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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白云苍狗
暮云四合,夕阳沉沦,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一骑绝尘在如血的斜阳中,扬起一路尘土。
斜晖脉脉,然而,今日月州的煌城不同往日,却是另一番景象。煌城内外张灯结彩,红纱挂满酒楼歌苑,路经的商队停下来在此歇脚,登上高楼雅座,准备做今日的长夜之饮。
暮色下,整个煌城的轮廓艳丽如朱红泼画,又如夕阳中一点亮丽的绯红。
系马垂杨,夕阳下,一位客人风尘仆仆地走上酒楼,小儿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
“一壶古越龙山,半笼汤包,松汁虾仁。”锦衣男子将佩剑放于桌上,转眼从楼上看出去。
夕阳已从大地上收走了最后的余晖,楼下人烟越来越多,两侧的红色轻纱如蔓藤般伸向了街道的尽头。不远处,隐约有人击盏高歌,男子疑惑,又问:“今日煌城内有何喜事?”
小儿记下了菜名,弯腰回答:“客官是外来人吧,今日老城主的女儿喜得良缘,特此下令今夜大开宵禁,昼夜灯会,客官坐的可是个好位子,需不需要——”
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店小儿的话。那小儿察言观色,知道他显然不感兴趣,也不再多语,便退出房去。
过了不多久,小儿推门进来,将酒和菜端到了桌上,弯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然而小儿出去些许时间后,桌上的酒菜却不曾动过半分,锦衣男子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楼下进进出出的人。
一弯冷月渐渐升起在煌城上空,有淡淡的辉光洒落大地,煌城里越发得热闹了。
也不知沉默地看了多长时间,男子屈指一弹,一道黑影应声而落,竟是凭空出现般!
那人抱剑垂首,恭敬地低问:“皇上有何吩咐?”
“她什么时候到这里?不是说晚上就到此处么?”龙锦腾斟了杯酒,有些急躁地一饮而尽。
“皇上,消息可靠,君——”黑衣人忽然止住了话,多年来的训练与警惕已觉察到座上的人陡然间变了脸色,他稍稍抬眼,顺着主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豪华的八轮马车里走下来一个绝世美公子,轻袍缓带,面带邪气的微笑,单手撩开了帘子,却不见有人下来,那美公子并没有不耐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更甚,单手蓦然探出,弯臂将一个白衣女子抱了下来。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疑惑,龙锦腾便挥袖令他退下。
。
血色残阳下,一行商队随着平铺天际的暮云缓缓移动,客商们满面风尘。
商队之中,一辆豪华的八轮马车显得极其鲜明亮丽,马车盖顶四周轻纱飞扬,琉璃珠镶嵌而成的车身在斜阳的余晖下,闪着熠熠珠光。
马车内,一人沉默着,而另一人却是扬眉微笑着看着对角而坐的女子。自依楼后,君澜的话显然少了很多。
“小蝴蝶,过来,帮我捶捶。”千音耸耸肩,手指敲了敲身侧的座位,示意她过来。
仿佛习惯了他的使唤,君澜默不作声地依言坐在了他的身侧,沉默地捶着背。
马车里又陷入了寂静,沉静而窒息。
外面不断响着商队行进时稀疏而拖沓的声音,夹杂着马蹄车轮的辚辚之声,君澜仿佛在侧耳倾听着这些声音,沉默许久,她咬了咬唇,停下手来,开口:“千音公子,我还没说谢谢你……”停顿了片刻,低语:“谢谢你,千音。”
“在那里,你想到了谁?”忽然间有一种奇特的冲动,千音问了一句奇特的话。
“小鱼姐姐,”君澜怔了一下,一贯淡然冷静的眼里流露出软弱的表情,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及了那个阴暗的往事,眼里有了难掩的沉痛,“还有那个不会来的人……八年前不会来,八年后,他更不会来。我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只有大哥拖着病弱的身子一路寻我而来。”
