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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挟着潮湿的凉意,不断扑进敞开的车窗,埃瑞克本就没有睡意,这一来愈发清醒。时间已是凌晨,正是一天中高速公路最冷清的时段。他把时速提到八十五英里,一边关上车窗,一边希望自己不会引来加州高速公路交警的注意。
直到这时他才定下心来。戴上蓝牙耳机,他拨了阿琳的号码。
铃声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他等待着,同时在快速思考。她的公寓离他的家大约十五英里,以目前的速度,最多十分钟就能到达。他没有打开大门的磁卡,不能驱车直入院内,但那无关紧要。他以优异成绩从调查局学院毕业,那种程度的围墙对他来说是形同虚设。
铃声响过八次,系统自动转入了语音信箱。他听到她的声音在说“这是阿琳??芬利,请留言”,接着便是提示音,不禁心下一沉。挂断通话,他再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他再次加快了车速。时间的流逝似乎放慢了。他驶下高速公路,开过通往她公寓的大道,在临街处停下车,检查好配枪,然后轻而易举翻过了围墙。当他按照她从前告诉他的门牌号码找到她的公寓,刚好十分钟过去了。
他敲了敲门。四下里静得出奇,他发誓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稍停,他又敲了敲,同时退了一步拔枪在手,作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内传来了响动,接着是那熟悉的嗓音:“谁?”
“是我,埃瑞克。”他要停上一停才能回答。得知她安然无恙,他不由得长出了口气,这才发觉背上被冷汗湿透了。
门开了。她背对着光线出现在门口,在门前的地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你知道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零六分,”他答道,突然感到了透骨的疲倦。积累了一整天的紧张压力似乎在这一刻统统释放出来,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能睁开眼跟人交谈。她大约也注意到了他的状况,因为她没有多问,只是侧过身给他让开了路:“进来。”
她把门在他身后关上,打开了餐厅的灯,然后示意他去桌旁坐下。拧起眉,她仔细看了看他:“你不太像喝醉了。”
“你为什么不接手机?”他坐了下来。
“你真没喝醉?”
他只有苦笑。人们喝醉后喜欢给熟人乱打电话乃至上门骚扰的可悲习惯他不是不知道,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不会更确信我是喝醉了?”
他话音未落,她就靠过来闻了闻他的呼吸。她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他全身一僵,然而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抽身离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没喝酒。”她下了结论,顺便把手中的枪上了保险放到桌上,“我把手机设成了震动模式。你有急事找我?”
他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情境有多尴尬——她穿着印满卡通小熊图案的睡衣,明显是睡梦中被仓促叫醒;而他虽然还穿着白天的正装,但第一没穿西装上衣,第二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出于窘迫,他匆忙移开了目光,却在看清桌上手枪时一凛,倦意也一扫而光:“把你的枪给我。”
他语气中突如其来的严肃令她一怔:“你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你现在的配枪。”
“的确不是,”她低头看了看,“Glock 23虽然好用,但SIG P226是我最早用过的型号。”
然后她明白了。慢慢抬起头,她迎上他的注视,双眼一瞬不瞬:“你认为是我袭击你?”
“那时你在我身后。”他据实答道,“而子弹是从我前方来。所以答案是不,袭击我的不是你。”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不但没有放松,反而紧张起来了。“但袭击我的人用的枪,我有理由推测就是这一支。”
她静默了一瞬:“你是说,我有包庇罪犯的嫌疑?”
“不。”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告诉我,除了你,还有谁能进出你的公寓?抱歉,这涉及你的私人生活,但我不能不问。”
她扬起眉,神色间隐隐有了怒气:“公寓管理人员可以。”
“……那艾明斯呢?”
