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冷追）

　　掉落的冰凌和灰尘掀起一阵阵烟雾，巨大的石门在开启时摩擦地面出了火花，精巧的设计让火花沿着引线不断燃起火把，进而照亮了整个洞穴。

　　乌氏祠堂埋忠骨，陆将军的先人寻找这夏日原本是融雪瀑布、到冬天就成了冰川的洞穴，做了祠堂的另一个入口。陆氏祖先中的守墓人便由此口进入祠堂，爵风所见的那双壁为匙的石门——是供外族朝拜冠冕堂皇的门户而已。

　　追命讶异的睁大了眼，惊得长久长久说不出话来，这山洞中的巨变让两个人一时间忘了生机出现的兴奋。

　　“乖乖……这陆家真是太……厉害了……”，边咳嗽边抖落身上的灰尘和冰凌，追命颤颤巍巍直起身，本来煞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一拍袍子开心的大叫。
　　“小冷！我们有活路了！”

　　石门在他们走过后轰然闭合，火光冉冉，映出石壁旁瘫坐的一具白骨。
　　那是陆氏最后一位守墓人，乱世喧嚣的前朝中兵荒马乱里中了箭，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回墓中陪着先烈安眠，封尘了这需要虔诚叩首才得门开的洞天。

　　“……前辈，多有打扰多有打扰”，追命拉起冷血的手，小心翼翼沿着尸身踱过去，唯恐蹭到那白森森的腿骨。
　　他边走边碎碎念，“陆家祖先啊，我们是大宋朝的捕快，也算陆老头……咳……陆将军门生，借宝地一过，借宝地一过……”
　　冷血侧耳听着，察觉到追命的紧张，“可曾见那传言中兵书？”，他反手握紧那冰凉的指头。
　　“对对……”，掌心传来的浅浅温暖壮了追命的胆，他望着那黑漆漆祠堂里越来越肃穆的布置，挺起胸脯改了口，“前辈先辈祖辈们，我们要借兵书一看，借兵书一看哈……”

　　巨大的洞穴绵延匍匐在苍山的深处，默默地诉说着那些征战死去忠魂的萧杀和沉寂。
　　灵牌开始出现在岩壁上凿出来的石台上，由稀稀落落变得紧凑，每一个牌位后面都有一个关于征战的故事，一颗向着自己土地的心。通路紧接着变得宽广，高高的悬梁上，一卷竹简落了厚厚的尘。

　　追命突然叹，“……我以前最怕进祠堂，你知道为什么吗？”
　　冷血停顿，“我不知，但我知道这世上并无鬼怪”
　　“呵呵，小时候被人追打给关在祠堂里呆过一晚，后来就落了些毛病，进祠堂总觉得紧张”，像是说一件和自己不大相关的事情，追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这毛病今天会好了，这祠堂……就算有鬼也是好鬼，比那帮活着的人都强百倍”
　　他知世叔所言是非黑白，开始便知道，但他第一次看到这许多人为了一个目标齐齐舍了性命，为了所谓天下大势吗？

　　还是为了自己的心？

　　感叹之余，他察觉到温暖附上自己的臂膀，冷血静静拉住那不算宽厚肩，掌心的热度一丝不漏全贴到皮肤上，追命心里一暖，闭了眼。
　　“……真是莫名其妙，这下出去了得和你过一辈子……”
　　“必能出的去的，我听见风声了”
　　“……我知道能出去！谁会陪你死在这里……你那个什么毒啊的，回去让瘸子给你解了，治不好我拆了他招牌！”

　　追命稳了稳神，双脚灌力提气腾空去捞，那本传的神乎其神的兵书就入了手。
　　“还行，没什么破机关弄得天塌地陷埋了咱俩”，喘着气，他把那满是灰尘的物件一抖，戏虐的笑容又爬上脸颊，“我追命还真是福气，能看这名垂百年的玩意……这下咱俩造反说不定能弄个侯爵做做”
　　冷血听到他开玩笑，嘴角轻轻翘起，脑子里突然出现陆将军风雪中骤然消失前的背影，那个老人曾在打斗中与他说，说人之一世需要找到自己对最重要的信念，然后不再放手就直直随了它去……
　　满目的黑，自己却能见身前人一双笑眼，这“最为重要”大抵是已找到了吧……