说到这里,她的眼里霍然恍惚,仿佛眼前又出现了成片成片的乱雪中,一个孩子在空空荡荡的雪山里哭喊着。
“大哥拉着我跑啊跑,不知不觉跑到了一个雪山里,那里荒无人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大哥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里,只有,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大哭着,在那里,我遇到了恩师……”
千音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深碧色的瞳仁看不见底,脸上没有了笑容。
“你还有你的大哥救你……”极低的,他说了一句。
“千音?”听得那样低迷的语气,君澜有些吃惊地抬头,那个绯色长袍的俊美公子似是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在那张惑世的脸上她看不到一丝端倪,然而心细如她,感觉到了一种积压多年的孤寂与激愤。
“千音公子,已经到煌城了。”在她恍惚之际,外头响起了一个商客的声音。
千音睁开了眼,伸手撩开了帘子,向外望去,天色已暗,夜幕渐渐降临,清冷的月光下,煌城里人烟熙攘,灯红酒绿,大红色的轻纱和各色的花灯挂满了整个煌城,今夜的煌城陷入了璀璨之中,仿佛夜幕下一颗巨大的宝石,睁眼观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煌城好像有花灯啊。”他低语了一句,唇角漾起了一抹笑意,放下帘子,向她轻问,“小蝴蝶,喜欢花灯吗?”
在他放下帘子的一瞬,君澜瞥眼见到了满街都是大红色,在她看来显得极其刺目,想也不想地说道:“不喜欢。”
转而看向千音,笑容重现在了他的脸上,如往常般,淡淡中带着妩媚和邪气,仿佛刚才他忽然之间的低迷只是她的错觉。
君澜静静地凝视他,在这一刻,在那双如宝石般闪亮的碧眼里,她看到了邪肆笑容下的空洞与寂然。
这样一个丰神俊秀的人,心底也有着隐秘的往事吧……
“到了。”不顾她的神思恍惚,千音先下了马车,伸手一掀,片刻后却不见她下来,挑了挑眉,左手霍然探出,将里头的人抱了下来,引得君澜一声低低的惊呼。
“千——”“音”字还未出口,他便放下了她,也不顾周围来人惊异的目光,扬眉轻笑,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酒楼里走去。
浮红了脸色,君澜在这个男子面前再一次露出了多年来伪装在背后的小女儿情态,紧紧跟上他。
打点好一切后,她疲累地靠坐在了窗边,对望过去,却发现是一家歌苑,莺歌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她下意识地转移了视线,望向半空中的冷月,隐隐发现今夜的月亮要比昨日的圆些。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有些感慨,岁月流逝,月亮圆缺不知经过了多少反复,世间几度沧桑巨变,它仍然如原来那般清亮澄莹。
十年之前,她还是四大家之一的彩家大小姐,然而,一场大火,家破人亡,开始了她和大哥颠沛流离的岁月。十年之后,她却站在了权力的顶峰,冷冷地俯瞰着那些人在权力的漩涡里,谋权、争夺、背叛和被背叛。
当她决定踏上权力的纷争时,原先的彩璧尘就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君澜一惊,转身便唤:“千音——”
话语的尾声还未停歇,声音噶然而止,在转身看到身影的刹那,君澜的脸色瞬忽几变,最终化为震惊。
“龙……皇……”一瞬间,她连续换了两个称呼,却终于忍住,中了穴般僵在原地,神色惊疑地看着门口的人。
龙锦腾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表情。
“皇上……怎么来了?”君澜终于问了一句,神色已渐渐平静。
“朕只是想来看看你。”话想也不想地从龙锦腾的嘴里吐出,看着君澜愕然的表情,缓缓走了过去,眼中有几分沉郁,“千音……是刚才那人?”
