我们几乎同时问出这一句话。
　　彼此又沉默了。
　　片刻，刘巧嫣说，我是恨你的。当初我为你逃婚三年，而我的娘亲却是因为你死的，我的家族是因为你败落的。我要报仇，我要把你拉下来，让你永远做不成皇帝。所以我找到了他，一位战功卓著的将军。我说，如果他能打败你，我就嫁给他。
　　我没有想做皇帝，我只是……想报仇。我嗫嚅着。
　　报仇？刘巧嫣苦笑。如果没有我们刘家，你活不到今天。
　　我怔住了。
　　诬告你的父亲，是我父亲平生所做的最大的错事，可那是皇帝授意他做的，他不做就无法保全我们的家族。所以至死，我父亲都说愧对于你。是他让我们保护你，让你在九阳镇自在地活着。
　　我闭起眼睛，咸涩的东西流进了我的嘴角。
　　我听到了刘巧嫣一声悠长的叹息。
　　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刘巧嫣的背影。白色衣裙一闪，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死亡前夜能看到刘巧嫣，我心中已是很欣慰。我想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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