　　这一边，追命不知冷血在看向他，盯着那传世兵书突然怔了，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似以往顽劣，却包含这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无奈。

　　“这果然是传世兵书，小冷，我们定要将他交给世人一睹”
　　白皙的手捏着那尘封的卷宗有些抖，冷血看不到，那竹简上笔锋苍劲的只有四字——忠将诚兵。
　　这看上去通俗得连街头卖酒小厮都懂的道理，根本才是救大宋的良药。
　　但泱泱大宋缺的，恰恰就是字字如金的这四个字。

　　救人能救，救世呢？到哪里为大宋寻找着忠将诚兵……
　　五味陈杂。

　　此时此刻的追命和冷血不知，他们在洞内摸索着往外寻路的时候，有一个身影已经踉跄着走到了乌氏祠堂的另一个入口，将一块碧玉放进凹陷处，久久站着不动。
　　他身边美艳的女子已经断了气——那场始料未及的雪崩中，她飞身扑向他，不顾那人惊讶的眼，硬是用身体护住了比自己高大很多的他。
　　最后一望是那人的脸，她觉得很值得，一生也没有这般安稳地合了双眼。

　　前胸上爵烟的血蹭了一片，爵风一头乌发全乱了，散散披在肩上。
　　真的乱了，全乱了，爵烟临死那一眼让似乎让他顿悟，为什么那抹矫健的身影宁和同那人死也不愿意随他生，这便是所谓世间情意，将他二十余年的生存准则硬生生拗成两半，扯成碎片。
　　他突然笑得张狂——改不了的，明白了又如何！那碎片都在他身体里扎着，十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改不掉的——抱着爵烟的尸体，翻过山，竟又站在这乌氏祠堂门前，心念着找到兵书去复命……

　　爵风在巨大的石门前笑得声嘶力竭。

　　你终究是和他死在一起了，追命，不是要来抓我么……来抓我么……觉得自己笑出了眼泪，爵风一抹，竟是满面潮湿。

　　——“你没感觉这馒头难吃？”
　　——“没……没有啊”
　　——“明天我给你拿我娘做的，管饱”
　　——“你不是说笑吧”
　　——“哎，你这人，你就等着吧！”

　　等着呢，其实我十年一直在等，但是你说笑了，你不是要亲手抓我么……

　　地面突然传来震动，石门上的尘土开始抖动。
　　爵风大惊，步步后退，退罢又突然想起似地上前护住爵烟身体，然后抬头愕然看着巨大的石门自动开启。
　　尘雾缭绕间，两个并肩的身影出现在他眼里，爵风怔住。

　　“崔略商!!”，那个名字在他喉咙里藏了许久，太久了，这一刻随着震惊猛地冲了出来。

　　追命和冷血也怔住。

　　“爵风……！”
　　追命眉头一紧，拦下手伸向腰间长剑的冷血，“不要妄动，他身上有那可以炸山的玩意儿”

　　“你活着！”，爵风有些踉跄，满脸惊喜地走进两步又停住，目光落在两个人交叠的手臂上。
　　“这叫老天庇佑，好人才有的待遇”，追命戏虐的笑了笑，“正好，我说过了要亲手抓你”
　　对面的人一愣，旋即嗤嗤笑起来，“好个追命神捕，真是言出必行”
　　既然爵风和大冯都在一个身体里，必是要死掉一个，才能心安……他挑起眉，下了决心。

　　“你从祠堂出来，定是拿到兵书了吧，好”，漫不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他轻轻晃了晃，“这是冷血的解药，拿兵书来换”
　　追命捏着兵书的手紧了紧，旋即笑了，“你还真是执迷不悟，跟着蔡京那个混球有那么好？”
　　“你不明白你手上有天下么，快！”，爵风步步紧逼，面目狰狞起来，杀意尽现。
　　“好，我换！”
　　两个人走近，冷血侧耳静静听着所有动静，手按在剑上细细分辨着两个人的大体位置。

　　陶瓷的小瓶子装着冷血的命，追命小心接过来，长叹了一口气扬手扔出了竹简。
　　就这这个空挡，爵风眼色一暗，腰间的软剑就出了手，带出“嗖嗖”的风声。
　　追命大惊，捏紧了瓶子俯身去躲，却闻得冷血大喝，“追命！剑！”
　　他身体的反应快过意识，伸出左手就接住了冷血那柄长剑，一个回身想要挡下爵风的剑招，但不料爵风连躲都没躲，任由长剑刺穿了右肩。