君澜一愣,点了点头,眼里有了一丝戒备与疑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句:“他是微臣的救命恩人。”
看着女子褪去朝服之后的清丽容颜,沉默许久,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救命恩人?只是救命恩人么?恐怕不止吧?”他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多日来积压的悲愤与苦痛再度无法控制地泛起。
听得那样质问的语气,君澜大惑不解,却是平静地低问:“皇上这话什么意思?恕微臣愚钝。”
“爱卿不觉得今日的星星特别亮么?”龙锦腾却不回答,转脸看向夜幕垂下的星辰,眼睛渐渐涣散开来:“有一个人,她喜欢在高楼俯瞰脚下,她说,在高高的楼层上可以看到她的家,她的爹爹就可以帮她摘星星摘月亮。”说到后来,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曾经答应过她给她摘一颗星星给她啊,然后等她长大后,穿着织满星星的嫁衣嫁给我。”
这一瞬间,那样的话如闪电般击中了女子的心,她脸色刹那苍白,看着已临窗而立的男子说不出一句话来。夜月离合,眼前的背影渐渐模糊,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融合。
他是?!
比雪还亮的光从她的眼里一闪而过,心中猛然涌起了怀旧的激流,唇角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横亘在心底的那堵坚实的墙壁一路摧拉枯朽地倒塌。
“你已经忘了么?”龙锦腾缓缓转过身,握着紫玉令向她伸出了手,“归尘里不见不散。”
话落的一刹那,君澜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他的手,眼睫下有了微微的湿润,这一刻,她不再记得自己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只是单纯的一个女子。
“你是玉面哥哥——”她乍然问出声,带着汹涌的激动,但仅出现于一瞬间,没有说完话便收了声音。
她松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无法相信般看着他:“不,你不是。”
那样一个潇洒恣意、狂傲不羁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残忍寡绝、冷漠的皇帝?她无法想象两个天差地别的人怎会是同一个人!
“你不是他!”君澜忽然尖利地叫了起来,又猛然往后退了几步,这一次,龙锦腾没有再让她退缩,霍然掠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嘶哑着:“丫头,我是!我是你的玉面哥哥!”
君澜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无休无止的酸涩,蓦然甩开了他的手,垂下了眼,低低幽咽起来:“你是骗子,是个大骗子!我在归尘里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
龙锦腾身子一震,原本想去握她的手蓦然顿住,脸上的表情隐隐痛苦起来:“丫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来,可是——”他忽然打住了话头,上前几步,情难自禁地伸手抚上了女子姣好的容颜,轻轻拭去了她满布脸颊的泪水,微笑:“你还是那么爱哭啊。”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眼底流露着不容忽视的温柔:“丫头,不要怪我,这些年,我一直在归尘等你,真的。”
君澜缓缓抬起了眼,月光倾泻而下,正好照在男子白玉般的脸颊上,不染纤尘,如画的容颜是陌生的,然而触在她脸颊的薄茧——那样熟悉的触感敲扣了她心底的记忆。
“玉面哥哥,你要走了,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样子?”孩子点起脚尖,想去摸他的玉面,无奈自己身子太小,连他的肩膀都够不着,她有些气馁地看着他。
“丫头,想看玉面哥哥的脸,只有一个人可以看哦。”玉面少年狡黠地一笑,俯下身摸着她的头。
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安静地不说话,那个人肯定只有玉面哥哥的娘亲了。
“丫头,半月之后,我们在归尘不见不散,那个时候玉面哥哥摘下面具,任你怎么看都可以。”
“真的?”她欣喜地抬起头,伸出小手摸上了他的面具。
“可是丫头长大之后就要嫁给玉面哥哥。”玉面少年嘿嘿地坏笑起来,“因为只有玉面哥哥的妻子才可以看哦。”
“可是爹爹说,小尘只能嫁给会摘星星给我的人。”她扯着他的衣袖,方才脸上的欣喜忽然消失,又是一脸落寞。
“嗯,那玉面哥哥就摘星星给你。”
“真的?不许赖!”她伸出了小手抱住了少年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我就穿着织满星星的嫁衣嫁给玉面哥哥!”忽然她又问:“玉面哥哥家里有很多银子吗?”