她猛然起身,就要拂袖而去,但他早有准备,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也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甫一进门他就观察过了房间的布局,清楚她所处的位置是没有退路的死角,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脚下一缓想要绕开他。见状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却瞥见她肩头微动,立刻眼疾手快地扣住了她的上臂。失去了动手的机会,她被迫退了两步,背抵上了墙壁。
“你这算不算人身攻击?”知道他已经占据了优势,她索性放弃了抵抗,“然而想要我回答问题,这可未必有效。”
她这番说辞让他一时无语,因为他明明是根据她的反应才采取了行动。如果方才他慢了哪怕半秒钟,现在就多半已被摔到墙上头晕目眩。
“……如果他有这里的钥匙,那也没什么,”他终于说,觉得这话在此时听来出奇地怪异,“既然你还爱他,那——”
“没有证据就乱下结论,是调查的大忌,”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真不明白,你凭什么认为我——”
回想起来,他不知道是她住了口,还是他走了神。他在她的浅灰眼瞳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映像,骤然意识到他们离得其实有多近——若说深更半夜衣衫不整相对而坐是种尴尬,那深更半夜衣衫不整相对而立再加上呼吸相闻,该算什么……
他没来得及找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因为她就在这时动了,起初是不无犹疑地试探着向他靠近,而在察觉没有抗拒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头来,微凉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那一刻他如罹雷击,所有的思维都离他而去,头脑中只余货真价实的一片空白。
“……我没有给过他钥匙。”当她最后在他耳边这样说,他才惊觉自己居然忽略了那个正面与人接近的禁忌,“这样你相信了吗?”
若用逻辑判断,这当然不能构成相信她的理由;而若从理智出发,他应该立刻和她拉开距离,接着诚挚道歉,说明方才只是鬼使神差一时糊涂,必要的话还可以引用些诸如工作压力太大的现成借口。可他偏偏两者都做不到。仿佛中了魔法,他望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真是发疯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调查局从来都不建议搭档之间发展出过深的私人关系,因为这会影响探员关键时刻的判断。你明知故犯不说,别忘了上次在停车场一个无辜至极的拥抱就换来了两颗子弹,这次你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可是,爱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他想,抓住了混乱思绪中惟一的一线清明。
是她先从这明显有失控趋势的状况中恢复过来。“你要不要咖啡?”她问,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挪。这次他没有阻止她,任她抽身离去,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她在用他刚好能听清的音量自言自语:“早知这样管用,一开始就该这么办。”
世事之荒诞,从来都只受想像力限制。
他曾经从格兰那里听说法庭内外的诸多趣闻,无一例外地叫人哭笑不得:比如,有个被告矢口否认是故意伤人,唱念俱佳地声称当时完全不知枪里装有子弹,直到检察官面无表情地发问:“这或许可以解释第一枪,可是您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的四枪又是怎么回事?”又比如,一对闹离婚的夫妇在相应法律程序结束前不得不在同一幢房子里分室而居,某天妻子气急败坏地来找她的律师,要求取得一道法院指示,好让她丈夫把她洗手间的门装回去。
如果说这些都属极端,距离常人的生活稍嫌遥远,那么不得不说,迄今为止他的亲身经历亦是无助于提高他的期望值。比如,大学时他经常被格兰的一众前女友视作倾诉的对象,他靠着充分发挥从老爸那里继承来的“冰人”传统,成功摆脱了相当一部分纠缠,然而有一次一个身材火辣的金发美女前一刻还涕泗横流指责格兰负心,下一刻却直接想要坐到他腿上,他还是禁不住慨叹:没有最荒诞,只有更荒诞。
而现在他发觉,他自己不幸也堪称一个活生生的荒诞例子。难怪格兰会说“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就是劣势”,且不提他一贯的冷淡疏离在她面前似乎从无效力,就说此刻,他明明有揪住她问问什么叫“早知这样管用”的冲动,但唇齿间温存犹在,无端又抚平了抓狂。
“这是你的,纯粹的黑咖啡。”与他的失魂落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若无其事。仿佛对他的反应全没察觉,她把一杯冒着热汽的咖啡放到他面前,再给她自己的一杯加了牛奶,慢条斯理地搅着。根据他的估计,这咖啡豆烤好至少已有三天,但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在一系列的异常事件后,他断定自己大脑皮层的神经元正在罢工边缘,急需咖啡因的刺激。
“你那么着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托着腮看着他喝下了半杯咖啡,她起身拿过一件外衣披上,卡通小熊的图案犹有不甘地消失在了西装上衣的挺括衣料下。“看你当时如临大敌,如果我没及时应门,你就会立刻硬闯。”
“因为你的安全。”大约是咖啡起了作用,他感到熟悉的自控正一点点返回。叹了口气,他把衣袋里手机钥匙一应杂物掏出来放到桌上,开口时总算恢复了几分自然:“我想我找到了凶手可能的动机。”
她眨了眨眼:“说说看。”
他没有立刻解释,却回头看了看客厅的墙壁:“你会骑马?”