　　血忽地就涌出来，淌出来温温热热却令爵风心头一凉——原来爵烟便是这样痛的。

　　追命完全怔住，爵风脸近在咫尺，那面目上的杀意似乎片刻间就退了去，一瞬间仿佛恍惚看到那个在小巷子和自己一起追跑的男孩，满是孤独却倔强的眼中那清明的目光又一刻回到爵风眸子。
　　然后……瞬间散了去。

　　“……我欠你的，都还了……”，爵风扬起嘴角皱起眉，捏紧了兵书，扬起软剑——于是现在再没有大冯……只有一个爵风！

　　追命没有料到这突然的变化，弓起身体几乎已经准备要受这一剑，却被扑过来的冷血护在身下。

　　远处，传来多人踏雪的响声以及呼喊——无情和铁手发现了爵风的行踪，沿着尚未被风雪覆盖的痕迹寻上山来。
　　望着护住追命的那目光已经涣散却满是坚毅男子，爵风眼色暗了暗，“追命神捕”，他高喊，就像他那时候在巷口喊他的名一样，“后会……无期！”
　　言罢，爵风揽了爵烟的尸体倏地掠出洞口，身影没入风雪。

　　暴雪在这一刻仍然没有停下，风声冲进洞穴，呜呜作响。
　　天却开始变得清明起来，风雪中，无情铁手黑漆漆的头发在白茫茫的一片里甚是抢眼，引得追命兴冲冲地大叫，“大师兄！二师兄！！”

　　一别如斯，再见到时两个人都剩了半条命。无情板着脸指挥后面上来的捕快把保暖的大氅给他们披上，铁手则已经耐不住，冲上前去将追命冷血抱了个紧。
　　你们都活着，就一切都好。

　　危机尽逝，漫天的飞雪在当天傍晚便止住。
　　整个晚上，无情都在为冷血和追命解毒，瓷瓶里晃动的液体当真是解冷血身上剧毒的解药，无情长叹，如若没有这解药，冷血即使性命得保，眼睛也会废掉。
　　追命身上经络受到毒药浸染的花纹也渐渐退了去，他好得比冷血快，才三天就活蹦乱跳围着蒙住眼睛养伤的冷血调侃嬉笑。
　　“我聪明吧，用一卷只有四个字的兵书换了了你一条命，蔡京看到那兵书得气死，哈哈哈哈”
　　冷血白布蒙眼，也根本不肯听无情的叮嘱老实躺在床上，多日的失明让他已经能够闻着人声调整方向，行动自如。
　　比如现在，他知道追命走到窗前去推窗了，阳光大抵很好，他能想象追命一脸的舒爽。
　　“啧啧，阳光真好，我出去给你找冰凌吧”
　　冷血的眼睛要用融冰的水煎药，越是久冻的冰凌越有效，追命嫌弃金银剑轻功不好，总是拿些低矮处的，他昨天看上了林间一面冰川上冰挂，便心念着弄下来给冷血。
　　两个人不听小捕快们的劝，趁着无情铁手进程准备回京物资的空，硬是溜了出去。

　　林间，阳光开始闪在地上零星的白雪上，灿灿生辉。微风的唱和下，树梢的积雪纷纷扬起飘落。
　　冷血能听见追命用了轻功飞起来，落到远处高高的石头上，冲着他喊，“这个才叫冰嘛！”

　　这家伙内伤没好全吧，他突然觉得眼眶一暖，想是阳光照在蒙着眼睛的布上面了。停顿了一下，冷血伸手扯了那块白布条。
　　更暖了，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
　　他尝试着缓缓睁开，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不是很长——白的，是雪，黑的，是他的发。

　　追命正站在融雪形成冰川前的大石上，任山风卷乱了一头乌发，扬起手里的冰凌，向着自己，扬起一个嘴角。

　　笑了。

　　天地广阔，我不要很多，一壶酒，一个你，已足矣。
　　河川苍茫，我不要很多，一把剑，一个你，过一生。

　　--全文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