少年愣了片刻,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怔住了,随后又微微一笑:“有,有很多,可以买很多你爱吃的糖葫芦。”
“不,我不买糖葫芦!”稚嫩的脸上却是一脸的老成,“我现在没有银子了,嫁给玉面哥哥可以有很多银子,大哥就可以去看大夫了,花不了玉面哥哥多少银子的,等我有了银子我再还给你。”
看着小女孩那样认真的打算,听得少年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
君澜独自沉静在回忆里,睁着恍惚的眼睛,怔怔地凝视着他,仿佛穿透时光,她忽然喃喃起来:“你一直在归尘等我?”
“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那里等你。”
她仰视着他,那张如冠玉般的面容上漾着一抹微笑,柔和而宁静,没有了往日那般冷酷,然而那样的笑容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她心肺深处。
那个玉面哥哥终究是逝去了,曾经那个人的眼里总是噙着笑谑的神色,笑声如同太阳般光芒四射。如今,这个人的眼神宁静睿智,温和的笑容不是她所熟悉的。
她抿了抿双唇,别开了脸,原本伸出的手又垂落下来,轻喃:“我认识的玉面哥哥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抚着她脸庞的手一僵,龙锦腾不由心痛如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丫头,我没有变,我还会是那个疼你爱你的玉面哥哥!”
在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前,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她:“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不能否认我,绝不能!”
君澜只是微微挣扎了下,便没了动静,把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前,失声低低哭了起来:“那时你为什么没有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以为你终于来了。”
她忽然停止了哭声,几乎痉挛般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靠着他的身子无法控制地剧烈瑟缩,惊恐的声音从她的嘴里颤抖着溢出来:“那,那两个人贩子把我抓走了,要把我卖给红楼的老妈子,我大喊着你,嗓子都喊哑了,可是你没有出现,没有出现……”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落满了清泪,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那个老妈子每天用鞭子抽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那时被人欺负啊。我,我好害怕,害怕大哥找不到我,害怕你来了归尘找不到我,害怕——”
“丫头!”抱着她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嘴里吐出了低呼,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着的人儿,陡然明白了在第三天他去找她时为什么一直寻不到她,那一找便是十年,锥心刺骨的痛让龙锦腾忍不住低声厉喝,“那个该死的老鸭!”
“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你是个骗子,骗子骗子骗子!”话到了尾声已然泣不成声。
那样一声声尖锐的控诉如同一支利剑洞穿了他的心肺,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痛惜与怜爱:“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眼里渐渐地痛苦与愤怒:“那天,那天母妃死了。”
君澜猛然怔住,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原来,夜妃竟是在那天……
她伸手抚上了男子俊逸的脸庞,恍惚地看着他。
这十年来,眼前这个人经历了多少磨难,那样一颗热情洋溢的心,如今竟变得如此冷漠。
“你……”一念及此,君澜只觉胸口热血上涌,说不尽的悲哀与无奈,她微微使力挣脱了男子的怀抱,低语,“变了,终究是变了,现在的你那么高高在上。”
如今,他们不再是十年前的丫头和玉面公子了,他是君,她是臣,而且是待罪之臣,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隔着八年的物是人非——那是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龙锦腾身子猛然一震,忽然间有一股愤怒从胸臆间腾起,几乎是恶狠狠地扳住了她的肩膀:“什么高高在上!那是借口,借口!”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冷笑,看得君澜心里蓦然一颤:“朕也可以让你高高在上,穿着织满星星的嫁衣嫁给朕。”
听得那样的语气,她心里蓦然一跳,寒意直透心底去,这个人根本不是她所认识的玉面哥哥,她用尽了力气挣脱他的手。
“放开我!”她凝视着眼前情绪异常激烈的男子,“放——”
冰冷的唇堵住了她的话,君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刹那的恍惚。男子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唇畔,不断索取着她嘴里的芳香,带着激烈与愤怒。
“啪!”一声清脆之后,刹那的寂静。
“你!”龙锦腾眼里有火掠过,眉宇间却有了惨淡的表情,
“我……”君澜怔怔地看着自己抬在半空的手,情急之下,她伸手就是一巴掌,下一刻,她猛然清醒,掩住了嘴里的惊呼,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是因为他么?那个叫千音的人?”龙锦腾忽地低笑了起来,冷声,“你可知道千音?跟他多长时间,就那么在乎他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女子该知道其中的厉害吧?”