“当然,”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挂了一组相框,其中一张照片里她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微笑。“你知道凯文为多伦多骑警队工作,而他会的,我也都会。”
他凝视那张照片,觉得有些巧合实在不可思议。“在我和大多数人眼中,你是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阿琳??芬利,在文图拉常驻处工作;然而在某些人眼中,你却是另一个人物的完美代表。”
“‘人物’?——角色代入?”她皱了皱眉,“可是角色代入需要故事背景——难道就是《精灵宝钻》?”
她如此迅速就抓住了关键,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启发我的是一部电影中的对白,其中提到‘真身’与‘化身’。”
“这真叫人难以置信。《七宗罪》里是宗教偏执,想不到奇幻文学也有这等效力。”她思索着,神色还不完全信服,“为什么你觉得我有危险?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根据什么选择受害人的,调查表明他们生前互不相识。”
“我有个假设,”他说,“其实很简单——姓名,和容貌。你曾经注意到受害人无一例外都是‘相貌出众’;把他们的外貌特征结合了姓名来比对,你会发现每一个人都被凶手刻意冠以一个《精灵宝钻》中芬威家族的角色——更确切地说,是芬威家族第三代的角色。”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这么说现场留下的纸屑,多半是来自有关那个角色的主要叙述。”随即她又摇了摇头,“可是迄今为止凶手都只对男性下手。”
“芬威家族第三代的女性角色只有两个,而且别忘了,男性角色也还有五个没有对应的受害者。凶手或者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或者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
“或者,谋杀已经发生,只是我们还没发现。”她若有所思,“这岂不是说,若不及时把那人抓获归案,我们还会有七个受害者?”
“是‘至少’七个,我不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否仅限于芬威家族的第三代人物。”他纠正道,把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疲倦到了一定程度,咖啡因的效果其实也十分有限。“这是说,假定这个理论成立的话。”
“但是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知道凶手会在什么范围内寻找受害者,就有可能先一步作出防范。”
他颔首表示同意:“虽然八起凶案中的五起都发生在其他州,但最近的三起却集中在洛杉矶附近。一个合理的猜想是,洛杉矶是凶手的长住地,下一个受害者极有可能仍会出现在这里。”
“问题在于,那人用了什么方法取得相关信息。”
“姓名是很容易取得的,”他分析道,“电话簿、邮件、门牌,要调查的话范围太广,容貌和其他个人特征则不然,要取得这类信息,至少也需要清晰的照片,而信息最完备的,莫过于执法系统的数据库。”
她把冷了的咖啡推到一边,轻声一笑:“这样说来,你我都有嫌疑——尤其是你。”
“我?”他本能地反问,被她这突兀的说法吓了一跳。
“洛杉矶地区有上千万的人口,你却能确定凶手选定的下一个目标是我。”她说,唇边仍挂着微笑。
“我不能确定,”他不假思索地分辩,“可我付不起万一的代价。”
她闻言微微一愕,看着他许久没有出声:“凶手给我预留的是哪个角色?”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明知故问,但还是决定回答:“诺多的白公主,芬威家族的阿瑞蒂尔。”
在旁人家里的沙发上过夜,于他并不是首次,只是拜他的身高所赐,很少有长度足够的沙发能让他睡得舒适,因此当手机铃声隐约响起,他立刻就睁开了双眼。意识到声音是从她卧室里传来的,他先是诧异,接着想起调查局雇员们配备的手机几乎都是一个型号,她的极有可能和他的选用了同样的铃声。重新闭上眼睛,他模糊听到她接起了电话。“阿琳??芬利。”
一阵静默之后,他听到她说:“……我可以转告。”
下一时刻卧室门打开了,她出现在门口,手里还举着手机。自从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埃瑞克看到她居然露出了心虚的神情。
“怎么?”他连忙坐了起来,感到浑身肌肉都在抗议。
“是你的朋友,那个金发律师。他要我告诉你,这周六的安排取消。”
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格兰?他怎么知道你的号码?”
“……事实是,这是你的手机。”
要过几秒钟,他才想明白前因后果。眼前即刻浮现出格兰那张笑脸,他顿时觉得头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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