听到那般语气,君澜心生怒意,定定地望着她,语声冷然:“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和千音清清白白,哪容得你这样胡说!一个做皇帝的人,凭什么这样质问!”
龙锦腾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她的眼神,那样责问而冰冷。八年前的那个只会撒娇、爱哭的丫头终究是变了,在他的眼中,丫头看他的眼神应该是欢喜的。原来八年里空白的、紊乱人生的岁月终是一道无形的栏栅!
“哈……哈!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在那里自责和痛苦。你说得没错,一个皇帝凭什么这样质问你,后宫佳丽三千,我凭什么质问你!”他蓦地往后退一步,苍凉地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块碎帕。
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楼道里经过的人纷纷往里看了一眼。
那样绝望而悲愤的神色,看得君澜心里悚然一惊,几步上前,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却硬生生地顿在了半空中,她紧紧咬着的唇已然失去了血色,眉目间浮起了哀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龙锦腾缓下了神色,却依然激动得将她一把带入怀中,紧紧拥住,生怕她会随时消失般。
他沉默地拥着她,而她心里却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丫头,我好后悔啊。”许久,龙锦腾忽地笑了起来,眼里忽然有了泪光,“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你了?”
“……”君澜挣扎了几下,嘴角噏动着,原本脱口想问的话终于仍在忍在了喉咙口,静静地任他抱着。
八年前,她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八年后,她已不明白他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龙锦腾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手臂松了开来,眼睛深不见底,看着眼前的人,却又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唇角喃喃吐出话来:“真怀念那一年的日子啊……”
心中一阵刺痛,君澜抬眼看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光是悒郁的。
“我定会平安归来,陪伴你左右,还有我大哥。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只剩下你和大哥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原本悒郁黯淡的目光刹那一亮,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雪亮的眼里有了莫测的光芒,“丫头……无论我做了什么,丫头还会吹《上邪》么?”掠了眼夜空,似是一语双关,“晚了……我得走了,赶在天亮之前回到锦都。”
君澜微微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在那个身影消失在门角的一刹那,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从身边擦肩而过,此刻抓不住,仿佛那便是永不复返。
她奔出了房,开启着樱唇想说什么,然而楼道里已然没有了他的身影。
君澜怔怔地转了身,靠在了门背上。蜡烛快要燃尽了,宛如红色的血泪流了下来。
前事宛若浮眼云烟,又如冰雪,积雪、消融。
八年的岁月里,那个会捉弄她,会哄她笑,放荡不羁的玉面哥哥渐渐在她的脑中模糊,惟独那块紫玉令将成为她童年时唯一的记忆。然而在今日,呼啸而去的那个人又呼啸而来,他们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她一时觉得悲苦压抑,一时觉得害怕恐惧,一时又觉得迷茫空虚,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在她的心底纠缠不清,混乱不堪。
她摩挲着还在发烫的手掌,神思恍惚之间,眼前出现童年时的那段岁月——
冷月悬挂在如墨的天际上,映照着荒芜而破败的寺庙。夜晚的寺庙寂静无声,只有朔风“呼呼”狂啸,浩荡着穿过暗黑的树林,发出了鬼哭一样的哀诉、呼号。偶尔有几声乌啼凄凉地在林间掠过,在莽莽空寂中回荡着。
她记起来了,那是她遇到他的第一个晚上——
她蜷缩在寺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着,黑暗中怎么也隐藏不了那一双雪亮的眸光。她的脚边躺着一人,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的洞孔中照射进来,洒在那人沉睡的脸上,隐隐泛着可怖的光茫。
瘦小的身影恐惧着,害怕地直打哆嗦,她不敢回头看向脚边躺着的人,只是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睛,木然地凝望着寺庙外,仿佛在期盼着其他人的到来。
忽然间,外面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淡月下,那人影的周身轻轻透出盈润的光晕。
黑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动了一下,闪电般地站起,空洞的眼神放出了更加雪亮的光芒。
直到月光下的人影走进寺庙,她才发现那人脸上带着玉面,只有一双黑眸闪着熠熠光辉。
玉面少年也发现了她,玉面背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惊讶,瘦小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立着,借着洞孔中的月光,他看到了她衣衫褴褛,脚边还躺着一个人,昏睡不醒。
少年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缓缓地走了过去。
瘦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已经几天了?她和大哥已经在这个破庙里待了几天了?她没有见到任何人来这里,她拖不动大哥沉重的身子,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着有人经过这里。可是每当日暮西沉,月夜当空的时候,她便失望几分,害怕几分。
“太,太好了……”几乎是带了哭音,却是欢喜得难以言表,她疾奔上前,伸手去抓那人垂落的衣角,像一个仰望着神像的信徒,狂喜得难以相信,“请你救救我大哥!”
玉面少年俯身与她平视,一束月辉洒射在他与她之间,照亮了他那双黑眸,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她仿佛看到了玉面背后的微笑,静谧无声。
在她抓住那人的衣角时,她听到了玉面后优雅却略显稚嫩的声音:“拿去吧,这是凝露丹,可以救你大哥。”
她看向向她伸来的手,迅速地接过他手中的青花小瓷瓶,来不及道谢便跑向他大哥,吃力地扶起他。
“我来吧。”玉面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伸手接过她大哥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下凝露丹。
“明日他就会醒来。”他轻轻放下弯臂中的人,从怀中掏出了一袋纸包,微笑:“吃吧。”
她惊讶地看向他,下意识摸了摸已然空扁的肚子,犹豫了一下便接过,狼吞虎咽起来。直到只剩下两个包子时,她才停下,有些茫然地看向那个已经靠坐在柱子边的玉面人。
“怎么不吃了?”少年突然讲话,却仍然合着眼。
“我,我要留给我大哥。”她略显怯怯地说着,“谢谢你,玉面哥哥。”她不知道他有多大,只能从他的语声来分辨他和大哥也许是差不多的年龄。
“你大哥……”少年迟疑着,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我大哥他好像得了很重的病,我,我好害怕。”她啜泣起来,忽然抬起眼,眸光亮如冰雪,直直地凝视他,带着希望与期盼:“你,你能帮我找大夫吗?”
少年置若罔闻,仍是闭着眼,不说话,她有些失望。下一刻,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袭彩慕绢,快步跑到他的身侧,急促道:“我,我只有这块帕子,这是我爹在我生辰的时候送给我的,我现在把它给你,玉面哥哥,你帮我找个大夫吧。”
然而,少年在睁开眼的一刹,眼中放出了不可置信的亮光,闪电般转向她:“你是蓝州彩家的人!”
她心中一阵欣喜:“你知道!”随即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眼中露出了惊惧之色,仿佛眼前又出现了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在那个偌大的豪华宅子里烈烈燃烧着。
少年怔怔地望着她,吐出了一声浑浊而悲凉的叹息。他侧脸掠了一眼夜空,忍不住伸手摸上她的头,眼里有了微笑:“明日等你大哥醒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谢谢玉面哥哥!”她欢喜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大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谢谢玉面哥哥!”
想到这里,君澜恍然如同梦寐,茫然的眼神穿过门帘,看到是遥远的往事。
在那之后,她一直跟着他闯南闯北,在那一年的岁月里,和他在江湖上贴心地流浪着,虽然他总是喜欢捉弄她,但却是她童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她也知道了他居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秘“玉面公子”。
“玉面公子”,愤世嫉俗,狂傲不羁,行为怪诞,喜欢危言耸听,在诗书乐赋上有绝世之才,文人仕女无一不倾倒。然而他和三教九流的人称兄道弟,于是在江湖上他又有了行为不端的指责。
——那样一个落拓不羁、洒脱飞扬的人如今却变得冷绝、苍白。
“我一生中只有两件险恶之事没有遇到过,一是气死东锦那个老皇帝,二是爱上女人。如今到好,女人到没有爱上,反给你这个黄毛丫头给制住了。丫头,长大后嫁给玉面哥哥吧,你玉面哥哥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无数女人投怀送抱啊。”
……
隐约间,仿佛那个戏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时间覆水难收,那个穿着织满星星的嫁衣嫁给玉面哥哥的承诺,像吹过的风,终究是无法再回来了。
君澜缓缓闭上了眼,闭上眼的那刻,眼泪再也无法压抑住,接二连三地落下,如同坠落的珍珠。
“小蝴蝶怎么哭了?”耳边陡然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哭泣中的人猛地睁开眼,眼前不知何时已立着一袭绯色,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正微笑着看她,一双碧眼却亮如妖鬼。
“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她连忙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心里不由忐忑,低声分辨着。
千音微微抬起了手,低眼拨弄着纤长的指甲,挑着眉调侃:“在你会情郎的时候。”
“你——”君澜瞪了他一眼,伸手便掩门,门缝里霍然出现一只苍白如雪的手,千音推开了门扉,在她错愕之极时,已然进了屋,横躺在了床上,支着脸不掠轻尘地微笑。
“小蝴蝶,帮我泡杯茶吧。”
视而不见他的放荡不羁,仿佛早已习惯,君澜依言倒了杯茶递给他,在他从她手里接过杯子的一瞬,君澜只觉手指蓦然一痛,下意识收回了手。低眼时,看见了杯中清白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滴血,绵延着渗入水底,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见他举杯一饮而尽。
她脱口低骂:“你,真是个疯子!”
千音扬眉笑了起来,带着霸道和欣慰:“只有这样,我才不怕小蝴蝶被人勾引了去。”
他手指一点自己的胸口,仿佛刚才那滴血蜿蜒着涌入他胸臆间的血脉里:“因为小蝴蝶只在我心里。”
君澜有些错愕而怔愣地望着他的眼睛,亮如宝石,碧光莹莹,她仿佛有了一种沉溺的感觉。
。
夜越发得深了,高空暝色入酒楼。
从君澜的房里出来,已是子夜时分。灯盏飘摇的廊道上,绯色的身影只是一个转身,如同幻化在空气里的影子,瞬忽消失。
煌城里依然灯火辉煌,各处的商队因为今夜的花灯会,还在大肆挥洒着带来的货物与金钱。
林立的酒楼歌苑里,美人歌舞,彻夜不息。
“皇帝好兴致。”
厢房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地洒入。
临窗而立的龙锦腾闻声一惊,蓦然按剑转身,视线逡巡,湛锐的黑瞳雪亮如电。
黑暗的最深处,高高的屋架上,一角绯红掩映了镂金纹螺的屋架,却看不清那人的脸,然而,那一双莹莹碧眼却在黑夜里是如此流光逼人!
“是你!”只是看了一眼,龙锦腾忽然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心中不由越发警惕,那晚只是短短的交手,这个人非人的身姿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玉面公子和彩家的小丫头……呵。”千音伸出手指拨弄着散落的发丝,看着窗外的月色,端薄的唇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真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啊。”
“阁下的耳目真是让人吃惊。”龙筋腾抬头,心里一惊,眉梢却是淡笑,“怎么她没和你提及过么?”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暗影里的脸色冷冷的,却隐藏不住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龙锦腾仿佛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忽然扬起了一个弧度,“也是,这样的事,丫头怎么会和一个外人说呢?”
黑暗中,千音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宛如雪刃,玫红的长发飘萧在黑暗里忽然如同被风吹起一样猎猎舞动,仿若波浪。
“是么?”沉默许久,屋架上的男子终于开口,笑痕在唇畔荡开,“那么,我们打个赌吧。”
“赌?”龙锦腾惊疑,“什么赌?”
黑暗里的人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得越发邪异而肆意,他微微抬手,他的发丝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中如同波浪般拂过。千音掬起一截发丝,手指蓦然一转,几丝玫红零落飘下,他忽然低声——
“那就赌——谁令她刻骨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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